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身量高挑,自两旁跪伏的大臣中间走过。
离得近的大臣只瞧见面前玄墨鎏金衣摆如风般掠过,一阵银叶疏冷的龙涎香在空气中徐徐漾开,随后,上首传来男人沉冷的声音:“平身。”
底下的文武百官循声落座,有年轻一些的臣子颤巍巍坐不稳,一屁|股下去差点坐空,还有臣子抹了抹额上冷汗,全程低着头目不斜视。
几个不起眼的角落中,几双眼睛盯着昭宁殿最上首的玄色身影,暗中对视了几眼。
男人眉眼俊美妖异,倚坐在上首龙椅,视线扫过底下乌泱泱的人影。
大太监徐屏也拢着衣袖跟上来。
只是徐屏才堪堪在旁边站定,没过多久,便忽然见上首那人沉了眉眼,声音阴冷,道:“谢芙呢?”
第13章
祁砚之倚坐在上首龙椅,视线掠过底下乌泱泱的面孔,忽然沉了眉眼,道:“谢芙呢?”
他声音不大,近前伺候的徐屏刚好能听到。
徐屏想到小宁子早些时候回禀过消息,说谢美人身体不适不能前来,连忙上前,低声道:“王上,下面人回消息说谢美人身体不适,正在重玉宫休养着,不过底下人送了贺礼过来。”
“身体不适?”祁砚之冷哂一声。
虽如此说,但谢芙身子弱是宫中许多人都知道的事情,抱恙这个理由并没有引起怀疑。
此时,坐在下首左侧的祁绫画忽然起身,规矩地朝祁砚之行了一礼,笑吟吟道:“今日皇兄诞辰,绫画恭祝皇兄圣体康泰,与天同寿!”
绫画公主性子外向,落落大方又不缺少女活泼,在皇宫颇受宫中之人喜爱。
祁砚之掀起眼皮看过去。
“你倒是会说话。”
声音散漫,并不似平日沉厉。
他话音方落,其余大臣见帝王心情甚好,也连忙纷纷起身祝贺,只是说的皆是诸如万寿无疆,圣体康泰,国运昌盛之类的吉祥话。
洪福齐天,万寿无疆?祁砚之扫视着底下的大臣,极冷淡地笑了笑。
祁绫画四处瞅了眼,见众人应和,也高兴起来,脆声说道:“绫画呢,还愿祝皇兄子嗣绵延,洪福齐天,日后儿女承欢膝下,得享天福!”
一口气说完,祁绫画便笑嘻嘻地望向了上头的祁砚之。
她近日和夫子特地学了许多吉祥话,便是特地为了在皇兄诞辰的晚宴上说一番贺词,皇兄听了一定会高兴的吧?
可谁知这话方落,上首的男人闻言,顿了顿,眸色却忽然幽冷下去。
察觉四周气氛不对,满堂的人眼观鼻鼻观心,闭上了嘴保持沉默,有大胆的悄悄用余光觑了几眼,不知王上是怎么了。
祁绫画也察觉到不对,眼巴巴地瞅着祁砚之,有些忐忑道:“皇兄?”难道她说错什么话了?
徐屏见势头不太妙,上前一步,转移话题询问:“王上,晚宴这便开始罢?”
祁砚之这才将视线收回。
瞥了眼那些早已准备好的一干人等,骨节分明的手略抬了抬,道:“允。”
得了命令,徐屏应承一声,旋即宣布晚宴开始。
祁绫画瘪了瘪嘴,只好闷闷不乐地坐回去。
乐师随即奏乐,舞女轻纱曼舞,足瓣生花,昭宁殿中有了丝竹管弦之乐,不再那般安静,底下的大臣这才稍微缓过来一些,品酒赏舞,逐渐谈论起朝中之事。
众多王公贵族正热热闹闹的,丞相郑琮忽然起身,带着得体的微笑,朝祁砚之拱了拱手,说道:“今日是王上生辰,微臣小妹映寒特地为王上准备了贺礼,不知王上是否愿意一览?”
闻言,龙椅上一直饮酒的男人掀起眼皮看来,似乎被勾起了兴趣,慵懒挑眉:“哦?”
“让孤看看。”
郑琮依言恭敬颔了颔首,转身看向身后之人,示意王上已经允可。
在他的示意下,不消片刻,从旁边的案几边款款走出了一个身穿玉兰色缀珠蓝纱裙的女子。
女子发簪玉兰步摇,略施粉黛,打扮得清新娇美。
有人惊呼一声,随即认出来那女子是谁——
那竟是丞相郑琮的妹妹,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的郑映寒。
只见郑映寒在众人目光中从容不迫地走上前,盈盈行了一礼,才道:“映寒听闻王上喜爱梅花青竹等高洁之物,想来定是高洁之人才配的上这般脱俗之物,映寒思来想去,特地为王上寻了北地最好的凌青竹。”
“希望王上能像此青竹一般,四季常青,万古不朽。”
言罢,郑映寒侧身抬了抬手,便有侍从将那盆凌青竹呈上。
只见竹叶青翠,随微风轻轻而动,竹干挺拔,品相极好,能看出挑选的人费了一番心思。
旁边席位上有人交头接耳,议论道:“听说映寒姑娘为了寻找品相好的青竹,费了好大功夫呢!”
