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则嘉勉——勖力
时间:2021-08-08 10:31:47

  “怎么不信,这世上多的是鬼,有鬼怎么不能有菩萨。”
  这话旁人说,周轸多少有点不受教的,但老头说,他信。信老头这些年过来,定是见识过不少鬼。
  *
  家族会的各项开销全是同宗谱的本家各户平摊,各房按子孙人头算,凡满十八岁的男子皆要参与这项支出。
  周轸好奇,那么这家生的女儿呢?
  不参与。女子不算在家族会里来。录账的一个同宗爷爷如是道。
  周轸嗤之以鼻,谁稀罕参与。弄个本家聚会还搞起重男轻女这套了,真是封建余孽,又臭又长。
  家族里的那些长辈、平辈陆续过来与周叔元打招呼,老周一一要小周见礼,毕竟从前来当他是个孩子,这一次不一样了,成人了,本家叔伯兄弟们都赞许周轸,长大了,能替你父亲分担子了。
  周叔元从来吝啬对儿女赞美。呵,还分担,他不给我惹祸,我就阿弥陀佛了。
  各房祭祖的元宝斗香都是独立准备的。冯德音晓得老周看中这些,所以所有的元宝都是她亲自叠的。周叔元烧过头一道黄元纸就把火机递给了周轸,示意他,出国前好好给祖宗烧回纸,下次回来不定什么时候。
  你妈一个个叠出来的,看在这份诚心上,你也得认真把这孝给我尽全。
  周叔元信佛,他初一十五都焚香吃素的。有一串上好的小叶紫檀念珠,108颗,老头说他今天腿脚不好,老二你当真不忤逆,就替我一回吧。
  他每回来乡下祭祖,都得在菩萨、祖宗跟前认真祝祷一个小时的。
  一个小时?周轸跳脚,你成心的吧!你明知道我不信这些,你信你倒是自己虔诚点啊。
  爷俩在菩萨面跟前吵架。
  牛不喝水强按头。周叔元说,我顺着你的心意送你出去读书,这一去起码六七年摸不到你,我养了十八年的小伙啊。你再崇洋媚外点,给我留在外头了,我岂不是白养你了。
  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不值当你还报我一回?
  周叔元偏要老二跪,也要他念完这108颗珠,阿弥陀佛,万事顺遂。
  很多年后,周轸依旧闻不得檀香,他说一闻到这香,就想起桐城那一城的水汽,也想起他在乡下祠堂里跪在那脏兮兮的蒲团上,替老头念那见鬼的阿弥陀佛。
  庭院里春雨中的芭蕉渐渐苒苒,前面厅里在热闹地吃着中午饭,周轸反正不想吃,他跪在那里,只等一个小时快些到。
  他手里的珠子也不知道拨到第66颗还是第67颗,有人打断了他。
  林平越给周轸打电话,后者一脸不耐烦,说别烦我,我在念经呢。
  那头根本没听他牢骚什么,只喊,二子,出事了!
  周轸:什么事?
  ……
  *
  周轸出来寻父亲的时候,后者正在席上应对呢。他把念珠还给老头,说他得走了。
  周叔元脸色很不好,“来前我说什么的?”
  “跑就打断我的腿。”
  “那你……”
  “嘉勭伯伯出事了。”周轸来不及和父亲细说,拔腿就往外跑。
  周叔元一把扽住他,人前不好教子,只淡淡地询老二,“出什么事了?”
  伤医。社会新闻上,年年都有相关的报道。不成想,有一日祸及了身边人。倪医生被患者家属恶劣报复,身中数刀……
  周叔元不明白老二口里的医生是谁。
  “嘉勭的大伯。”
  碍着老大的缘故,周叔元有些草木皆兵了。他送老二到大门口,雨幕阶前,等司机的车子过来,周叔元试探地问,“你和倪少陵家那小子感情很好?”
  品,老头说话向来十足的话术。周轸早就习惯和他拐弯抹角了,“你在怕什么?”
  “他大伯出事,用得着你这么上心?”
  周轸横一眼父亲,“你不会懂,你不会懂人家兄弟间的情谊。你也不会懂我有个亲哥哥倒不如外兄弟。”
  周轸坦坦荡荡,不要说他和嘉勭没他们想得那些,就是有,你又能奈我何!
