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不错。”贺云樱真的略略靠近了些,左右看看,虽然没伸手去戳一下摸一下,却也有点拿他当人像的意思了。
“东家,很晚了。”萧熠这姿势不累,但多少有点奇怪且好笑,“也该进去——”
话说到一半,贺云樱忽然凑过来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随即直接转身就下车走了。
动作之快如行云流水,萧熠反应过来时,贺云樱已经下车了,头也不回地往王府里走。
他这才知道,什么行礼姿势,她根本就是找一个出其不意亲他的机会!
“伯曜,你脸疼吗?”
半个时辰后,萧熠与季青原在澄园相见,喝了两盏茶之后,季青原便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萧熠微微一怔。
“你脸怎么了?”季青原又问,“你今天摸了好几回了。还是牙齿疼?”
“嗯——最近,甜枣吃多了。”萧熠随口敷衍了一句,“先说宫里的事吧。”
季青原深夜过来与萧熠相见,当然是为了正事,当下依言拿出几份脉案和卷宗,只是说话时不免又暗暗扫他一眼,心中奇怪。
这小子从小就不太爱吃水果,这些日子怎么会吃枣子?
还吃到牙疼?
待得与季青原议事完毕,天都要亮了。
林梧与柴兴义互相推了一下,最终还是林梧硬着头皮过去劝萧熠:“都这个时辰了,您要不要就歇在澄园?县主说,您必须得睡够四个时辰才成。”
萧熠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林梧心里却立刻一个激灵,直接跪了:“王爷明鉴,县主拿着令牌,说跟您的话是一样的,属下们不敢不听。”
“罢了。”萧熠默然片时,才摆了摆手,“回北府。”
他这个生辰过的几起几伏,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在无限的欢喜中生出了更大的贪心。
回到荣业大街,到底距离她那么近,这三日假期,岂不是可以随时过来看他?
若是在澄园,百味斋的人当然也可以安排,但到底麻烦些,说不定贺云樱想着铺子有事,或是功课吃紧,就不回来了。
抱着这个念头,其实已经困倦至极的萧熠还是坚持回去了北院休息。
但这次他还是盘算错了。
那三天假期,还真的就是扎扎实实,清清静静的三天假期。
贺云樱完全没有来,她不是住在王府,而是已经回到了荣业大街自己家中,每日还会去铺子里看一趟,账房里坐一个时辰。
中间孟欣然还到访了一次,两个人在院子里烤了一点点鸭脯,吃了一点甜酒说笑,悠闲得很。
但她没有来看他。
萧熠前两天还好些,能沉得住气。
到了第三天上,他就明白羊车望幸之心了。
尤其是听说蒋际鸿过来接贺云樱出去,说要一同去探望同窗云云,萧熠手一抖,幸好他素来敏锐,即时收住,才没将墨滴到书信上。
报了信的柴兴义躬身低头等了半晌,见萧熠没有下一步的吩咐,便默默退了出去。
书案前萧熠再沉了片时,才将笔暂时放下。
他忽然明白了贺云樱曾经的心情。
即便以前他那样宠爱她喜爱她不染二色,可是他们之间并无真正的名分,且贺云樱身后也没有有力的娘家。
当外头的流言风声都在说,摄政王应当与某家联姻,或谁家郡主初长成,贺云樱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
起初刚在一起的头一年,他自己心里的确是模糊的,拿不准是应该直接让她做正妃,还是先封个侧妃再扶正。
当然有人提,生了孩子再册封过明路也不迟。毕竟他正妻之位空悬着,与一些家族交际往来之时就有个可以吊着对方,往来斡旋的由头。
到了德化十年后,政局开始绷紧,他反而担心给了贺云樱这个名分,对她更危险。毕竟外室从礼法上当然是个不好听的事情,但没过户籍,至少能少了些参奏攻讦。
那关系虽不好听,却很容易转圜。所以他就又将这事拖着。反正他自己知道,他不会娶旁人压在她头上,更不会让她受委屈。
他想,哪怕不说那么清楚,只看他平日不染二色,又对她百般呵护宠爱,贺云樱也应该能知道他的心思,应该能信任,应该不会害怕。
但一直到如今山水轮转,萧熠到了不完全一样但大致相类的情势下,他才知道,这种以为,这种应该,是何等可笑。
自从改换成柏衡之名到了她身边,贺云樱也对他不差。
衣食是寒酸了些,但也在她能力之内照应了,也放在了心上。更不要说给他上药,给他洗手做羹汤,过生日,主动抱他亲他开解他。
算起来,这也是“宠爱”。
但这又如何呢?
