李安然的手垂下来,捂着胸口坐在椅子上,嘴角微微渗出血来。殷红的血迹如此触目惊心,虽然马上被李安然擦掉了,李若萱还是像被炮烙一样跳起来,冲上去关切道,“哥哥!哥你怎么了?”
李安然说声“没事”,转而用严厉的口气道,“谁让你起来了!今天晚上不许回去睡觉,跪在这里好好反省,看以后做事还敢不敢这么没脑子!”
李若萱“噢”了一声,怏怏地跪下,问道,“哥你没事吧,你又吐血了。”
李安然道,“知道关心我就不该闯出这么大的祸来!”
李若萱低下头,噤声。
李安然不再理她,起身,离开。
他关上门,晓莲正在外面。
晓莲看见他,平静下来的心一下子又突然跳得厉害,垂下头低声道,“少爷,我……”
李安然站定,望着她无错的样子,微笑道,“我不过打了她几下,你不用紧张。我今晚罚她跪,你去给她那件厚一点的披风来,免得着凉了。顺便给她敷点药,不然她非得疼上一夜不可。还有,你一会儿就回去休息,不用陪她,我就在隔壁,不会有事的”
晓莲应了,迟疑着道,“少爷您的伤,没事吧?”
李安然道,“养了半个月,前功尽弃了,不过没大碍,不用担心。”
晓莲送走李安然,进屋看若萱,若萱一见她,顿时扑到她怀里,哭得像个泪人。
晓莲拥着她,疼惜道,“一定很疼吧?”
李若萱哭道,“疼哪,一定全被打肿了,屁股上,还有背上,火辣辣的一片。”
晓莲道,“先忍着点,我去给你拿药去,过半个时辰就没事了。”
李若萱哭,催着她去拿。晓莲很快拿来浸了冷水的干净棉布,为她擦拭伤处,又细细地抹了药膏。若萱也把事情的始末原原本本告诉了晓莲,对晓莲道,“哥哥真的生气了,一路上不理我,回来就重重打一顿。我,我害怕他。”
晓莲道,“别怕,少爷是关心你,才责怪你做傻事的。”
若萱拥住晓莲,脸上还是未褪尽的惊恐,对晓莲道,“你不知道,哥哥似乎变了,今天逃命出来,我不停咳嗽,他一句话也不说,望着废墟发呆。他虽然看着很平静,可是我却觉得他很生气,像是要把我吃掉一样。”
晓莲劝慰道,“少爷生气了,自然吓人一些。他不顾惜自己去救你,回来生你气责罚你几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多想了,你现在没别的亲人,只有这一个哥哥,千万别像以前一样任性,记得以后乖一点,别惹他生气动怒就是了。”
若萱摸着伤处,突然在晓莲怀里泪如泉涌,哭得喘不上气来。
夜渐渐深了,渐渐冷了,若萱身上止了疼,困意袭来。后来若萱半躺在椅子边,裹着厚厚的披风沉沉睡去,晓莲坐在门口为她把风,也睡着了。李安然一大清早看到的就是这幅场景。
他摇摇头笑。秋天的清晨颇有几分寒意,这两个丫头不中了风寒才怪。可毕竟昨夜他是罚若萱跪着反省的,现在她半趴半躺在椅子上睡觉,怎么办?
只能装作没看见。李安然悄然退了出去,没有声息。
晓莲在晨梦中醒来,慌张地推醒若萱,若萱惊叫一声,腿却麻了,半天不听使唤。晓莲有些顾不得她,连连说要去做饭,这时李安然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过来,对她们道,“你们两个快过来把姜汤喝了驱驱寒,趁热,一早天气冷得很,别着了凉了。”
若萱看着他还是有点怯怯的,跪着没敢动。晓莲看着一脸笑容的李安然有些懵了,嘴上道,“我,我去做饭!”就往外跑。李安然叫住她,“饭我已经做好了,你喝了姜汤,洗漱一下就好。”说着唤若萱道,“过来啊,别跪了,喝了姜汤和晓莲洗漱一下吃饭。”
若萱受宠若惊地“噢”了一声,爬起来还是踉踉跄跄的。李安然为她推拿了几下,脉络才彻底活过来。捧着姜汤喝了一口,暖暖的,辣辣的甜,偷偷看哥哥,哥哥光风霁月的笑,怒气已了无痕迹。
晓莲喝着热乎乎的姜汤,眼睛微微湿润,脸有一点发窘的红。李安然道,“你们俩喝了快点过来,我在餐厅里等你们。”
李若萱第一次吃哥哥做的饭,小米桂圆粥,香椿末炒鸡蛋。李安然见若萱拘谨地坐下,温声道,“还疼吗?”
