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先生。”眼瞧着季青原就差让贺云樱伸手给他诊脉了,萧熠身边的随从林梧忽然过来躬身一礼,“王爷担心夫人晕船,请您过去再请一次平安脉。”
“夫人可有什么不舒服么?”贺云樱闻言比季青原反应更快,一边问,一边直接往船舱过去。
季青原心里是翻了个白眼的,姨母怎么会晕船?霍家是泉州水军将领出身,霍宁玉看着斯文温柔没有错,水性却是一等一的。
要不然当年也不会将假死脱身之事做得那样天衣无缝。
请什么平安脉,不就是听不过去自己跟妹妹多说几句么。
果然,到了船舱里,霍宁玉正与萧熠安坐吃茶,看起来并无什么异样。
但萧熠还是面不改色地起身开口:“为母亲再诊一次罢,还是稳妥些才好。”
同时又极其自然地望向贺云樱:“妹妹倒也不必太过挂怀。季先生诊脉行针其实不太喜欢旁人在旁,越是关切,他越是分心,妹妹与我到外头再等片刻如何?”
贺云樱略略向后退了半步,转面望向季青原,目光清澈而诚挚:“表兄,真的么?我在旁边不出声,是不是就不让你分心了?”
季青原此时已经走到了霍宁玉身边,刚要坐下,听到贺云樱的话,回头望过去竟有几分尴尬。
因为萧熠虽然没再补一句,面色与眼光看上去也很平静寻常,但是季青原还是能明显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在渐渐紧绷,他那句“不分心”便卡在舌尖,不敢真的说出口。
这样的情形当然只有一个人能破局。
“其实我没事。”霍宁玉温言开口,“伯曜就是太过紧张了。樱樱,你过来坐下,让原哥儿给你看看,这些日子这样辛苦,回头到了京城也要好好休息调理才是。”
贺云樱立刻应了:“是。”
大大方方上前,坐在了刚才萧熠的座位上,将自己右手的袖子挽起二寸,露出了莹白优美的手腕。
季青原刚要伸手搭脉,便见萧熠折身回来:“母亲,妹妹尚且年少,是不是——”
霍宁玉本觉得没有什么,但心念微转,倒也觉得儿子心思细密:“如今不比前朝,倒也没有那样啰嗦。不过周到些也是没有什么不好。”
说着便将自己的帕子覆在了贺云樱的手腕上,再让季青原探指切脉。
一时间季青原心里不便出口的句子滑过心头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不过医者操守总是在的,切脉完毕又看了看贺云樱的舌苔,还是开了个方子:“妹妹先前的风寒还是有些寒气未清,这些日子又操心劳神,略有损耗。等到淮阳停靠的时候,我去配药。妹妹先吃几日看看。”
“有劳表兄。”贺云樱甜甜一笑,季青原礼貌颔首,心中再次滑过了三百句不能说出来的话。
但总结起来就一句,悬壶济世,果然是有福报的。
至于身后萧熠的目光如刀还是如剑,随他去吧。
季青原既是想开了,也是多少品出点微妙的意味——萧熠嘴上不说,实际上却没少留意贺云樱。而贺云樱看起来随和爱笑,又亲近义母,但对萧熠这位义兄,却好像有些回避。
随后几日,季青原的这个猜测似乎越发得到印证。
贺云樱每日都是陪在霍宁玉身边,而当萧熠过去给母亲请安时,贺云樱往往略坐一坐就退出来了。
不是在外头看风景,就是与随侍的下人说笑。有时甚至会与季青原,或是萧熠的随从林梧闲谈几句。
唯有看到萧熠过来时,她就又绕开,再次回去霍宁玉身边。
霍宁玉也留意到了,便私下去问贺云樱:“樱樱,可是兄长有什么地方得罪你了?”
贺云樱摇摇头:“并没有。我只是觉得兄长是个很厉害的人。我敬畏得很,不敢与他说笑。”
“这——倒也无妨。”霍宁玉想了想,萧熠本就不是个随和性子。王府里先前的勾心斗角且不提,只说德化四年他父亲病故之后,只看邸报也知靖川王府一再被打压,他难免更肃穆冷峻些。
樱樱这样娇娇的小姑娘,畏惧也是常情。
于是这话便不再提起,霍宁玉甚至因着怜惜贺云樱,主动在萧熠过来请安时将她支出去。
贺云樱当然乐得落个清净,至于萧熠怎么想,她才不管。
很快又是两日过去,行船至淮阳,这是淮州首府,极其富庶繁华。
在船上闷了几日,连霍宁玉都想透透气,更不要说贺云樱季青原这样性子外向的。
航船在码头停靠稳当之后,已经有萧熠安排好的青鳞卫过来迎接,数步之外便是提前预备停当的车马。
然而就在众人即将登上车马之时,另一个方向的数步之外,传来了一个年轻姑娘又惊又喜的声音:“伯曜?”
