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则嘉勉——勖力
时间:2021-08-08 10:31:47

  “它肯定有名字的呀。”小孩锲而不舍地追问。
  靠在沙发上的人打发她,“既然跟你了,你给它重新取个嘛!”
  “……”看上去好难的样子,苦思冥想的。
  周轸探起身来,替她决定好了,“今天端午,它端午来的,就叫端午。”
  端午?是不是有点草率了,“那么清明过来,就叫清明咯?”
  “有什么不可以,二十四节气都挺好听的呀。哪个差?”
  好……吧。
  端午。
  *
  这只猫整整陪伴了嘉勉十年,它离开的时候,确实如父亲所言,你务必要有它离你而去的勇气。
  没有,她始终没有面对死亡的勇气。
  猫是被故意放出去的,它那时已经很老了,衰老如人,或者它已然预料到它的死亡,用这种悄然的方式跟嘉勉告别,
  季渔歇斯底里地质问她,“这些年,我甚至比不上一只猫!”
  比不比得上,权在人心。是的,嘉勉冷酷地告诉母亲,我到哪里都放不下它,因为它确确实实是我开心的源泉,它是我在桐城的记忆,是在叔叔婶婶那里的记忆,是嘉勭、嘉励爱护我的记忆,是爸爸纵容我的记忆……
  我留不住那些记忆,正如我留不住一只生老病死的猫一样。
  季渔失控之下,打了嘉勉,并叫她滚,说自己错了,错不该一个活人去和死人争。
  永远争不过的。有些事情不必强勉,她们最亲密的距离,然而,后天的缘分,老天爷没赏赐,
  说白了,亲子间也得有缘。
  嘉勉是个没父母缘的人,之后的很多年,她都反复梦一个梦,
  梦里那些分岔口,她无论怎么选,怎么走,结果都是一样的。
  因为哪怕是梦里,她也知道:
  事已至此,万法徒然。
 
 
第11章 2.1
  二〇一八年,四月,S市。
  嘉励给嘉勉打视频电话的时候,后者还在会展中心监工,市政府牵头的大型环境监测设备采购交易会下周开幕。
  抬腕看表,已经晚上十点了。
  好饿。纯粹被嘉励给馋的,她在那头吃小龙虾。
  一边嗦指头一边问嘉勉,最近怎么样?
  有惊无险。这是最理想的工作状态。
  上周提前过试用期了,手里这个项目,也是师兄派给她的第一个独立跟踪。
  嘉勉的转正述职报告,师兄的意思,我可是“徇了私”的。
  她莞尔,趁机拍马屁,说要请师兄吃饭。
  师兄偏要等嘉励回来。
  他让嘉勉转告:这一顿,你无论如何逃不了。
  画面那头的嘉励,恨恨扔掉虾壳,眉毛皱起一场官司,“他怎么这么不死心的!”
  师兄是嘉励高中那会儿就认识的前辈,这些年始终暧昧地等她回应,年前后者求到他,求他给自家小妹找份差事,师兄开玩笑问,我有什么好处?
  嘉励:好处就是你得一个趁手的下属咯。
  嘉励,我从来不缺下属。
  嘉励回他,哦,我也从来不缺男人。
  社交层面的江湖救急。嘉励说,师兄肯就肯,不肯,我们还是朋友。你寄结婚请柬给我,我依旧要去的,只是对不起,我倪嘉励求人,没有拿自己换的道理。
  唔唔,师兄听到这,赶忙打住。帮!你开口我一定帮,粉身碎骨也不怕,我怕只怕你今后不理我了。
  他喜欢的就是倪嘉励,不姓张,不姓王,原原本本就是她倪嘉励。
  眼下,嘉励语不惊人死不休,“行,等我回去,我就答应他吧。我倒要看看,他这么耿,床上能坚持几分钟。”
  嘉勉听完就挂断了。
  没一分钟,那头再打过来,“干嘛呀,我话还没说完。”
  “姐姐,我公放的。”而且她的活还没忙完,今晚得晚一点。手台里同事在呼嘉勉去验收多功能厅的照明及冷凝部分。
  嘉励饮了些酒,微醺状,戏谑嘉勉,“假正经,公放怎么了,给你那些同事听到了我也不怕。”即便姚方圣本尊听到了,她也不惮。
  姚方圣是师兄的大名。
  嘉勉从善如流,“是,师兄要是听到了,现在就飞去上海找你了。”
  嘉励如遇洪水猛兽,“哎,算了,瞬间提不起精神。”她还是那句话,感情不是生意,她但凡能饶点给他老早饶了。
