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芙摇头,掀起眼帘看他:“王上不信?”
她面色白了几分,隐约有些站不住,祁砚之见她气色确实不对,略皱了皱眉,视线往下。
——忽见女子素白寝衣缓缓被鲜红洇湿,染红了一大片,血迹与寝衣的对比极为强烈,便如同雪白的宣纸上晕染了大片红墨色。
祁砚之神色罕见的一顿,眼眸深深沉下。
他原是不信她的托词,可如今事实摆在这里,他又怎么可能强迫她?
只是,她来个月事,竟严重成这副模样?
祁砚之眉头拧起,正要叫人来,衣袖却被一只手攥住。
他循着看过去,只见谢芙紧紧抓着他的衣袖,清透眼眸自下而上看着他,恳求道:“臣妾休息一下便好,无需叫太医。”
失血过多让她有些头晕,声音气若游丝,不似作假。
兴许是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打动了他,祁砚之没再坚持叫太医。
只是,看着她虚弱的模样,他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讥讽道:“你倒是比孤金贵,方才怎么不见你这般?”
适才他刚进来时,她毫无异常,现下倒是撑不住了。
闻言,谢芙不语,扶着梳妆台,咬唇沉默。
女子身影在烛火映照下显得异常纤瘦,她垂着眼睫,掩去了眼里的神色。但侧脸依旧是清冷的。
祁砚之走上前,不容置喙地将她一把拦腰抱起,随后走到床榻边放下,冷声道:“都给孤滚进来!”
这话含着怒气,声线冷冽,话音落下不过片刻,徐屏便连忙带着纸鸢和蕊云进来查看情况。
蕊云沉不住气,看见床榻上谢芙虚弱的模样,登时吓了一大跳,惊慌地说:“美人这是怎么了,方才不还是好好的吗!”
纸鸢上前查看了下情况,念及谢芙需要宽衣处理伤口,转而婉言劝王上暂时离开。
祁砚之闻言,眉宇积了不悦神色,阴云密布。
恰在此时,殿外跑进一个小太监,对守在后头的徐屏小声说了些什么,徐屏示意小太监下去,随即上前征询祁砚之的意思:“王上,昭仪娘娘身体不适,病中仍念着您的名字,王上是否要过去看看?”
宫中的昭仪娘娘只有一个人,是赵晚媛赵昭仪。
听了这话,谢芙却没有半点反应,安静地靠在床头软枕上,望着床帘上被风吹得微微摆动的长穗,露出的半张侧脸小巧。
祁砚之目光冷漠地看了谢芙片刻,心中忽有无名火起。
随即大步甩袖离开,转身走出了内殿。
转眼间,那道颀长身影已然消失在屏风后。
徐屏瞅了眼自家王上离去的背影,捏着嗓子,扬声道:“摆驾柔福宫——”
王上离开,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跟随而去,喧嚣的动静很快就逐渐远离了重玉宫。
谢芙面上不显,却悄悄听着动静,直到那些声音彻底消失后,她便如同绷紧的弓弦松懈下来,这才放松靠在软枕上,整个人失去力气。
她终是……赌赢了。
注意力逐渐回归,腿上伤口的疼痛便清晰起来,谢芙藏在衣袖中的玉簪再也握不住,自衣袖中滑落到床榻上。
纸鸢看见了那根玉簪,诧异地看向她:“美人……”明白了什么,半晌,叹息一声道:“美人这又是何必?王上那般宠爱,定不会亏待您的。”
说完,纸鸢支使着蕊云几人,准备上前为她处理伤口,待看见那可怖的伤痕,忽然倒吸一口冷气:“美人下手怎的这样重!”
女子皆爱美,身体发肤更是如视珍宝,断断没有女子会如此轻易地伤害自己,若是留下了疤痕可如何是好?纸鸢吓了一大跳,心中着急,赶紧让蕊云去找伤药。
蕊云几个宫婢忙得团团转,打热水找伤药,一时间殿中都忙碌起来。
只是那受伤的人毫无反应。
谢芙唇边扯起一抹讥嘲笑意。
宠爱?
祁砚之这不过是故意留着她,方便时时折磨罢了。她知道他不堪屈辱的过往,这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人与她一样的了,他对她的特殊也只是粉饰在外的金屋,华而不实。
不愿再想这些,谢芙转移了视线,想到了小谢葵,眼中变得温柔些许:“阿葵怎么样了?”
