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德帝被她说得有些发愣,随即释然一笑,摸了摸赵曦月的发顶道:“朕的糯糯不是男儿身,真是可惜了。”
没想到她家父皇这会还有感慨此事的功夫,赵曦月瞪着眼睛,大有一副“你再多说一句我就哭给你看”的架势。
建德帝一时失笑,倒也不急,调侃道:“既然糯糯也知道此时不是出兵的好时机,那你说说,为何父皇还要劳师动众地御驾亲征?”
赵曦月沉默了一会,慢吞吞地回答道:“父皇是想看看几位皇兄和朝堂众臣之中,谁忠谁奸。”
建德帝故作惊讶道:“连这都能想得到,是你六皇兄教你的吧?”说罢,也不等她回答,又继续说道,“历朝历代,结党营私都是朝堂大忌,无数王朝皆葬送于此。父皇这十几年未立太子,朝中众臣心中都各有成算。这几年,拥立你诸位皇兄为太子的折子几乎不曾断过,有故意为之,也有真心实意,不可一概而论。”
见赵曦月若有所思,建德帝微微一笑,继续道,“如今朕正当壮年,他们姑且还给朕几分薄面,可若是再过几年,等到朕耳不聪目不明之时,便将大乱。朕不能等到那个时候,再去分辨忠奸。”
“那……”赵曦月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心中所想问了出来,“父皇为何不直接立太子呢?”
建德帝戛然失笑,道:“朕想立,却也要让他们心服口服。一个没有任何支撑的太子,只会比一个普通皇子活得更危险。”
赵曦月眸中浮上些许难过,当初的建德帝,不正是那个活得比普通皇子更危险的太子殿下吗?他家父皇如今此举,也不过是为了给未来的太子铺路罢了。
只是有的事情,明白归明白,想要接受却还是有些困难。赵曦月咬了咬唇角,嗫嚅道:“前线危险,父皇如今还耳聪目明,何必以身涉嫌……”
“傻丫头,朕既然去了,定然会做好万全的准备,朕还想亲眼看着朕的小糯糯凤冠霞帔的模样呢。”建德帝点了点赵曦月的额角,玩笑道,“你的公主府朕已吩咐下去不得懈怠,等朕回来,朕便给你同温瑜赐婚,朕亲自送你出嫁。”
一时又有些感慨:“朕的糯糯都到了嫁人的时候了,朕还记得你第一日被朕抱着的时候,才不过巴掌大,一晃眼都十四年了。”
赵曦月眨了眨眼,将盈在眼眶中的泪珠尽数逼了回去,到底不再多劝,挨在建德帝的肩头低声道:“好,糯糯等父皇回来送糯糯出嫁。”
所以,请父皇您一定平安归来。
第一百零四章
建德帝出征那日, 赵曦月跟着赵曦珏站在皇子皇孙们中间,望着他们的父皇身穿戎装,腰挎佩刀, 坐在高头大马之上。阳光落在银色甲片上,泛出冰冷而肃杀的银光。
这同赵曦月平日里见到父皇大不相同, 少了几分温和,多了几分威武。
天子誓师, 群臣叩拜山呼万岁, 预祝凯旋。她听着这浩荡声势,目光所及之处, 却尽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萧条。纵使建德帝如何保证自己定能完好无损地归来,可她心中依旧忐忑异常, 仿佛在曾经的什么时候, 她永远地失去了她的父皇
她忽然很想任性一回, 冲上去留下她的父皇。可她也知道哪怕父皇对她如何盛宠, 却也不会因为她的任性就放弃这次的出征。
“糯糯, ”赵曦珏平静的声音从身侧悄悄传来, 不知何时,他已站在了自己的身侧,手上传来他掌心的温度,温暖又踏实, “你放心, 六哥这次一定会保护好父皇的。”
这笃定的承诺之下仿佛隐藏了许多复杂的情绪,引得赵曦月不由自主地朝着身侧望去。赵曦珏目视前方,面容平静,阳光落在他的眸子里,散出坚毅的光芒。
他如今不过十五, 纵使在御前历练了两年,应当也是比不过他们的那些皇兄们的。可如今赵曦珏站在这里,不需要太多的话语,通身的气度便是无人能比的。
“嗯。”赵曦月收回了自己的目光,望向建德帝渐行渐远的背影,低低地应了一声。
“赑屃”中最精锐的一支鹰师将随军出发,他们唯一的职责,就是保护建德帝的安全。
“赑屃”的安排除了建德帝之外是不应当让任何人知晓的,赵曦月知道,这是赵曦珏为了让她放心特地告诉自己的。只不过,“赑屃”的随行并没有让赵曦月安心半分,可当她听着赵曦珏掷地有声的保证时,悬在半空的心,忽地就放了下来。
建德帝当年登基并不是多么顺利的事情,朝中党争牵涉大半官员,余下的尸位素餐者有,伴食宰相者亦有,可堪用者不过二三。如今二十年过去,朝纲虽在几番整顿之后日渐振作,在有建德帝坐镇朝堂时,也不敢闹出什么事来。
可到底是积弊难除,建德帝出兵北伐朝中不赞同的呼声本就大,再加上谢时退隐,留下监国的赵曦仁性格仁厚,而协理的赵曦珏年纪又小,底下的一些官员便起了怠慢的心思。
“六殿下,实在不是做下臣的不配合您,只是这户部的账目您也瞧见了,五十万的兵饷一时之间确实难以凑齐。”户部左侍郎田中奇捧着捧着账本,讨好地笑道,“您看,今年南方的赋税也比去年少了,冬天时还拨了两百万给东北赈灾……”
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却没得到对方半点回应,心里不由得愈发忐忑,口中的话却是没停:“圣上北伐前才拨了五十万兵饷过去,如今不过过去月余,应当是充盈的,殿下不若再宽限几日?”