“映寒姑娘长得美,人也这般蕙质兰心。”
“不知这般妙人会便宜了谁去……”
“王侍郎家的二公子不是已向映寒姑娘表明心意了?”
……
郑映寒秉手站在阶前,听旁人议论,面上依旧保持笑容,半晌,她轻抬眼睫,望向上首的男人,放柔了声音,道:“王上可满意?”
这话有两层意思,暗藏的含义不言而喻。
在场的人都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来。
祁砚之靠坐在龙椅上,睨着底下笑意娇媚的女子,漆黑瞳孔如同隔了层雾霭,望不见底。
青竹品质高洁,凌寒而挺拔。
可她方才说什么来着?高洁之人,才配得上这高洁之物?
高洁……
念及此,祁砚之忽然低低笑了一声,看不透在想什么。
他容貌俊美,偶尔笑时,狭长凤眸便弯出似笑非笑的弧度,原本的阴沉冷佞悉数消失。
这一笑惊艳,顿时看得底下一众闺秀小姐慌忙低下头,脸红得不敢直视。
“自然满意。”敛去笑意,祁砚之修长指尖轻敲龙椅扶手,意味深长道,“映寒姑娘费心了。”
站在阶前的郑映寒闻言,垂下眼,纤纤玉手掩唇一笑。
她对自己有把握。
她郑映寒生来美丽,天资聪颖,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不知京城多少儿郎公子都拜倒在她的裙下。
可她的目的并不仅仅只是找个好人家嫁了。她哥哥是当朝丞相郑琮,曾助王上登上王位取得天下,家世可谓显赫,这天下能让她心甘情愿委身的,只有一个人。
凌青竹已然被小太监护着松了下去,郑映寒忽然盈盈俯身跪拜下去,道:“映寒花了这番心意,不知王上满意了,是否有赏赐呢?”
祁砚之道:“自然。”
闻言,郑映寒心中一喜。
她眼底浮现盈盈希冀,抬眼看向上首俊美的玄衣天子,说道:“映寒仰慕王上已久,不求荣华富贵什么赏赐,只求往后余生能陪伴在王上左右,便已心满意足。”
此话一出,昭宁殿顿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座上的文武百官惊讶地看向立在阶前落落大方的女子,面面相觑,众人只觉心中复杂。
这位郑姑娘容貌才情皆是上佳,手段了得,说不定日后那凤位当真落于……
除却不少青年公子遗憾痛恨地叹息,其余人皆心照不宣地保持了沉默。
对比起其他人的讶异,祁砚之面上却没什么反应,凤眸看着底下的场景。
半晌,他笑了笑,道:“好啊。”
***
晚宴上,郑家小女郑映寒御前送上凌青竹,恭贺王上万古长青,被王上御封为郑昭容——
这一消息不过半个时辰便传遍了整座皇宫。
与前几日谢美人御赐重玉宫一般,掀起了风浪。
郑映寒不过才进宫,便直接越级赐封为昭容,许多宫婢太监甚至都在私底下议论,说皇后之位今后恐怕非这位主子莫属,郑昭容身后有深厚家世,身负美貌又才华横溢,难怪被王上如此看重,封为妃子。
郑映寒受封之后,接下去的晚宴倒是没再出什么其他事情。
倒是徐屏瞅着自家王上靠坐在龙椅上,灌了数坛酒酿下去,有宫婢上前伺候,却全被他打发下去。
……
晚宴上有女子被封妃嫔这件事很快传到了重玉宫这里。
蕊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郑琮大人的妹妹被封了昭容?就是……就是那位有京城第一才女之称的郑映寒?”
悄悄来传话的小太监四下望了眼,着急道:“好姐姐,你说话别这么大声啊!我刚刚从昭宁殿那边回来,这消息肯定属实!”
蕊云和其他几个宫婢对视,默默咋舌——听传言说,这位郑昭容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往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一旁的纸鸢沉默半晌,还是出来镇场子,道:“有些话还是别说的好,我们做好本分的事情便是了。”
“是,纸鸢姑姑。”蕊云几人福了福身,乖顺地低头站回去。
那来报消息的小太监也趁着夜色悄悄离开了。
纸鸢望向重玉宫的大门,皱起眉头:“现下时辰不早了,晚宴差不多也应结束了,美人怎么还没回来?”