  他见过倪医生,那样一个一丝不苟、认真搞学术的人。嘉勉还那么小,父女感情那么平等友好。
  林平越电话里说,嘉勭咬着牙忍着泪,已然知道,
  凶多吉少了。
  >
  日料店里,
  倪嘉勭姗姗来迟。
  距离店里打烊还有一个小时,周轸说,“如今见你一面,太难了。知道的是你在医院值班,不知道的以为你他妈在干特务呢。”
  嘉勭现在住在桐城,他在九院上班,是名老总,总住在医院的人。他自己说的,解释他为期一年的住院总医师工作。
  老规矩,周轸喝酒,倪医生喝乌龙茶。
  实在话他们这些年淡了许多,周轸七七八八地在外面待了八/九年,回来又走马上任地忙父亲派给他的活。
  嘉勭一路直博,他这个性子注定顽劣不起来。也和他们几个厮混不到一起去。
  住院总有多忙,只问他,一周能休几个小时吧。
  中午那会儿,周轸给嘉勭打电话的时候,后者刚忙完一个急会诊。
  电话里二子坚持要见一面,嘉勭只问他,什么事情嘛?电话里不能说?
  不能。我家老头说的那句话太对了,凡事要会晤。能见面谈的,别搞电话、视频会议那套。
  见面才是真章。
  见面才有三分情。
  他非得见面聊。嘉勭拿他没辙。
  这些年二子始终这样,待人接物,乖觉又劲劲的花招。
  林平越说的话他们哥几个是相信的,周家老二的那套风流账,没有哪个女人能逃得过。
  这厮太会了,他就住人家姑娘心上了。
  而嘉勭却批评他,油腔滑调,说周轸像一个胜之不武的战士。因为他永远在用谙熟的技巧在赢别人。
  二子不懂了,请教倪医生,赢一个人,除了技巧,还有别的什么嘛?
  就比如咱们打牌,你倪嘉勭向来个中高手,你不是一直在用脑子赢我们嘛?脑子不就是技巧嘛?
  嘉勭拿时下的新闻作比,你觉得你用你的资源、权力能去碾压性地剥夺一个人时,要相信人无绝对的自由,管中豹也会成为豹中管。
  他们倪家人仗着多读了些书,总是不说人话。
  周轸上回就打趣嘉勭,你们倪家的男儿注定是做学术的,一个比一个神叨。他从前还去倪家玩的,后来大了,鲜少上门了,一来确实自顾自地忙,二来,就是为了避嫌。
  年少无知时,他当真喊过倪少陵“丈爸爸”的,岳父的俚语。
  嘉励去新加坡公差时,周轸与她一起吃饭,还聊过这个旧茬。嘉励问周轸,“你小时候喊我爸‘丈爸爸’是怎么想的?”
  怎么想,什么都没想过啊。
  聪明人打交道就这点好,点到为止。
  嘉励是个最骄傲的性子,也很慧黠,她热情主动,也对感情看得很透。
  只问周轸,说说你多年不见我的看法。
  嘉勭的妹妹;更自信漂亮了;宝蓝色很衬你。
  说的都是嘉励自己的事,与他无关。
  之后回国好几次,周轸都再无去过倪家。
  他和嘉勭玩笑,省得你爸老觉得我顽劣,觊觎他的女儿呢。
  天地良心。
  嘉勭白二子一眼,“我爸同意,我也不会肯把妹妹嫁给你。”
  “为什么?”
  “因为我有预感,我们会绝交。”
  “……”
  窗外的雨绵绵不休,灯里看外面的世界,笼统一层薄薄的蔚蓝色。
  偶然也好,将将时机也罢,周轸转过脸来,朝嘉勭不经意地道,“对了,我碰见嘉勉了。”
  昨晚,她去嘉励公寓那里拿车子的。
  专心吃东西的嘉勭面上淡淡的,他一向这样,哪怕十分成算也不稀罕宣之于口,“嗯,那么你去那里干嘛的?”
  有人面上难得的一窘,不被带偏,“她回来干嘛的,看你父母?”
  “她回来了。”
  “……”喝了酒的周轸,脑子有点慢,“回来?”
  “回来三个月了。”嘉勭的意思是,嘉勉回S市了,不走了。
  “三个月?”某人不禁嗓门都大了些。
  包厢里就他们两个。嘉勭狐疑地望人,“你嚷什么!”