赵曦珏任由他自顾自地说着,待到话音落下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条斯理地自手中的折子上抬起头,嘴角勾起的弧度喜怒难分:“田侍郎如今年几何啊?”
问得却是八杆子打不到一起的话。
田中奇不由得微愣了一下,这才慌忙接话:“微臣今岁正满四十。”
“四十不惑,是个好年纪。”赵曦珏笑着点了点头,又道,“听说月前府上又添了为公子,说起来也算是双喜临门。”
田中奇一时之间更加摸不清这位少年皇子的心思,可听他提起自己新添的儿子,眉梢间还是不由自主地添了一分喜气,口中却还是谦让道:“殿下说笑了,多个人多双筷子罢了。”
“怎会只是多双筷子呢?”赵曦珏嘴角的笑意渐凉,“清宁盐商会的会长不是专程送了个纯金打造的长命锁给令公子么,就是不知道这足十两的黄金,一介婴孩能不能受得住了。”
田中奇心中大惊,只是毕竟还是官场上浸淫多年的人,面上却还是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知殿下从何处听来的谣言,微臣同清宁盐商会会长素不相识,又怎会收下他如此大礼?殿下明察秋毫,还请还微臣一个清白。”
说罢,也顾不得手上的账本,长叩在了地上。
“田侍郎,江南的税银应当有多少,这一路北上磕磕碰碰地缺了多少,最后交到朝廷的又有多少,你我心知肚明。”赵曦珏笑道,“清宁盐商会每年孝敬你的十万两,你在京中经营也需要银钱打点。可你得知道,孤不是个喜欢敷衍了事的人,催收兵饷的差事既然到了孤的手里,圣上让收五十万两,那么孤就是拆了这个户部,也会将五十万两给圣上收齐了。”
“你也别忘了,此次圣上指派监国的人,是孤的四皇兄,而不是大皇兄。”他将手中的折子往田中奇跟前一扔,意味深长地问道:“孤再问你一遍,五十万两兵饷,十日内凑齐,有还是没有?”
方才赵曦珏看了许久的折子,赫然是御史台侍御史谢蕴参他勾结地方盐商,收受贿赂中饱私囊的折子。
若说当赵曦珏提起长命锁时,田中奇还有狡辩的心思。但当赵曦珏提起盐商每年送给自己的十万两纹银,又抬出大皇子之后,他背上的里衣早已被冷汗浸湿的大半。
这也就顾不得自己是大皇子一路提拔上来的,连声道:“有有有,殿下放心,十日之内微臣必定凑齐五十万两兵饷。”
有了这句话,赵曦珏才满意地勾了勾嘴角,语气一转,亲切道:“那便不打扰田侍郎做事了,孤还约了五皇妹喝茶,就此先行一步。”
田中奇慌忙叩首:“微臣恭送六皇子殿下。”
“殿下,那折子?”待他出了户部大门之后,玄礼才忍不住开口问道。
“无事,那本就是写给他看的。”折子上头的证据完整,若当真就此送进宫中,哪怕是赵曦仁那宽厚的性子,判个秋后问斩也不成问题。就算是大皇子亲自出面,也别想保得住他。
又或许,等大皇子看完折子之后,可能会亲自送他上路。
“如今时局不稳,孤和四皇子手上可用之人都不多,与其换个不知道底细的上来,不如就先将就用着。待到尘埃落定的那日,再清算不迟。”又迟疑了片刻,“你去同谢蕴说一声,此事切莫告诉五皇妹。”
依着赵曦月的性子,若是知道这田侍郎上瞒下欺的行径,只怕是要立刻冲进户部将人关进天牢不可。
只怪他现下年岁尚轻,前世里后来辅佐他的那批人不是还没入朝,就是品阶尚轻,否则将这户部侍郎换上自己人,才是最轻便的选择。
想到这,他不由得轻叹了一声。行军打仗是最最花钱的,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当初他不当家也不知道,如今一查账才知道这些年为了养西北、西南两处兵马耗费了朝廷多少税银。
可西北要物资也就罢了,近两年番邦多有骚扰,确实是要人要钱的地方,为此建德帝还下旨允许边伯侯在西北征兵。可这西南,虽说也不太平,但就赵曦珏前世的经历所知,在这之后的几十年里西南都未曾出现过什么动乱,为何也总是向朝廷索要兵饷呢?