“美人不用担心,阿葵好着呢。”纸鸢一边为她处理伤口,怕她疼痛,一边安抚地说,“王上宠爱美人,美人也勿再如此冷待王上了,说不定哪日王上高兴,便准许阿葵过来与您一道居住了。”
纸鸢说完,拧干了干净的帕子,转身要为床榻上的女子清理伤口,只是女子垂着眼帘,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道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
听了纸鸢适才的话,谢芙轻抿唇瓣,低垂的眸光渐渐复杂起来。
是了。
她们如今身陷北晏皇宫,这里危机四伏,稍不小心便会丢掉性命。
阿葵还这样小,尚且不能保护自己,她要将阿葵送出宫去,好生安置下来,让她做个寻常姑娘,平平安安地长大。
至于她和祁砚之二人之间的恩怨——
谢芙顿了顿,伤口的疼痛骤然传来,打断了渐远的思绪。
她阖上眼眸。
至于她和祁砚之二人之间的恩怨……他们慢慢来算。
***
祁砚之两日没再过来。
今日是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
谢芙很早便起了身,她睡不着,夜里翻来覆去总是睡不安稳。自齐宁一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安眠过了。
纸鸢捧着一簇新鲜的花进来,替换了琉璃瓶中昨日的旧花,见到谢芙站在窗边凝望远处,不由笑道:“美人,今日天气好,奴婢陪您去外面走走吧,想来美人初来北晏,皇宫中许多地方都没有去过呢。”
谢芙回神,出乎意料地小声嗯了声,随即转身慢慢走出了内殿。
纸鸢原只是随口一问,可见向来不爱走动的美人今日想出去走走,心下顿觉欣喜,连忙放下手中的事情跟了上去。
出了重玉宫,眼前的景象便明朗起来。
皇宫金碧辉煌,高耸的殿宇一直往天边延伸,流金屋檐,朱红宫墙,在晴朗的日头照射下显得雍容华贵。
现下不过八月,夏日的暑热还未过去。
纸鸢跟在谢芙身后,为她打伞遮阳。
谢芙不爱人多热闹的地方,特地挑了人迹稀少的宫道走。
御花园小径边,她慢慢走着,垂眸凝睇着夏日花景。
北晏与齐宁地理位置不同,山水也不同,齐宁地处江南地界,花草皆是盛开得灿烂,葳蕤夺目,北晏的花草却有一番青直傲立的味道。
正走着,迎面却碰上另一行人。
纸鸢看见来人,福身见礼:“见过赵昭仪。”
赵昭仪?是那位赵晚媛么?谢芙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那日大太监徐屏回禀祁砚之,说身体不适的那个妃子便是她。
谢芙循声抬眸看去,便瞧见花圃边站着一个身穿青莲衣裙,容貌美艳妆容精致的女子。
赵晚媛手上打着扇子,打量着她,不紧不慢地笑道:“哟,这不是新进宫的谢美人么,怪不得王上喜欢,人如位份所言,果然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
谢芙不想与他人客套,她位份低赵晚媛几级,低头行了礼数,想要告退离开。
谁知赵晚媛竟不放她走,拦住她的去路:“怎么,谢美人不过刚刚进宫便如此心高气傲,见了本昭仪一句话不说就要离去?”
谢芙抬眸,“昭仪娘娘想让臣妾说什么?”
赵晚媛哼笑一声,对她的不解嗤之以鼻:“果然是蛮夷之地出来的女子,当真没礼数。不过空有一副皮囊罢了,王上就算再宠爱你又如何?”
谢芙听出来了。
后宫妃嫔希冀帝王的宠爱恩赐,于是对其他一切妃子都抱有敌意,若出现了另外可能比自己得宠的妃子,便恨不得取之而后快,这位赵昭仪是如此。
谢芙不知道该说什么,只道:“娘娘想多了,臣妾并不得王上宠爱。”
原本是息事宁人的一句话,可谁知刚说完,赵晚媛却瞬间拉下了脸色,一双眼眸满是怒火。
不得宠爱?!要知道当她听说王上把那座精心打造的重玉宫赏赐给了这个女人之后,她就没有一天安心过!那可是重玉宫,是王上花费了数年才打造出来的宫殿,就这样给了她,她也不过是个小小的美人罢了!可如今这个女人居然还在她面前摆出一副不屑争宠的模样,这不是明摆着打她的脸吗?
“你……”念及此,熊熊燃烧的妒火顿时上涌,赵晚媛怒从中来,上前一步就要掌掴她。
恰在此时,从另一侧飘来一句话,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赵晚媛,你又发什么疯呢?”
这声音是个女子,声线妩媚,带着似笑非笑的语气。
谢芙侧头看去,便见一道嫣红身影在宫婢的搀扶下袅袅婷婷地走过来,那女子眉眼妖娆,发髻上一只百蝶步摇轻轻摇晃,耳上悬挂一对玉兰耳珰,打扮倒是与赵晚媛不相上下。
纸鸢在她耳畔悄声说:“主子,这是姜妃娘娘。”
赵晚媛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谁,美目圆睁,气不打一处来,语气不善道:“姜妃娘娘,您来做什么?”
姜幼澜轻抚长串耳珰,慢悠悠地说:“宫中这么大,本宫难道不能来么?”
