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则嘉勉——勖力
时间:2021-08-08 10:31:47

  陆姨唉声叹气的,老姊妹间的体己话被嘉励听来了,学给嘉勉,“轲哥哥不喜欢女人。”
  十二岁的倪嘉勉一时难消化这个消息,但旁听杂收的不少,听神后倒也明白过来,顶着个狗啃的小子短发再问嘉励,“他结婚的对象是女人?”
  “不然呢?”嘉励笑小妹傻。他可以和男人结婚就没那么多事了。
  那这样的结婚有什么意义呢?嘉勉翻了个身,席梦思太软,始终睡不着,盯着帐顶上的丁香花纹看。
  嘉励自从来初潮后身心上都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动辄嫌弃小妹天真,今天更由衷了。因为她们俩讶异的地方全然不一样。
  一个颠覆了八卦魂,一个还懵懵懂懂“哦,这样啊”。
  怪没意思的。嘉励抄起一个枕头,爬到另一头睡了。她说总觉得嘉勉的水痘还没好全,别再过给她。
  嘉勉还嘴,“医生已经给我开回去上课的证明了,早好了!”
  姊妹俩各自一头,嘉励笑话完她的水痘再笑话她的头发,“我是你,干脆再请半个月假。”前半个月出水痘,后半个月养头发。
  是的,嘉勉最近流年不利。毕竟十二岁是本命年。
  半个月前,她从叔叔婶婶那里回去,洗澡的时候发现身上多了好几颗疙瘩。
  起夜的时候更不对劲了,躯干、后背,以及下/身都有了……父亲还在值夜班,她等不到天亮,即刻就给婶婶打了电话,她说凭着医生家属的觉悟,她觉得自己是出水痘了。前段时间隔壁班因为情况严重都停课隔离了,她是他们班第一个病例。
  该死的,倒是这种事情上她难得当了回第一名。
  婶婶连夜驱车来桐城,果真是水痘,随着低烧,发得快得很。等门诊上班后,去感染科确诊及传染疾控申报的时候,嘉勉整个人已经不能细看了。她捂着个口罩,哭声下来了,问婶婶她是不是要留疤了?
  沈美贤:“快别哭,哭花了痘就是一个印,那就是疤。”
  倪少伍过来的时候,嘉勉已经拿好药了。前者先和弟妹打招呼,说辛苦她了,夜里跑这一趟,“嘉嘉没打电话给我。”
  “你多半不会接。”亲闺女放冷箭。
  倪少伍受教认罚,“在手术室呢。”说罢,伸手来端详闺女的脸。
  嘉勉往后一步,“当心传染。”
  沈美贤早习以为常这父女俩的相处模式,旁余话没有,只和少伍说,“嘉嘉还是跟我回去罢,这得半个月不能上学了。”
  这些年向来如此,女儿衣食住行都待在老二家,连学区都是少陵他们安排的。倪少伍这个做兄长的实在沾了老二他们许多光。
  “嘉勭嘉励他们都没出过,还是在我这里隔离稳妥些。”医生的考量总是剔除些人情味。
  沈美贤不放心,“那么嘉嘉吃饭上药怎么办?”半大一个姑娘了,做父亲的总归诸多不便。
  倪少伍说他央托带教的学生罢。听起来主意已定。
  看嘉勉似乎有些不愿意的样子,倪少伍才委婉提醒她,“嘉勭明年就高考了,这个档口可不能随便停课的呀。”
  嘉勉闷闷不作声,父亲好像全然不记得她今年也要小升初了。
  *
  出痘的第四天,嘉勉整张脸密集可怖到她自己都不敢照镜子,头皮更是痒到能把头整个摘下来抓。不太能梳头,倪少伍回来看她的时候,见她萎靡隐忍就差发作了,试着建议女儿,“要不剪短一些吧。”
  嘉勉充耳不闻状。
  倪少伍只得作罢。他趁着有限的休息时间,抓紧给女儿收拾屋子、消毒,给她冰箱里多备些吃食,给她手洗衣服。
  不知何时起,嘉勉陡然长大了,晓得自己的内衣不该由别人洗,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父亲。
  眼下父亲不避讳这一防,嘉勉却始终不肯。她要他放那,她待会带手套来洗。
  倪少伍迁就女儿,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他也带手套,来免得她碰生水碰肥皂。
  不。嘉勉坚决。
  父女俩不尴不尬地对视着,终究小的胜利了。
  婶婶关照的,出痘期间忌一切酱油类的东西,忌一切生冷辛辣。如果你试着一周三餐全吃些低盐低糖且没油没颜色的食物,舌头不淡出鸟来的话,倪嘉勉头一个不服。
  晚饭吃了几筷子,她就饱了。纯粹是这种坐牢式的隔离太难挨了。
  倪少伍也不劝她吃,只问她想吃点什么,不过分的零食还是可以的。
  坐牢的人悻悻地不响应,分餐式的二人,一个在餐桌边,一个在电视茶几边。嘉勉把那有线电视台全调了个遍,没选中要看的台也没回应父亲的话。
  安静没多久,医院那头又来急call了。他得回去了,嘉勉对于这种调度式的生活早已被规训了。从她记事起,一直这样,父亲从来这样没个定数地忙。
  不然也不会把她寄养到叔叔婶婶那里,从他们离婚起。
  寒来暑去的光阴里,她与父亲好像形成一种共识,只要她有空,双休日都会回来住。
  回桐城。
  临去医院前,嘉勉还在不死心地轻轻梳头发,门口换鞋的倪少伍再次缺乏人情味的医生建设:“剪短些吧,你最近头发也确实长长许多。”
  嘉勉还击他,说他职业病极了,劝她剪头发的口吻像极了交代术前备皮的冷漠。
  倪少伍不怒反笑,认真吓唬她,他见过有些女病人长时间卧床不打理头发,最后很难梳通,后脑勺那里都结成个饼状,届时,任你怎么梳都难梳通的。
  然后呢?嘉勉问。
  “然后就全剔了,重长呀。”
  “你骗人!”