他隐约记得前世里自己登基之后也曾查过西南兵马的问题,只是因为在他登基之前,西南的将士已被换过一轮,再加上他登基之后同样是百废待兴,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或许这一次,正是查清此事的好时机。
赵曦珏心中有了决定,便不再犹豫,立时吩咐玄礼安排了下去。虽说朝堂上没有可用之人,但好在父皇将“赑屃”交给了他,许多事儿办起来要方便不少。
和赵曦月呆的久了,他也养成了些许知足常乐的性子,几日来屡次被那些老臣打太极的烦闷感便也消散了不少。
但老天爷最喜欢干的一件事,不是雪中送炭,而是雪上加霜。正当他放松着心情坐在马车里晃晃悠悠地朝着宫中准备寻赵曦月喝茶的时候,被派去保护赵曦月的暗探却突然先来同他禀告了。
康乐公主查到良妃似与星移馆有所联系,如今正往良妃宫的方向前去。
赵曦珏长吁口气,沉声道:“孤骑马回去。”
他家母妃,到底是没听他的话啊。
第一百零五章
赵曦月派人查良妃其实查得并不顺利。
良妃虽是—宫之主, 但朝堂内外谁不知道六皇子赵曦珏母族式微。而良妃入宫多年,吃穿用度—向从简,若非建德帝与太后时有赏赐, 恐怕过得连个嫔位都不如。
换了早几年,若有人同她说良妃在暗中与宫外之人朋比为奸, 她怕是要觉得那人脑子有问题。
没想到现如今,这个脑子有问题的人, 却是她本人。
赵曦月坐在软轿中, 颇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若非良妃自己在她面前泄了底,她恐怕都不会知道, 原来良妃的贴身宫婢的长姐,是星移馆中—名伶人的婶婶。
宫中都说伺候良妃是奴婢们的福分, 主子不仅性子温和, 还及其体恤身边宫女, 逢年过节闲的无事, 便求了圣上的恩典, 放她们回家探亲。
旁人只当良妃娘娘也是宫婢出身, 懂得这宫中伺候的孤苦,谁会想她原来为了能让身边的人在外便宜行事呢。
赵曦月轻呼出口气,撩开轿帘往外探了—眼,道:“本宫想先眯—会, 到良妃娘娘处了记得喊本宫起来。”
随在轿边的青佩微怔了—下, 虽有些不解,但还是点头应诺了。
赵曦月合了眼,却没多少睡意,脑中想起的全是过去的事。
她同良妃之间的关系,连她自己也有些说不清。当年她与赵曦珏在太后处长大, 因着她年幼,太后又宠她,赵曦珏没少吃她的暗亏。小孩子不懂事,便总寻自己最亲近的人告状。
父皇每每听完,总是哈哈大笑,说赵曦珏身为男子如此娇气,像极了良妃的模样。良妃便会嗔怪地看父皇—眼,然后耐心地告诉赵曦珏做哥哥的要让着妹妹。而后将她召到跟前,给她些糖果糕点吃,说是当哥哥的赔礼。
她当即得意洋洋地将糕点拿给赵曦珏看,将赵曦珏气得直跺脚,扑到良妃怀里闹脾气。父皇便说她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小魔星,以后谁都治不了她。
“天家的女孩儿,哪儿能叫人轻易治了去。”良妃—面轻轻拍着赵曦珏的背,—面笑盈盈地瞧着她说到,那双漾着水波的眸子里尽是温柔。
彼时总是在母后处得不到好脸色的自己,是极喜欢这位温柔善语的良妃娘娘的。甚至于,在很长的—段时间里,她觉得这后宫之中,除了她的皇祖母,便只有良妃是真心喜爱她的。
此后她虽然因为种种原因疏远了赵曦珏几年,可在太后处见着良妃时,她依然会温声细语地关心她的近况,还时常派人送她年幼时爱吃的糕点。
细细想来,真正与良妃疏远,反倒是自她与赵曦珏重归于好之后,他们总去宫外厮混,见着宫里人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
而第—次让她对良妃有陌生感,是赵曦珏为她受伤中毒的那—日。
再后来,便是伽蓝寺的那场面谈了。
这些日子赵曦月也想了很多,可她还是想不明白,良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露出那般清冷的笑容的。
若是—开始就是假的,那她已经在自己面前,在后宫那么多妃嫔面前,更甚是在父皇面前伪装了十余年。
这样的设想,光是想,都让她不寒而栗了。
正想着,青佩的轻唤声却打断了她的思路:“殿下,再拐个弯便是良妃宫了,您要是倦了,不如还是回去歇着吧。”
虽然有所掩盖,但还是叫赵曦月听出了其中的疑惑,毕竟顶着瞌睡跑来找后宫的娘娘们谈心,倒的确不像是她的做派。
只是她要说的事,不能让赵曦珏知晓,也由不得她困不困了。
赵曦月振作了—下精神,道:“不必了,指个人去通传—声吧,便说本宫已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