顿了顿,她看向站在旁边的谢芙,目光上下扫视她几眼,扯起一边唇角,说道:“你就是他们口中的谢芙?确实是个美人。”
言罢,姜幼澜又重新看向赵晚媛,笑颜妩媚,“赵昭仪,与其找得宠妃子的麻烦,还是多琢磨琢磨怎么让王上留宿你宫中吧,前几日装病将王上哄去,可到了最后,还不是留不住王上?”
赵晚媛一张脸铁青:“你!”
“怎么,我说的不是事实?”姜幼澜道。
赵晚媛气得美目圆睁,几次想上前理论,她身边宫婢见状连忙拽住她衣袖,小声说了几句什么。赵晚媛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咬牙忍了。
但她也不愿意再在这儿待下去,瞪了谢芙和姜幼澜一眼,便怒气冲冲地甩袖离开了。
这里只剩下谢芙和姜幼澜。
谢芙轻声道:“多谢姜妃娘娘。”若不是她解围,赵晚媛不会这样善罢甘休。
姜幼澜收敛了面上笑意,理了理自己衣袖上的褶皱,神色疏离:“别谢本宫。本宫不是特意帮你,只是看赵晚媛不顺眼罢了。”
顿了顿,姜幼澜又掀起眼皮看向她,意味深长地说:“看你像个聪明人,既然如此,那你也该知道,大家同是后宫女子,没人能比谁幸运到哪儿去。”
这话似乎蕴含了深意,谢芙抬起眼眸,对上姜幼澜的目光。
她眸光沉静清澈,姜幼澜则眼中含着笑意,看不透在想什么。
片刻后,姜幼澜妩媚地笑了笑,“你若也看赵晚媛不顺眼,那我们便是一路人。”
随即,抬起染了蔻丹的指尖虚空点了点谢芙,又道:“有空来本宫宫里坐坐,本宫做的桃花酥饼,可是连宫中御厨都比不上呢。”
言罢,姜幼澜便领着宫婢,扭着腰肢离开了。
迎面而来的风拂去空气中几许燥热。
谢芙站在伞下,望着姜幼澜离去的身影。
纸鸢在她身旁道:“主子,姜妃娘娘一贯是这个性格,您不必多往心里去。”
第11章
谢芙摇了摇头,轻声道:“我没有多想。”
她言罢,又抬步慢慢往前走去,纸鸢连忙跟上。
谢芙绕过花圃,视野变得开阔起来,只见不远处矗立一棵参天大树,树下的树根盘虬错节,她循着看过去,忽然看见树下似乎蹲着一个身影,露出一点衣角在外面。
御花园怎么会有旁人?
纸鸢也瞧见了那道身影,上前一步,警惕扬声道:“谁在那里?”
声音传过去,惊动了树下的那道身影,那人有些踉跄地站起身,退后几步,露出了全貌。
看起来年纪不大,应该是太医院的小药师。
那小药师扭头看过来,看见谢芙和纸鸢,连忙放下手中的药铲过来行礼,不知是不是做错了事情,头压的很低:“奴才见过谢美人。”
谢芙没说话,看着那小药师不语。
纸鸢打量着小药师的衣着,问道:“你是太医院的?”
小药师毕恭毕敬地回答:“是。”
纸鸢皱起眉头,不怎么相信:“这里是御花园,你怎会在此处?”
还如此鬼鬼祟祟的。
见那小药师一直低着头,纸鸢又道:“抬起头来,你一直低着头,是怕我们美人责罚你吗?还有,你怎么在御花园铲东西?”
小药师闻言听话抬起头,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看样子不过十七八岁。
他抬起头后,看了谢芙一眼,却立即移开视线,躲避地望向了别处,解释道:“师父交代要寻一味草药,奴才听闻御花园兴许能寻得这味草药,便过来了。”
谢芙微不可察地蹙眉,打量着面前站着的小药师。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个小药师揣着什么事情。
方才他看过来的那一眼,也似乎饱含着复杂深意。
而且,她瞧着这个小药师隐约有些面熟,但她忘记是在什么时候见过了。
纸鸢只当小药师是目睹美人容貌不好意思,没有太过在乎,打量小药师片刻,忽然认出来:“你是那日跟着崔院首过来的小药师?”
小药师颔首,应承道:“崔院首是奴才的师父。”
原来是这样。纸鸢点点头看向谢芙,似乎是征询她的意思,谢芙并不打算为难一个小小药师,扫了那小药师一眼,只道:“你走吧。”
那小药师弯腰谢了礼,回去将药铲放入篮中,随即便快步离去了。
谢芙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恹然,纸鸢瞧着她的模样,安抚道:“美人若是累了,我们便回去罢。”
谢芙点了点头,二人往御花园的另一条路逐渐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