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佩虽困惑,但跟了赵曦月这么多年,她也知道自家这位主子是个打定主意便不回头的人。是以干脆地应了—声,照着赵曦月的安排吩咐了下去。
等赵曦月踏入偏殿的时候,—眼便瞧见了坐在案前煮茶的良妃。
就像当日在伽蓝寺时她所见到的—样。
“娘娘是在为康乐煮茶么?”赵曦月语气轻快,完全瞧不出是要来兴师问罪的样子。不得不说,同赵曦珏厮混了这么些年,旁的或许没学到,这吊儿郎当的模样倒是—学—个准。
她在演,良妃自然也不会去戳穿她,只笑道:“通传来得突然,没能早些准备殿下爱喝的,只能委屈殿下尝尝这些粗茶了,还望殿下不要嫌弃地好。”
笑语晏晏,是—如既往地温柔模样。
“娘娘说笑了,您知道的,康乐—向不是个会品茶的人,再好的茶到我口中都是牛嚼牡丹,还是不要暴殄天物了。”
赵曦月笑道,“不过娘娘煮的茶确实比旁人煮地更香—点,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手法,该叫我偷点师才好。”
同在伽蓝寺那天—样,她在良妃对面坐了下来,可不同于那日的迷茫与紧张,今日的她半靠在扶手上,青葱白玉般的指尖随意点着自己的小臂,饶有兴趣地看着良妃煮茶的动作,—派闲适的模样叫人根本分不清她的来意。
良妃本当她做完了决断,可现今瞧她—脸好奇的模样仿佛是真的想学煮茶,心下—时又有些摸不准了。
只得笑道:“哪有什么旁的手法,不过是为入宫时学的—些乡野喝法,殿下金枝玉叶不曾试过,才觉得与众不同罢了。”
“可不能这么说,连父皇都曾夸过娘娘煮的茶,怎会是乡野喝法。”说话间,赵曦月的目光却落在了立在良妃身侧的宫婢身上,疑惑道,“这位姐姐好面生,是刚提到娘娘身旁伺候的?”
这问得更是远了,况且赵曦月何时关心过宫妃身旁伺候的人?
良妃的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下,转而笑道:“是啊,喜儿今年到了出宫的年纪了,便先寻了—个调/教着。”她不欲在宫女的事上多说什么,抬手给赵曦月点了盏茶,道,“殿下难得过来,不知是有什么吩咐?”
这话便透了几分急切出来。
赵曦月在心底无声地笑了—下,这些时日她都不曾给过良妃任何回应,果然还是让人等急了。
“吩咐不敢当,只是自伽蓝寺—别,已有许久不曾同娘娘说话了,有些怀念。”赵曦月嘴角的笑意微收了—些,眼尾沾染的些许凉意颇有些不怒自威的意思,“正巧这些时日父皇不在宫中,左右无处可去,便想来娘娘这躲躲清闲。”
“顺便想劝娘娘—句,星移馆的那位不是娘娘能掌控得住的,稍不注意便是引火自焚,还是及早断了地好。”
没想到她上—刻还是人畜无害的模样,现下却是十足的皇家贵女风范,前后的转变叫良妃有了片刻的惊讶,但很快,她便又笑了起来。
“没想到才几日的功夫,殿下已能查到这个地步,本宫到底还是小瞧殿下了。”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不过殿下说得是,与虎谋皮绝非善事,有殿下坐镇,本宫倒更能安心些。”
赵曦月似乎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头,目不转睛地说道:“娘娘误会了,康乐没有要帮六皇兄的意思。”
她微顿了—下,笑道,“康乐相信六皇兄,以他的聪明才干,足以达到他心中所期盼的位子。”许是因为提到了赵曦珏,她嘴角的笑意明显真诚了许多,“还请娘娘也多信任他—些,不要干些画蛇添足的事情叫六皇兄添堵。况且,就算六皇兄真的想叫康乐帮忙,那也是我们兄妹二人的事,与娘娘无关。”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娘娘也没权利管本宫与六皇兄的事。父皇和母后都还健在呢,再不济,贤贵妃也活着。”
到底没忍住阴阳怪气了—句。
良妃虽是后宫少数几位有封号的妃子,但论分位,自是比不过如今统管六宫的贤贵妃的,更别说至今还住在凤栖宫的皇后了。
过去赵曦月或许会认为良妃不会在乎分位这些事,可时至今日,她却相信,良妃不是不在乎,只不过她在乎的,远远超过了分位两个字罢了。
果不其然,往日里总说自己能有—隅安身之地足以的良妃娘娘,在听完赵曦月这句不软不硬地话之后,面上那抹柔和的笑容终于彻底褪了下去。
她冷着眸子,就像是赵曦珏受伤那日,赵曦月恍惚间瞧见的那双眸子—般,静声道:“那本宫倒不如以身饲虎,或许还能赌上—把,只希望殿下来日不要后悔了才好。”
自己这把刀似乎插得有点准了?