当他听到贺云樱跟蒋际鸿一起出去了,酸涩、挂怀、生气、担心,还不是一同涌上心头。
按说,她是女子,她若是都亲了他一次又一次,他应该放心的吧?他应该觉得贺云樱不会再考虑旁人吧?
然而并不是,别说她只是亲了他无人得见,她就算是跟了他、嫁了他,她还是可以心属旁人、心悦旁人、改嫁旁人。他一想到这后者的可能,便五内俱焚。
那么当初的贺云樱又是如何担心呢?
他手握重权,才貌地位无一缺少,便是三妻四妾,天下人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怎么会曾经觉得,没有得到他亲口承诺,也没有得到名分地位的贺云樱不会害怕,不会担心呢?
而她,担心了整整十年。
萧熠不由从心底生了极浓的苦意。
先前没想到,尤其是没有身处其境的时候,并不能知其中是如何苦楚,以及她到底曾经是多么爱他,才能一直那样温柔深情地陪在他身边。
现在他知味了,也明白了,这样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地冒出来,那苦意仿佛沿着心肝入了五脏六腑,不疼,却比疼更难受。
这一日,最后萧熠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批完的公文,又如何回到的左院。
次日一早,贺云樱拿了一盒果子去看他,进门见到就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你这三天干什么了?”
眼下乌青比先前更深,像是一夜没睡。
“云樱,你真的会考虑蒋际鸿吗?”
萧熠平静地给她斟了一盏茶。
贺云樱哪里知道萧熠在想什么,第一反应当然是萧熠听说了她昨日被蒋际鸿接走,一起去探望生病的窦启明之事。
她撇撇嘴:“当初说好了的,你不许干涉我议亲之事。”
第60章 亏欠 我喜欢你。
“嗯。我不会干涉。”萧熠平静地应道, “我只是,问一下。”
他多说了这两句话, 贺云樱就听出不同寻常了。
“你怎么了?”贺云樱直接起身,过去先拉过他的手,摸了摸脉象。
她不懂医术,唯一熟悉的就是鹤青的症状,当然什么也没摸出来。又摸了摸萧熠的额头,也不发烧。
萧熠也不拦着她,让她随便摸,全摸完了,才唇角勾了勾:“我没生病,也没有要死。至少现在没有。”
“那你怎么一副已经死了的样子?”贺云樱觉得他这神色当真与平时太不一样, “还有,你又提我与蒋际鸿做什么?”
萧熠又沉了沉,黯然低了头:“你若真的觉得他是良配,就, 就——”
他明明已经想了许久, 但话到嘴边还是跟上次一样, 死活说不出口。
咬牙片刻,他左手又握紧了腰间那块棱角分明的玄铁腰牌,希望借着那几分疼痛, 让他能更清醒些,最好清醒到明白以他对她亏负之深, 放手原是天经地义。
贺云樱何等细心,眼尾扫到,立刻伸手去拨:“你这是做什么?”
将他左手拉过来一看,掌心指腹皆有深深的印子, 肌肤下已经看得出零星淤血。
“萧熠!你到底发什么疯,我不就跟人家出去探病了一次吗,又不是单独去的,你这是干什么呀!”贺云樱又心疼又疑惑,一边骂他,一边用指腹去轻轻揉他那几处印子。
萧熠偏过了头,越发不知十年恩义亏负,到底何以为偿。
但这落在贺云樱眼里,那就是赌气都赌出花来了,跟小媳妇一哭二闹三上吊似的。话也不好好说,觉也不好好睡,还伤害自己身体。
她刚要再骂他,萧熠却补了一句:“便是单独去,也是应当的。我不应该问的。”声音平静至极。
贺云樱瞧着他神色,越看越觉得不对,因为真的听不出什么撒娇耍赖吃醋的意思,她心下推算了一下,又问:“是政事上有什么变故?郴州?淮州?你三叔?”