李若萱摇了摇头。李安然道,“那快吃饭,吃了饭你们俩好好休息吧。晓莲,你也睡一会儿,我不用你照顾。”
若萱一睡就起不来了。她病了。这些日子她遭遇创痛,忧心忡忡,本来就休息不好。加之昨天晚上挨了顿打,夜凉寒重,吃了早饭不久,就发烧头痛,病得气势汹汹。
她躺在床上,烧得直说胡话,知道黄昏傍晚,才沉沉睡过去。晓莲服侍了一天,晚霞染红了窗棂,她觉得头重脚轻,眼前的景物直晃荡,只好软绵绵地靠在窗上。正好李安然经过瞧见,走过去关切道,“怎么了晓莲?”
晓莲一下子打起精神,摇摇头。
李安然伸手探向她的额头,晓莲突然感受到他手上温凉惬意的温度,闻到他身上特有的男子的气息,李安然第一次离她如此之近,她忍不住,热泪横流下来。
李安然吃了一惊,忙问,“怎么了?烧得这么厉害,哪疼吗?”
晓莲的热泪抑也抑不住地横流下来,不住地摇头。
李安然轻声责备道,“病成这个样子也不说一声!还忙里忙外照顾若萱,走,回屋休息去。”说完,揽住她的腰,让她把手搭在自己肩上,扶她进屋躺下。
晓莲恨不得那一刻自己可以幸福地死掉。
软软的床是那么舒适,他就坐在自己身边,为自己盖上被子,还拿他白色的手帕,温柔地擦干她脸上的泪水。
她的意识有些游离,感到自己正置身在棉花团一般的深渊里,大山正直面压来。
她累了,她找不到底,她无法呼喊,冷汗涔涔。后来李安然喂了她一碗药。
醒来的时候,月已西沉,一束洁白的月光冷清地透过窗子斜落在自己床上。
四周很静,悄寂无声。只有若萱在均匀地呼吸。
她猛然想起,夕阳中李安然伸手去试她的额头。
一种甜蜜蜜的陌生的感伤。让她的心顿时是那种嫣红的斜阳的色彩。
冷落的黄昏。那一刻,曾经有,却可能,永不再来。
晓莲闭目,默默流下泪来。
黄昏时,她曾经那么不知节制地热泪横流,可他却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泪为谁而流。
他永远也不知道,他的身边有一个热诚而卑微的女子,默默地爱他,躲在一个无声的角落里,却渴慕他的亲近。
渴慕他的笑语,渴慕他的温存,甚至渴慕他的责备。她羡慕若萱。
耳边响起了一声鸡鸣,天快亮了。
自己也病得来势汹涌,只怪少爷的医术太高明。
若萱醒了,唤她要水喝。她披衣下床,给若萱倒茶。
若萱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奇怪道,“晓莲你怎么哭过了?谁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去告诉哥哥。”
晓莲笑道,“山庄里一共没几个人,谁还会欺负啊!”
若萱喝了几口水,很亲昵地搂过她,“晓莲你不要骗我,现在只有你对我最好了,谁惹你伤心你一定告诉我啊!”
晓莲拥着她,笑盈盈道,“是!谁欺负我啊!是因为快中秋了,山庄里冷冷清清的,老爷不在了,少爷受伤,你又病,我才觉得难过的!”
若萱索性赖在她的怀里了,应声道,“是啊!爹爹不在了,山庄怕是再也热闹不起来了。爹爹在的时候,我最不听他的话,可是现在不在了,我可想他了。晓莲,我现在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了!刚才,我还梦见爹爹呢,我才五六岁,他正在和我一起放风筝呢!”
晓莲道,“你别难过,你还有哥哥,而且,我也会一直陪着你。”
若萱流泪道,“可是我再也见不到爹爹了。哥哥现在变得高深莫测的,怪怕他的!”
晓莲拥着她,不说话。
若萱在怀里问她,“晓莲,你怕我哥哥吗?”