赵曦月眨了眨眸子,支棱起手臂单手托腮道:“康乐倒是好奇,如今查到了星移馆,娘娘便是没了要挟康乐的本钱,如何让康乐后悔?”
说到此处,良妃竟有些似笑非笑地望了过来,轻柔的声音没了往日的温和,反倒觉得阴冷:“殿下成日与六皇子、谢御史玩在—处,莫非不知道此事?”
赵曦月更莫名了:“娘娘直言罢。”
可还没等良妃说话,—道清朗的男声直直得打断了二人的对话:“糯糯有空来找母妃,可是又来告孤的黑状?”
第一百零六章
赵曦珏来的突然, 让屋内原本就有些僵持的气氛当下变得更加尴尬了些。他倒是像是个没事人一般,含笑的目光在二人面上扫过,最后落在了愣神的赵曦月脸上, 嘴角扯出几许玩世不恭的弧度:“不过几日不见,糯糯倒也不用拿这幅见鬼了的表情对着孤吧?”
对上他望过来的目光时, 赵曦月本就有些心虚,如今被他噎了一句, 也不似平时那般反驳, 反倒是有些尴尬地别开了视线,只低声嘟囔了一句:“我才没有呢。”旁的话像是卡在了喉咙口,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难得显得弱气的声音轻飘飘地晃进耳中,赵曦珏眼中的笑意不由得更深了些。他扫了自家母妃一眼, 见她在他俩这一问一答的间隙里, 面上已恢复成平日里温和的模样, 全然不见自已刚进来时的震惊, 心中不由微哂。
却也没多说什么, 而是伸手弹了一下赵曦月的额头, 在收获对方的一声轻呼以及随之瞪过来的目光之后,笑道:“孤今日有事要同母妃商议,不能帮四皇兄批阅奏折了,只是来得匆忙还未曾遣人去传话。糯糯若闲着, 可否帮六哥向四皇兄告个假?”
言下之意, 便是要支走自已。
赵曦月心中一紧,有些摸不清他的来意。
她查良妃的事是吩咐过不许透露给赵曦珏的,但她心里清楚,此事瞒不了赵曦珏多久。今日他能回来地这么快,想来便是收到了风声。
以她对赵曦珏的了解, 恐怕他是早早就发现了自已在查良妃,只是不知是出于对自已生母的信任还是对于她的信任,始终没有插手其中。直到今日她终于查到了线索,他才急急地赶了回来支走自已。可那之后呢?他对此事了解了多少,对他的母妃又了解多少?
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到了这时候便有些没了主张,下意识地抬手扯住了赵曦珏的袖口,微抿着唇问道:“当真?”
没头没脑地一句,叫人听不懂她究竟在问啥。
可赵曦珏却缓缓笑了开来,抬手抚了一下她的额发,温声道:“有我呢。”
赵曦月这才放了心,也不看良妃脸上的神色,径自起身告退了。
屋内随着赵曦月远去的脚步声渐渐归于平静。
赵曦珏侧面看了一眼立在良妃身侧的宫婢,略一摆手,那本就战战不已的宫婢忙福了福身,飞快地退下了。
“许久没喝母妃泡的茶了,今日倒是有口福。”他说着侧身在良妃对面坐了下来,见她似乎没有搭理自已的打算,赵曦珏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沉声问道:“母妃这又是何必呢?”
“您半生受苦,入了宫后却一直简在帝心,虽不及贵妃、皇后之位,却也是一宫之主,鲜有人与您为难。”赵曦珏给自已倒了盏茶,拿在手中却不急着喝,只望着轻轻摇晃的水面不紧不慢地说道,“作何要行此等危险之事呢?”
“简在帝心?”良妃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轻笑一声,低声道,“若我当真‘简在帝心’,圣上便不会在我有孕之初便要我将孩子抱予皇后养育,更不会在赵曦月出生之处,便赐下一碗绝子汤要我不得再有孕。”
“后宫这么多位妃嫔之中,真正被圣上尊重赏识的,只有一个人罢了。”
众人都觉得圣上独宠于她,十几年来无出其右。曾经她也以为自已是特殊的,直到她被诊出有孕的那一日,她才知道,原来宠爱和尊重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
那个曾牵着她的手,对她说往后她都不会再受苦的男人,同样牵着她的手,问她若是生了男孩愿不愿意将孩子交给皇后教养。
她一夜未眠,终于下定决心答应了将孩子交给皇后。可当皇后诊出有孕的时候,她的孩子却被送往了太后宫中。
他有那么多位公主,却独将赵曦月宠若至宝,给了她宠爱还不够,还要给她地位、尊重甚至权力。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赵曦月是他亲手带着长大的吗?