蕊云也往外瞅了眼:“姑姑别担心,美人应该还在小葵那边,很快便回来了。”她们之前随谢芙去探望时,知道谢芙妹妹单名一个葵字,便亲切地叫她小葵。
纸鸢思衬片刻,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她们正要进殿,谁知这时候看门的小太监小途子忽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喊道:“纸鸢姑姑,纸鸢姑姑!”
见小途子惊慌失措明显慌了神,纸鸢不悦地皱眉,呵斥道:“做什么这般惊慌模样,没个体统!”
小途子快哭了,两条腿打着颤道:“纸鸢姑姑,王上来了!”
什么?!
第14章
小途子的话顿时令几人大惊失色。
王上下了晚宴,竟直接来了重玉宫?!
蕊云几个宫女也着急了,六神无主地看向纸鸢:“纸鸢姑姑,美人不在,我们可怎么办啊!”
要知道,美人是瞒着王上去看望小谢葵的,可小宁子报给王上的由头是因为美人身体不适抱恙宫中才不去晚宴的!这下怎么办?
纸鸢也有些无措,片刻后狠狠心,咬了咬牙:“罢了,王上若要惩罚,我们受着便是。”
蕊云几个宫女顿时哭丧了脸。
美人不在重玉宫,她们此刻也脱不了身去寻美人回来,只能盼着美人早些回来了。
***
宫道四下静谧,谢芙提着一盏玉白色的宫灯,循着宫墙慢慢地往前走。
今夜风有些急,吹得宫道一侧的花草哗啦哗啦响,她瑟缩了一下,抚了抚手臂,继续往前走。
前面回来时,她听到几个聚在角落的宫女悄悄议论说,今夜的晚宴上王上加封了京城第一才女郑映寒为妃子。郑映寒身为郑家小女,美貌又有才华,身后还是右相郑琮的势力,日后想必能扶摇直上,平步青云,说不定还能坐上世间女子最向往的那个母仪天下的凤位。
她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便也没多关注,只安静继续走自己的路。
谁知才走出几步,那几道低声议论的声音便又飘了过来。
一个宫女说新进宫的谢美人也不逊色,王上还把最奢华的重玉宫赏赐给了她,却被另一个反驳——
“那谢芙一个亡国公主,不过是凭着一张脸狐媚了王上,等王上腻了,她肯定要被逐出宫去的。”
听到这话,谢芙也不知该作何反应,极轻淡地笑了笑,没有再停留,径直离开了。
入了夜,风愈发急了。
高大的朱红宫墙也挡不住这般大的风,手上提着的宫灯里的火苗被吹得忽明忽暗摇曳,岌岌可危。
谢芙小心地护住宫灯里的火苗,仔细不让它灭掉,一路回到了重玉宫。
可绕过宫道拐角,就快要回到重玉宫时,抬眼看去,竟遥遥看见重玉宫外站着比平日多出不少的守卫。
谢芙怔了怔,步子微顿。
平日里宫外好像并没有这么多人,今夜怎么……
想到某种可能,谢芙心中一紧,连忙加紧步伐,走近些又发现平日守在外头的小途子也不在,连忙丢了宫灯跑过去。
只是她才堪堪走上台阶,在重玉宫外看见里头的景象,便僵在了原地。
只见重玉宫内,宫女和太监洋洋洒洒跪了一地,气氛安静肃穆,四下安静得可怕。
领头的纸鸢低着头,沉默地跪在最前面。
男人玄色的颀长身影背对着她,长发被夜风吹得向后飞起,身影沉冷得宛如与漆黑的天幕融为了一体。
大太监徐屏躬身站在祁砚之身旁,小心翼翼,缄默不语。
距离如此之远,她都能清楚地感觉到祁砚之身上的怒意。
庭院中安静无声,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祁砚之敛眸回身,侧过头看见了一身荼白,站在夜风中茫然无措的她。
兴许是喝多了酒,他薄唇比往日更红,衬得俊颜白皙,那双向来冷佞的漆黑眼眸也仿佛蒙了层湿润的雾,可却仍能看清他眼中浮动的深沉冷意。
祈砚之仿佛在看一只不听话的爱宠,肆意打量着携了夜风归来一身清冷的她,讥笑一声。
他问道:“谢芙,这就是你的身体不适?”
他祁砚之在晚宴上念着她身体不适,晚宴刚结束便赶到了重玉宫来,可结果呢?
结果呢?原本应在重玉宫的人竟不知所踪。
身体不适?怕都是哄骗他的吧。
编的谎如同薄纸一般就被这样被戳破,谢芙沉默着咬唇,不自觉捏紧了手里的宫灯长柄。
方才甫见纸鸢蕊云几个宫女跪了一地,她心中忽然升起了浓重的愧疚,若不是她借口不去晚宴,也许便不会连累她们。
此时听到祁砚之的讥讽,谢芙回过神来,放下了手中的宫灯,随后徐徐走上前,在祁砚之身前跪下,放轻了声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