第9章 淮阳 大概,有些人是没有心的罢。……
众人本能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水红衫子宝蓝百褶裙的美貌少女正走过来。
贺云樱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璋国公的掌上明珠窦婀娜,也是萧熠曾经的未婚妻。
他们本是自幼定下的婚约,到了去年却退掉了。
退婚的表面理由并不重要,因为当年订婚联姻本就是在萧熠的父亲萧胤自靖国公加封靖川王,权势滔天的时候。
所以等到萧胤骤然离世之后一年,靖川王府权势减弱,璋国公府找借口退婚的时候,年轻的小靖川王答应得极其爽快,全无犹豫。
不过贺云樱也听说过,退婚之事主要是窦家长辈做主,窦婀娜自己好像并不愿意,甚至还曾经与家人哭闹争执,寻死觅活,只是终究拗不过长辈。
“刚才见到展统领他们往这边过来,我还道自己看错了。”窦婀娜快来的脚步很是轻快,但依旧十分平稳优雅,腰间的玉坠禁步几乎无声,很是显出了几□□为京中贵女翘楚应有的风姿。
到得近前,先向霍宁玉见礼,面上神色虽带了几分惊讶,但更多是欢喜与亲近:“伯母好。前天我才听长辈提起,您还愿年份已足,伯曜会接您回京。我就想着又有机会喝到您的茶,不想在淮阳便见着了。”
有关这修行还愿之说,在华阳时萧熠便已经与霍宁玉提过。
毕竟当年靖川王府为正妃发丧,天下皆知,老靖川王之后还扶正了侧妃蒋氏,萧熠的二弟萧灿也曾有过肖想世子之位的时候。
如今蒋氏尚在,萧熠要接母亲霍宁玉回去,总不能悄无声息地供奉衣食就罢了,这靖川王府的宗谱还是要再次更动的。
那么最合适的借口,便是假托神佛之名,说当年霍宁玉是为父母并夫婿祈福发愿,愿意抛却王妃尊位荣华富贵,斩断骨肉亲情,在佛前修行八年。
如今日期满足,自然要重归本位。反正老靖川王已故,死无对证。
不过他们尚未回到京城,萧熠便已经放话在外,传遍公卿之家远至淮阳,霍宁玉还是稍稍有些意外。
“确实很巧。”霍宁玉温和颔首,“婀娜你怎么也在淮阳?”
“我二叔一家也要从淮阳搬到京城了,我就想着趁着他们如今还在淮阳,先过来玩几天,之后跟他们一起回去,也能让二叔再去劝劝我爹。”
窦婀娜的声音十分清脆动听,前半段言语也落落大方,但说到最后一句,语气有些含蓄,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往萧熠方向转了过去。
贺云樱也顺着望了过去。
窦婀娜这话说的很有分寸,对于真的外人来说,听着就像是寻常父女吵架,想找二叔帮忙劝和。
但有心之人自然能听明白,所谓父女争执之事,便是与萧熠的婚约。
前世里窦婀娜有没有在德化六年向萧熠示好,贺云樱并也不知道。因为她自己初次见到窦婀娜的时候,已经是两年后,萧熠带她泛舟京南碧水湖时的偶遇。
那时窦婀娜已经成亲,嫁给辅政三公中另外一家,定国公叶家的二公子,是京中有名的恩爱夫妻。
匆匆一会之间,萧熠对他们很是冷淡。现在回想,焉知那冷淡不是因爱生恨呢?
思绪再回到眼前,萧熠面对窦婀娜这不算太含蓄的暗示,不出所料地全无反应,神色平和地站在原地,就好像根本没听到一样。
窦婀娜目光中自然是满是失望失落,但下一刻,便转向了贺云樱:“伯母,这位是……”
霍宁玉含笑引见:“这是我在华阳得的义女,贺云樱,刚刚及笄。以后在京中走动见到,你可得照应些。”
“原来是伯母的义女,那我也该叫一声妹妹才是。”窦婀娜先前声音并没有多少紧绷,但此刻却似乎是松了一口气,笑容越发亲热和气。
再看看贺云樱与霍宁玉:“伯母有没有觉得,妹妹与您是有几分母女连相的?难怪有这母女缘分。”
说到此处,又转向萧熠,笑意越发轻松自然:“伯曜华阳此行,真是双喜临门,接回了伯母,还得了一位这样漂亮的妹妹。回头我带樱妹妹去凤鸣茶会,定会将那几个平日爱美的丫头都比下去。”
从见到窦婀娜便没说话的萧熠此时终于开口,唇边扬起极浅的弧度,叫人看不清是不是真的笑意:“舍妹容貌,京中诸人皆不及。但她不需与旁人比较。”
言罢过来亲手去扶母亲:“您先上车罢,行船劳顿,又站了这半日。”
竟是不假辞色到这个地步,立刻让窦婀娜察觉出自己也在“京中诸人皆不及”的范围之内,所有的亲热笑容直接就僵在了脸上。