“不是。”萧熠又摇了摇头,也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贺云樱有些着急了:“那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呀。”
萧熠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平静而严肃,望向她的目光之中满是歉疚与疼惜。
“昨日你与蒋际鸿出去,我很不高兴。”
萧熠沉声开口,措辞艰涩。不是无法说清,而是歉意自责之深,让他无颜侃侃而谈。
“然后,我才知。前世——你有多少辛苦。”
“我以为,自己的心意不需说出,你定知道。”
“如今看来,可笑至极,我到底何等愚妄蠢钝。”
“华亭失言,是我一时混账;但教你十年惊忧,我……我实在负你良多。”
再三咬牙,萧熠终于阖了自己眼帘,声音也低下去。
“你若当真心属蒋际鸿,或是窦启明,我,不会阻拦。”
外间初冬冷风吹过,院中松枝簌簌轻响,房中一派安静,竟也听得分明。
萧熠说完最后一句话,已是心如刀割。
他实在不敢想,贺云樱若是笑着应了,说自己早有意归于蒋氏或窦家子,只怕先前说出、反令他加害于人云云。
因而他并没有即刻重新抬眼望向贺云樱。
但沉默的几息过去,贺云樱并没有出声,他终于不得不抬眼,抬头,望向面前人。
贺云樱眼眶和鼻尖都红红的,却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她看着他,眼光里有委屈,有埋怨,还有他看不明白的情绪,满满地,跟眼泪一样,好像随时都要溢出来。
这样的神色,让萧熠的满心悔愧越发百上加斤,他重新低了头:“若是你想,我也可以,不再让你见到,也算是……”
“大混蛋。”
贺云樱先前不说话,还能勉强忍着眼泪,一开口,便再抑不住,大颗的晶莹泪水滚滚滑落,气音哽咽。
“你知道了,那你要如何补偿我?”
萧熠伸手去擦她的泪:“我不会再干涉你的任何事,你要我走,我就走。”
“呸。这不是应该的吗?”
贺云樱委委屈屈地呜咽着,打开他的手:“旁人说要补偿,都是给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你倒好,只会说不干涉、不阻拦、可以走。你本来就不应该干涉,不应该阻拦,应该走呀!”
萧熠不由语塞。
自他与贺云樱重逢以来,“丢开手”一直是他心头一把刀,思不得,想不得,哪怕心如油煎也几乎说不出口,结果真的说出来了,在贺云樱这里根本就是应当应分,全无分量。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更有道理。
“那,那你要我怎么补偿?”
他一时竟想不到什么,财帛地位势力他当然有,这一切贺云樱要多少他就可以给多少,可他觉得这不应当拿出来说,拿出来说的话又将他们的关系当做什么了?
“是你对不起我,还叫我想补偿的法子吗?”贺云樱再次哭着质问他,这次大约是委屈得狠了,太生气,还伸手拉住了萧熠的衣领。
萧熠本来坐在她身边的,这一拉猝不及防,差点扑在贺云樱身上,不过他腰身还是有力的,下一瞬稳下来,面上也有些过意不去——的确,这听着好像没有什么诚意。
“不是,应该我来想。我想今生好好照顾你,这算么?”这当然是萧熠自己最想用以补偿的法子,可他又觉得实在太对不起贺云樱,说出口也是再次给自己占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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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以前,也不算没有照顾我。”贺云樱虽然掉眼泪,说话却是公道的,“蘅园风雅华贵,供奉已经堪比后宫宗室,今生还有什么能比先前做得更好?”
萧熠再次语塞。
确实,他本就在衣食之事上精致挑剔,前世有了贺云樱在蘅园,更是一切皆精美绮丽,锦绣奢靡,贺云樱想要的名家字画,他也大江南北地尽力搜罗收集,除了下棋没有教她,旁的所有能给的都给了。
总不能说今生比前世强的就是多教一项下棋罢?
“我欠你最多的,那就是名分。”萧熠实在无法,可是这话说的他自己也心虚,“这个我当然愿意,可是,对你好像不够补偿……”
“萧熠!”贺云樱抓着他衣领的手越发紧了些,“谁说你欠我的只有这个?”
萧熠飞速回想,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没做好,除了华亭畔那杀千刀的一句话,那些年拖着的名分,还有什么呢?
“云樱,我错了。我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萧熠这次实在想不到了,索性直接低头认错,“你说,我来补偿。”
贺云樱眼泪落得更多了:“这你都不记得——我问你,到底有什么,是我给了你,你却从来都没有给过我的!”
孩子?
萧熠差点脱口而出,但终究还是压在了舌尖。
一来两次孩子都没保住,提出来只会更伤心;二来这两个人的孩子,也说不上谁给谁,但最重要的是,就算是他亏欠的,他也不能给她生一个啊!
尊重?
虽说没有名分这件事确实是少了些尊重,但真要说补偿,要么就是娶她给她名分,或者反过来丢开手给她自由,可这两件事他已经都说了,显然也没让贺云樱满意。
萧熠看着她的眼泪,越发着急,额上都快生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