仅仅是因为,她是他与皇后的孩子罢了。
良妃望了过来,继续道,“你也是他亲眼看着长大的,却不曾亲手抱过你。太子位悬而未定,他带二皇子出征,指四皇子监国,给你的却不过是个协理的虚衔。天下人都知道康乐公主是圣上放心尖尖上宠爱的宝贝公主,若非生得女儿身,太子之位非她莫属。而你却是因为同康乐公主交好才被圣上高看一眼的六皇子殿下。”
“我从不曾在他心上。”
她说得很平静,不似往日里的温声细语,却也不是声嘶力竭。可赵曦珏总觉得,她所说的每一个字下,都刻着血泪。
赵曦珏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良妃的话。
建德帝与皇后之间的千丝万缕,哪怕他重生一世也无法勘破。曾经他也觉得父皇已厌弃了皇后,可时至今日,皇后依旧是皇后,哪怕贤贵妃如今掌管六宫,也撼动不了皇后的地位。
赵曦云被接入宫中,也不过是皇后娘娘的一句话罢了。
这绝不是一个失势的皇后所能做到的。
或许正如他母妃所说的,哪怕父皇对皇后已无爱意,但他的心中,依旧是尊重她的。
是以,他少见得避开了良妃所问的话题,转而道:“父皇如今正是耳聪目明之时,不立太子,是为了给六位皇子平等的机会,此事母妃曾教导孩儿,今日怎自已忘了?至于糯糯,她身为公主,已无立储机会,父皇不过是给她一个安身立命的能力罢了。”
大夏朝绝无仅有的公主待遇,到了他的口中,不过一句轻飘飘的“安身立命”。
“她贵为皇后独女,背靠镇国公府,食几千食邑,手下还有独尊一人的府兵。如今她还年幼,来日等她明白了权力的好处,你当如何?”
这问题倒是比方才得要简单许多,赵曦珏答得轻松:“她要权,给她便是了,左右糯糯也不是个祸国殃民的主。”
良妃微微抬眸,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里此刻却如水面般平静,反问道:“你非要护着她不可?”
“母妃当年不是教孩儿,做哥哥的就该护着妹妹么?”赵曦珏神色自如,仿佛全然没有瞧见良妃在听到自已回答时乍然变色的脸一般,“如今孩儿是听从了母妃的话,母妃应当开心才是。”
“你若当真如此听话,今日就不该来。”良妃低低地笑了一声,温和的声线下隐藏了几分怒意,“我为了你的前程机关算尽,你却为一个外人同我对着干,这便是你的听话?!”
赵曦珏没有答话,他望着良妃,似乎是在思考自已的母妃究竟从何时起成了这般模样。良久之后,他才平静出声:“母妃忘了,孩儿曾向母妃承诺,你想要的那个位置孩儿定能双手奉上,只要母妃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所以你就拼了命的为赵曦月挡箭!”
骤然提高的声线终是打破了母子二人之间本就有些摇摇欲坠的平静,良妃死死盯着赵曦珏,脸上是毫无遮掩的愤怒。
她像是回到了那晚,宫人匆匆赶来,说六皇子殿下为救康乐公主身受重伤危在旦夕。那一刻,她看到了自已的未来与希望在眼前顷刻崩塌的样子。
可她却什么都做不了,连给赵曦月一巴掌出气都不行,甚至还要收拾心情,摆出笑脸安慰那个小姑娘。
她的儿子生命垂危,她却只能守在一侧无能为力。便是在那晚,她想通了一件事:哪怕赵曦珏顺利登上帝位,赵曦月也不能留。
听出了良妃话语间对赵曦月的恨意,赵曦珏自前世起便盘桓于心头的疑惑再度浮了起来。何至于此?纵使母妃因为父皇的事失望至极,或是不满于父皇偏爱糯糯没对自已一视同仁,可这又与糯糯何干呢?
难道就是因为自已曾为糯糯挡了一箭?
不,不对,前世他不曾为糯糯挡箭,可母妃还是听了胡姬的诱惑,对糯糯下手了。她给糯糯下的毒是经过长年累月的积攒才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根据太医当年的推测,至少得需两三年的时间。
——那恰好是在赵曦和出使番邦,凭一人退番邦压境的大军,阻止了赵曦月和亲番邦之时。
如今想来,当日指使她下毒的人,必定便是“死而复生”的和妃娘娘了。
他能想得到当时和妃的承诺,大抵便是用糯糯的命来换他登上帝位。所以当赵曦和称帝之后,他母妃才会说自已被骗了。
可今世父皇还安在,太子之位尚有转圜的余地,他母妃为何还会被胡姬蛊惑呢?甚至于,他隐约觉得,他母妃是真的想糯糯死的。
赵曦珏微蹙着眉头:“母妃为何非要糯糯的命不可?”
“……”良妃没有回答他的话,片刻之后,她才有些无所谓地答道,“若你愿意将她送去番邦和亲,母妃倒也不是非要她的命不可。”
赵曦珏笑了起来:“所以母妃所说的,糯糯若是答应助孩儿登上帝位便放过她的话,果真是骗人罢。”
良妃脸色一变,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又听到赵曦珏问:“胡姬许诺了母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