贺云樱亦无意与窦婀娜攀谈,见霍宁玉上了车,也向窦婀娜微微颔首致意,就跟着上车了。
季青原在见到窦婀娜过来的那一刻,早已重新做出了那副温和谦逊、随行医士应有的本分姿态。当然更不会给这个尴尬局面收尾,低着头溜到另一架马车上。
最后在他们的车马启程前,萧熠别说没下车,甚至没露面,只是隔着马车帘子留了一句:“窦小姐,再会。”
随即下令出发,前往淮阳城北的孟家园林。
路上霍宁玉稍稍有些迟疑,倒也不算责备,只是觉得萧熠行事略过:“伯曜,窦家虽然势利了些,但你今日待婀娜也有些太过了。樱樱将来还要在女眷圈子里交际走动,没必要这样得罪人。”
萧熠面对母亲,便温和多了:“母亲不必担心妹妹的交际。窦婀娜惯常会做表面功夫,便是不得罪她,她也不会真心照应妹妹。还不如敲打在前,谁敢动我靖川王府的人。”
贺云樱也笑笑接了话:“母亲不必担心我,我到京城也不过是陪伴母亲,跟您一起读书画画就很好,没有什么非要出去走动的。”
“闺中交际还是要的。”霍宁玉伸手去拢了拢贺云樱的鬓发,“你也是大姑娘了,婚事是要考虑的。后宅的走动,和平辈姐妹的往来,你自己也要上心。前头的事情就不用担心了,自有你兄长帮忙留意。”
“母亲既然这样说,那我听话就是。”贺云樱含笑应了,又看了萧熠一眼,“也有劳兄长费心了。”
萧熠极轻地舒了一口气:“这个自然,兄长一定会为你好好留意的。”
毕竟是当着母亲的面,声音好像还是那样的温和。只是他袖中正捻着金线菩提数珠的手,却指节用力之间发白了一瞬,随即重又放松。
之后路上便无话了,霍宁玉还是有些疲倦,萧熠与贺云樱便各自沉默,让母亲安静闭目休息。
小半个时辰之后,到了孟家园林。
主人安逸侯孟煦,闲散富贵多年,为人仗义,与靖川王府关系很深,对于招待萧熠一行极其爽快:“伯曜,你难得来淮阳一回,一定要多住些日子,整个东苑你们随便用。旁边还有院子和校场给你青鳞卫的弟兄,好酒管够!”
萧熠拱手谢过,叫人将带给他的礼物都直接拉到库房,又客套几句,便送母亲与贺云樱先去东苑休息安顿,预备在淮阳略停几日。
他此时按制仍在孝期,并不上朝,时间也宽松。
孟家世代豪富,园林极其精美,东苑尤其清净雅致,贺云樱伴着霍宁玉一路过去,在葱茏树木与盛放花卉之间,也觉心旷神怡。
安逸侯本欲设晚宴招待贵客,但季青原为霍宁玉请脉之后还是建议多休息,于是只有萧熠带着几名青鳞卫亲信过去饮酒,贺云樱还是留在霍宁玉身边照应。
刚到黄昏时分,一份长长的礼单便送到了东苑。
拜帖匣子是精致的雕花黄梨,正中刻着一个篆字的“窦”。
霍宁玉叫贺云樱打开读一下,果然是窦家送来,但落款没有写窦婀娜,而是她的二叔,现任的淮阳学政窦世文。
但看礼单的内容,却显然是窦婀娜准备的。
其中大部分都是给霍宁玉的药材衣料,还有两卷古书一卷画,另外又有给贺云樱的脂粉帕子宫花扇子,很是用心预备的长长一串。
最后还有给萧熠的酥酪茶点一盒,旁的就没了。
贺云樱看得分明,但面上自然不会显出深知萧家与窦家前尘的样子,只是一样样读给霍宁玉听。
待全读完了,霍宁玉便叹了口气:“窦婀娜这孩子,聪明倒是聪明,却不知道什么叫做过犹不及。与其花这些心思,还不如待人再真心些。”
这话刚好触动了贺云樱。
她也低了头,轻轻叹了一口气:“有的时候,待人太真了也没有用。大概,有些人是没有心的罢。”
话音刚落,刚好一阵晚风拂来,窗边轻纱微微扬起,贺云樱随意地转头望过去,便见萧熠刚好站在廊下窗外。
第10章 凉亭 【如约二更】
“母亲。”下一刻,萧熠便直接绕到了门前,但却没有真的进来,只是立在门口。
他脸上没有泛红,只是眼角有一点点。
贺云樱已经闻到了轻微的酒气,心里大概便知道他喝了多少。
霍宁玉指了指那礼单:“樱樱,将这个拿给他罢。礼物虽然挂在你我名下,却是人家给他的一份心意,叫你兄长自己料理。”
贺云樱依言起身,拿起那礼单木匣,却不是横着拿过去,而是竖着递给萧熠,竟是能多远离他半尺算半尺,多靠近一寸也不肯。
萧熠没有立刻接,而是再次望向母亲:“母亲已经该休息了罢。我去跟妹妹商议一下这几天的行程安排,还有她回京之后看看要不要去凤鸣书院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