  嘉励年前就去上海出差了,过春节期间回来了两天,又匆匆回去了。
  她是负责商务谈判的,很忙,脚不沾地地各处飞。
  这趟行程大概到月底能收梢。
  “你看起来瘦了很多。”视频电话里,网速的原因,拖拖拉拉的,嘉励看到的小妹,又比一周前再清减了些。
  她想劝嘉嘉,凡事慢慢来,饭要一口口吃,活要一点点干,人嘛,更要一息息地忘。
  “他们都不理解你,还有我呢,没什么大不了,过去了就过去了。”嘉励说这些尤为地违和,她不是个会说教的人,自己也顶不服管教。可是无奈,受妈妈所托,要她时不时警惕着小妹的情绪。
  这事,你爸爸处理得过于激进。沈美贤早先叮嘱嘉励,嘉嘉不是小时候那么好哄了,我怕只怕,到底生疏了这些年,到头来,她两头落不着,回头……还是觉得那男人好……
  人的心本来就是偏的。也非道理全然说得通的。你爸爸这番强势地把嘉嘉接回来,好心未必办好事,真到了叔侄声张的地步,别说你是个叔叔,就是亲娘老子也无济于事。
  嘉嘉这些年的苦,也不是我们嘴上说可怜可怜,就能感同身受的。
  哎,说到底,她没父母缘。也怪我,怪我当年没执意留下她。沈美贤不能说多,多了就是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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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勉这些年全在X城,成长、读书、工作,虽说与叔叔这里还有联系,但终究淡了许多,偶尔节假日回来探望一下,也是即日来即日走。
  去岁除夕前,叔叔勒令她搬回来,就住在他们眼皮底下。不然的话,你父亲那头,我连你去祭拜都不肯的。
  戚友圈里有些晓得倪少陵的小侄女回来了,将将二十三四的样子,回头投奔叔叔也是说得通的;
  只有家里人明白。倪少陵为这发了好大的脾气,连兄长那头已经离婚多年的前妻也发难了,
  “你当初凭着你生她养她的名义,坚决拿回抚养权。我和美贤没旁余话说,少伍去了,你实该照顾好你们唯一的孩子。”
  “可是这些年,你并没有做到。”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少伍的孩子走错路。所以即日起,没有父母这个天然屏障在了,季小姐,你也早没有监护嘉嘉的权利了。我要接她回来,你没有资格说不,除非我的侄女她自己不同意。”
  与旧嫂通话第二天,倪少陵就安排嘉勭去了X市。
  嘉勉什么都没带,轻便一包行李,就跟着嘉勭回来了,亦如当初她离开桐城时的微薄。
  倪少陵带着嘉嘉去了趟桐城,去兄长的墓前交代这件事情。
  叔侄俩回来互不言语,嘉勉待在她从前的卧房里。春节开工就来了会展中心工作。
  正如嘉励说的,过去了就过去了。她也一直努力让自己过去。天晓得,这几个月叔叔的脸色有多差。
  “爸爸从前不这样的,他最最讲理的一个人。他的那些学生们个个都洗脑般地认为倪教授是个最最谪仙的一个人。可是这几年,我发现他尤为地偏颇,尤其面对儿女。”嘉励点评父亲,也说明原故,“还是你犯到他手里了,谁能想到他心目中最循规蹈矩的嘉嘉能这么出格!”
  姊妹俩如同小时候那样睡在一头,黑夜里嘉励试图要嘉勉开口说些什么,倾诉也好、发泄也罢,“什么样的男人能让你这么昏头?”
  嘉勉不肯回答。
  但嘉励从父亲回来的生气程度以及雷霆手段可以推断,对方是个非富即贵的男人,能和父亲的那些朋友打交道,自然轻贱不到哪里去。
  以及那样的场合公然带嘉勉在身边,可见当惜得很,而这份“光明磊落”却被父亲极为地鄙夷乃至唾弃,答案呼之欲出。
  就是我们的嘉嘉犯错了,犯了个很庸俗但偏偏世人都难以保证规避的错误。
  换言之,什么是错呢,上来就晓得是错的,谁去犯呢,对不对?