  不是。三个月!“怎么都没听你说过。”周轸抱怨的口气。
  “说什么?”嘉勭反问。
  有人哑口。
  良久,侍者过来叩门友情提醒,先生我们还有一刻钟打烊,能否方便先买一单,他们系统要关账了。
  周轸拿手机响应,结账前再要了一壶清酒。
  他说,仓促见嘉勉,怪感怀的。
  他犹记得那年,他赶去医院,可巧那天家里祭祖,他一身黑衣仔裤。
  像极了一个来吊唁的人。
  十三岁的嘉勉坚持要见爸爸最后一面,倪少陵还在外地没能赶回来。
  嘉勭抱着嘉勉,一遍又一遍地喊她嘉嘉,想劝小妹还是不要见了,会很难过,会很难看,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可能一辈子都忘不掉的阴影。
  周轸当时只觉得气血倒流,不久前,他还笑话父亲,你当真信佛信菩萨。
  父亲的话着实应验了,这世上多的是鬼。
  鬼没有心的,只有青面獠牙,沾满血腥的爪子。
  它不掏人心就不能活。
  “这些年我很少想起嘉勉来,想起的话她也只是个小孩子。昨晚陡然遇上她,觉得她变了许多。”
  长大了,知性了。漂亮自不必说,甚至带着些很莫名的妩媚。当然这后半句,周轸没敢言出口,因为倪嘉勭已经用一种很警觉的目光审视着他了。
  他周家老二在他们几个眼里,就不是个好人。倪嘉勭最最护犊子的一个人,他可以和坏人做朋友,但是他的妹妹不可以。
  有人反骨生,故意刺激好友,“嘉勭,不瞒你说,我昨晚一夜没睡,梦里全是嘉勉伏在你身上哭的样子,哭着哭着……她不知怎地,伏到我身上来了……”
  嘉勭话都没听完,啪地一声搁下筷子,用一种“你这样说我就不开心了”的表情狠狠盯着周轸。
 
 
第14章 2.4
  什么样的谎言最难戳破,七分真,三分假。
  因为它真比假多一些。
  你要怎么处置它嘛!
  看你信那头。信它真,它便真;
  信它假,它也确实。
  周轸怠慢地笑,劝嘉勭稍安勿躁,“你想到哪里去了!”
  嘉勭:“哼,我怕想到你心坎里去了!”他冲二子点点手指,警醒他,“别打嘉勉的主意,她和你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小心我跟你翻脸。”
  周轸不服,“那么她是哪个世界的呢?”
  他们明明在一个维度里遇到了呀。
  周轸批评嘉勭,说白了,你们从来没有把嘉勉当真正一家子人对待,总是小心翼翼地特为她,这份特为会让她永远觉得有隔阂感。
  就拿她们姊妹俩来说,嘉励活得那么泼辣自由,不外乎她有良好的家庭教育,父母恩爱相守,兄长袒护包容;而嘉勉,周轸说,哪怕十年没与她来往,也能肉眼可见的心思重重。
  “她比小时候更沉了,心思。”周轸不喜欢这样的性情,所以他才唏嘘,唏嘘命运有时真的半点不由人。
  就好比外人说我,他周家老二除了比别人会个投胎的本事,有什么?全是站在父亲的肩膀上,浪荡公子哥一个。
  我怎么做都不对。对,是他父亲教的;不对,瞧吧说他不行。
  嘉勭看周轸这么激愤,当他醉了。
  拿别人的事说自己的伤心呢。
  二子说,他快三十岁了,平生唯独一次掉眼泪就是嘉勉父亲去世那回。
  她哭得实在太伤心了。
  倪少陵赶了回来,嘉勉求叔叔,她要见爸爸最后一面。倪少陵一口答应了。
  太平间外,他们几个在外面都能听见十三岁的姑娘一遍一遍喊着爸爸的哭声,她说爸爸答应她的,明天陪她去看电影,去吃海棠糕,去S大跳蚤市场淘漫画书。
  她要爸爸起来,他是个医生呀,每天替别人缝合伤口,每天跟时间赛跑,他怎么可以这么懈怠,怎么可以自己的伤口都不会处理,怎么可以把时间花在睡觉上面。
  爸爸说过的,没有人比医生更明白,死有多容易。所以,你怎么可以这么容易地死呢。
  回答嘉勉的是无边的沉寂。
  她喊不回爸爸了,正如她喊不回时间一样。
  后来的许多,他们皆以消息来往,周轸去了英国之后,偶尔问起嘉勉的近况,嘉勭在邮件里回复:和我大妈一起去了X城。
  那个神秘的母亲居然回来了。
  正是因为她是母亲,任何人都剥夺不了的嫡亲关系,她理应接替亡故前夫的义务,监护自己的女儿。
  周轸问:“那么好端端地嘉勉为什么要回来?”
  嘉勭酒量很差,工作性质的原因也鲜少碰酒,会所里他饮茶是独一份。
  这眼瞅着今天的碰局都快散了,他不知怎地,突然拿起酒壶,替自己斟了一杯,自罚的样子,侧着身子性急地吞了下去,“你说得对,我们到底没有把嘉勉当嘉励看,不然当年也不会那么轻易地肯她走。我妈为这事懊悔又自责,她觉得如果嘉勉一直留在我们身边,也不会……”
  倪嘉勭这个面团捏的凡胎,一杯酒就红了脸,没出息。
  “不会什么?”周轸好奇。
  “不关你的事。”他怼回来。
  周轸哄着他上头,再要给他斟,后者不肯了,二子搬出昔年的情分来绑架诱供,“我们这些年的交情,还有我不能知道的事?”
  倪嘉勭这厮,翻脸就不认人,“你以为你是谁!”
  *
  会展中心的负一楼有个员工食堂,也招待参展的商户,会展中心会统一给与会商户分发餐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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