晓莲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若萱道,“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可怕他了。他虽然不像爹爹那样大发脾气,可他一沉脸不说话,我就觉得怕。你说奇怪不奇怪,爹爹打我的时候也很疼,可我却不怕;哥哥打我,我就怕得要死。”
鸡鸣声又传过来,晓莲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可能是你和少爷相处的时间短,其实少爷对你挺好,天快亮了,小姐你的病不碍事了吧。”
若萱懒洋洋又躺下,钻到被子里嘟囔道,“昨天哥哥给我灌下那么大一碗药,夜里出了很多汗,现在除了口渴,好像什么事都没有了。”
中秋节,三五寥落的人在山庄里为李长虹祭拜,李若萱哭了一场,对着满桌子佳肴谁也没有胃口。李安然喝了一点点酒,望着哭泣的妹妹半天没有说话,只是抚摸着她的头,低低叹了口气。
若萱觉得哥哥那天有很大的酒气,她突然觉得陌生。一向镇定自若的哥哥,突然带了很浓重的郁闷和感伤的酒气,他的眼里不是含着笑,而是淡淡的伤。
那是一年中,最美的月光,最圆的月亮。
地下的人却残缺。
在夜深人静,大家都去睡了的时候,李安然一个人背负着月光,对着爹爹的牌位出神。
空旷的院落,月光如水,树影斑驳。
秋风起,树叶哗然作响,星星点点的落叶在空中坠落如断翼的蝶。
秋风吹起他的衣襟,空气中是他淡淡的叹息。
举头望明月,此刻无声惆怅的李安然,以一种接近绮艳感伤的忧郁气质,像巨大的磁场不可抗拒地吸引住晓莲的心。
美丽的月光,空明的世界,心仪的人。
他站在庭院里默默看月亮,晓莲躲在树影里静静地看他。
晓莲痴痴地凝望着他,虔诚地,像一个小女孩,仰视自己心中的神话。
这一幕虽然短暂,却可以留在内心深处,永不褪掉痕迹。
李安然侧头望过来。她可以不出声,可是她的呼吸逃不过李安然的耳朵。
晓莲的心怦怦直跳,她从树影里走出来,把手中的披风递过去,低声道,“少爷!夜里凉,多加件衣裳。”
李安然接过披风对她暖暖地笑,“谢谢晓莲,这么晚了还没睡。”
晓莲点了点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无措地站在那里。
李安然笑,体贴道,“今天中秋节,这么晚没睡,是不是想家了?”
晓莲微微低着头,摇头,李安然可以看到她白皙而美丽的颈项,一缕发丝被风吹起来,被月光染上亮晶晶的边儿。
这位俊美而青春的女孩,带着一种难言的婉约与娇羞。
深夜无眠,李安然与晓莲不经意聊了起来。询问她父母的年纪,家里的弟妹和生活的境况。晓莲突然觉得,他亲切如长兄。
一阵秋风袭来,晓莲有点冷。
李安然觉察了,遂将披风解下来,给她披上。
晓莲受宠若惊,忙得往下脱,嘴上道,“少爷,这使不得……”
李安然按住她的肩,她一下子停止了动作。李安然对她道,“有什么使不得的,我不冷。你前些日子才病了一场,当心再受寒了。”
晓莲的脸悄悄红了,她把头低得更低,有些无措道,“谢,谢谢少爷。”
李安然温柔地笑,“我该谢你才是。山庄现在这个样子,你还留下来,这么辛苦地照顾我和若萱,连中秋节,也没能回家。我要是,真有你这么一个懂事的妹妹该多好。”
晓莲觉得自己的心像仲夏的玫瑰,在阳光雨露中静静地绽放,盛满了馨香。
李安然道,“若萱还是个孩子,最近也不像原来那样和我很亲近了,还要拜托你,好好照顾她。”
晓莲道,“这是自然的,我应该照顾小姐的。”
李安然莞尔,对她道,“夜深了,你回去早点休息吧,我也累了,一起回去吧。”李安然走在前面,她披着他的衣裳,与他一起穿过长长的走廊,走廊里透着斑斑点点的月光。
他礼貌地和她作别,看见他孤独伟岸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而自己的肩上还披着他温暖的衣裳。
房里很暖和,李若萱抱着个大枕头在娇声地呢喃。
晓莲躺在床上,带着无以名状的幸福,淡而悠远,挥之不散。
她猛然醒觉,少爷与她谦和亲切地聊了半天,可是从没有说一句他自己。
他心情沉重,深夜无人在庭院里徘徊,惆怅地叹息,却从不对人道一句心事。
晓莲的心突然莫名疼痛,像是有一根欲拔而不能的刺。
第11章 相识已是迟
转眼深秋了,菲虹山庄有了一些人气。宋清风和陈敬的死,让许多人又重归李安然的旗下。李安然对一些掌柜的进行了调换,换上了十多个熟悉业务的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生意开始重新运作。山庄里最近新来了十多个丫鬟家丁,到处修整一新,也有了人声笑语了。
那天天气阴寒,下着细细的雨。地上是一层厚厚的落叶,天色尚早,就已经幽幽暗暗的。李安然点亮灯,正在读书,晓莲为他端来一盏新冲好的桂花茶。
突然响起急促的叩门声,“咚咚咚”的响,在整个空寂下来的院子里听起来有些怪异。晓莲慌道,“谁在敲门?”
李安然不答话,起身出去。晓莲忙为他打了把伞,雨打在三上滴滴答答的响,天很凉。
守门的小厮跑过来禀告道,“少爷,是山庄十里外的梅菊堂的堂主沈复,带着快要死去的女儿来求医。”
李安然道,“梅菊堂?求医?”
小厮道,“是的,我看那沈小姐快不行了,这就去回了去,少爷您进屋吧。”
李安然犹豫了一下,拦住小厮道,“我去看看去。”
门外是一位须发斑白的清癯老者,身后有两人抬了顶小轿停在门口。见了李安然,老者抱拳道,“阁下可是菲虹山庄的少主人,李安然李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