  嘉励一番正反诡辩,依旧没有诱供出她想知道的。嘉嘉还像小时候那样,不关己事不张口,关到己事,更简单的逻辑了:不关你的事。
  那夜沉沉入睡前,嘉励趴着身,脸埋在羽绒枕上,恍惚听嘉勉说了句什么,
  微不可闻。
  -
  回来这几个月,嘉勉一直住在叔叔那里。
  嘉励怂恿她,你和我爸提啊,你要搬出去,他还能监/禁人身不成。
  嘉勉没所谓,她说当她被禁足的自觉吧。况且,她能感觉得到,因着她搬回来住了,叔叔婶婶都格外的殷勤,尤其婶婶,每天变着花样地给她做早餐、夜宵。
  她一时间又回到小时候那会儿,大晚上吃小馄饨,嘉勭吃不下,全舀我们碗里来。
  “他现在还那样。一个大男人,吃得比猫都少,我老说他哪天低血糖提不起手术刀了。”
  “哪有,他那会儿就是怕我们吃不饱。”
  “才不是,他就是不想应付妈妈了,嫌我们烦,把我俩当猪呢。”
  说到嘉勭,嘉励才想起她找嘉勉说什么来着。SOS,江湖救急……
  *
  嘉励驾照的计分周期快到了,她车子年审前还有个电子违章没处理。
  天杀的,是她那不食人间烟火又“恶贯满盈”的大老板作下的。去年年底去浙江,回来的夜路是她大老板开的,该死的老公子哥,大概等急了,呼啦啦从应急车道奔了一段。
  得,被电子眼抓到了。
  嘉励说,她该去找大老板的。可是呢,懒得去看那老公子的脸色。
  活该她倒霉。
  只是她的分不够了。
  再上回去邻市,路盲的人过分依赖导航,然后导航也有没头脑的时候。两个最右道,习惯意识地右拐,偏偏只能直行的纰漏。
  收到电子违章的短信时,两眼一抹黑。
  总之,大老板犯的这个违章,她得江湖救急,朋友圈里,能舍得救她的,大概只有嘉勉了吧。
  嘉勉暂时还没有自己的车子,她的通勤都是地铁。
  明天是工作日的最后一天,她收工后顺路去了趟嘉励住处,拿到她的备用车钥匙,既然替她去扣这六分,也就享用一下她的资源吧。
  车子先借嘉勉开一段时间,她问那头车位具体位置时,倪嘉励这个女人,有多粗心呢。
  反正就在那里,她自己认识,车进车出,没停错过。但是报不上号码来。
  嘉勉气得隔空跟她翻白眼。
  “你从地库出来,右拐,再左拐……”
  “视频说。”
  “对哦,开视频。”
  四月天里,嘉勉一身通勤装。她早间出门带的一把直柄伞还挂在侧包的链条上。翻缎质衬衫袖口时,不防地松脱掉一颗纽扣。
  珍珠大小的扣子,落在防滑漆面上,蹦了又蹦,最后滚到边上泊好的一辆车子下面。
  那头嘉励看她停下来,没阵仗地左望右看,问她干嘛呢?
  嘉勉:“我的扣子掉了。”
  于是,接下来的一分钟,嘉勉跪伏在地上,很诡异地拿伞去够车底下那颗纽扣。
  嘉励尽管看不着,也觉得洋相极了,“就一颗扣子!”
  嘉勉手机丢在一边,姊妹俩如同从前拌嘴,“我知道一颗扣子呀,我不是正在够我的扣子嘛!”
  好端端的衣服,少一个扣子,多别扭呀。
  嘉励说她强迫症没救了。
  零点已过,地库里已经少有车进车出的动静了,偶尔一两个夜归人。
  倪嘉勉如此铅笔裙地跪在地上,不消说是三更半夜了。即便是大白天,任何经过的车主都会讶异这女人在干嘛,偷车子哦?
  于是,一辆点眼的银色添越懒洋洋地从这里滑过去,车主不禁往这边的活人扫一眼,随即傲慢地收回目光。
  直柄伞像圆规画图那样,一个弧度,嘉勉总算把扣子从车底下扫出来了。
  她去到另一面去捡,人将将走过来,才俯身之际,
  那辆傲慢的宾利去而复返,准确说,是倒回来了。
  嘉勉自顾自地捡她的扣子,不远处车里的人,降下车窗,声音在这深更里听起来,有点轻佻的不怀好意,“你在干嘛?”
  她没往声源那里看。
  视频通话,被该死的倪嘉励给挂了。
  她刚想再拨过去,车里的人下车了,不等嘉勉的腹诽生效,那人的声音落在灯火里,
  讥诮且明朗,“倪?嘉勉。”
 
 
第12章 2.2
  嘉勉离开X城时,短暂交割了她的工作。
  恰逢他们的项目移交,借此开了个简单的送行会。上司姓秦,对于嘉勉的情况了如指掌,也明白她的走意味着什么,只问她,“梁先生那里……”
  “我已经和他说清楚了。”
  秦痛快点头,说梁先生肯放你走,我自然执行。临去前,秦和煦祝嘉勉,“前程似锦,有朝再会。”
  其实彼此明白,皆是些世故话。
  一个人脱离一个社交圈子,当真有心断了联系,遑论去别的城市了,就算彼此留在同城,偌大的洪流,你和他也只是那滚滚红尘里的一对微不足道。
  梁齐众说过,这世上所有的事,只分有心和无心。
  嘉勉,我有心,等你到天亮,也不过是打个盹;
  无心,连一秒钟也会吝啬。
  有心,千方百计也会见你一回;
  无心,我们只会交给时间去泯然。
  这就是倪嘉勉阔别十一年后重逢周轸的心情。
  她一身干练的职业穿着,窈窕纤瘦,长发散着,散在雪缎翻驳领上的一缕,衬得比墨还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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