  倪少伍笑意再浓了些,愧疚的口吻,“嘉嘉,你的头发什么时候留这么长的我都不知道。”
  当晚,那个实习医生姐姐来给嘉勉上药的时候,说起倪老师茶余饭后的絮叨,总是他女儿。求学生想办法给他女儿把那头发梳梳通呢。我看着比她着急,最后还感叹,嘉嘉什么时候打辫子的我全然不晓得呢,也全然不会替她张罗了。姑娘就悄然间地长大了,跟你养在院子里的花一样,不经意间就开了。
  到底嘉勉还是要实习医生姐姐替她剪去了一指长的尾巴,纯粹梳不开了,发梢也许久没修理,微微开叉了。
  婶婶知道后,心疼了好久,电话里安慰嘉勉,不要紧,个把个月就又能长回来的。
  姑娘家从开始藏心思起,视为长大的开端。
  嘉勉的长大从她和自己的头发卯上劲开始。
  她很难告诉父亲,她准备留长发是因为班上男同学的笑话:倪嘉勉搁在男生堆里都挑不出来。
  只因为她那头肖似男生的利落短发,只因为她瘦瘦单单的事不关己不张口。
  她也很难相信,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剪去一截留了好久的头发,梳通了罢。没几天,灶台上热牛奶的时候,那打火处不出火花,她埋头去吹,火一下蹿出来,别的没什么,就是火急火燎地……烧糊她的一溜刘海。
  水痘隔离解禁的第一天,她便去剪头发。
  倒霉催的小人碰上了个大刀阔斧的理发师,嘉勉让他帮忙修修这燎糊的刘海。眼睛一闭一睁,那个狠心的理发师直接给她剪成个短的不像话的短发,理由是你这刘海实在难弥补。
  回到叔叔婶婶那里,倪嘉励这个没心肝地头一个笑到捧腹。
  别说,还是短发更衬你。哈哈哈哈。
  嘉励说他们家有个丑小鸭急于变天鹅,结果,分分钟跌回水塘里。
  嘉勭尽管也忍俊不禁,但还是宽慰小妹,不要紧,丑小鸭始终是天鹅,慢慢来。
  婶婶心疼老幺儿,只有她明白嘉勉留长发的心情与决心。一边埋怨自己还是把她接回来隔离的好的,一边试着弥补点,说带嘉勉再去找发型师修修。婶婶有信心,说可以修成赫本那个经典短发的。
  边上的嘉励、嘉勭这下绷不住了,还赫本,拉倒吧!
  恢复短发的嘉勉,由他们笑去,始终不破功,但也没接受婶婶的建议。纯粹是再舍不得她为数不多的头发了。
  自此,她得了个害怕理发师的病。
  *
  嘉勉是在蒙蒙的热意里醒来的,婶婶先喊的她,见她睡得一头汗,温和地替她捋捋头发,“嘉嘉,醒吧,瞧睡得这一头汗。”
  时下四月底,春夏之交。
  婶婶抱起了嘉勉,再去喊嘉励。姊妹俩,她一样对待。
  无论精神上还是物质上,婶婶做到不偏不私,但嘉勉更感恩的是,婶婶填补了她童年乃至少年时期所有母爱的期许与认知。
  姊妹俩同式不同款的裙子,嘉励到底大两岁,穿出些朝气少女的轮廓感;
  而嘉勉还懵懵懂懂,衬裙翻出来一截也大大咧咧,她揉揉眼睛问婶婶,“家去了嘛?”
  得吃完晚饭。楼下周家两个儿子都到了,一个新郎官、一个陪着兄长去女方家送髈酒的二小子。
  这里婚嫁的习俗,正式迎娶前一天,男方要去女方家里送宴客的猪蹄髈和喜酒。当然周家办婚事,少不得他们老字号的“金玉满堂”、“早生贵子”的婚庆攒盒。
  桐城周家,眼皮子浅的说没听过,但有名的百年老字号南货店諴孚坊,多少尝过也买过。
  婶婶说,楼下正陪着新郎官喝枣茶呢。明天正日子,中式婚嫁礼上,缺个提铜手炉的,“你陆姨想你们姊妹俩里挑一个。”女方会有个铜炉子,里面当真有碳火,需得男方出个小陪娘一路给提回来,寓意这香火不息。
  嘉励跃跃欲试,没成想婶婶定下了嘉勉。
  嘉励当即不快,“为什么?”
  沈美贤不想和女儿噜苏。这种中式婚礼,无论是传统还是守旧,都得尊重人家主家的请求,凡事一生一次,大吉大利。
  嘉励来着例假呢,委实不方便。这才选了嘉勉。
  妈妈这么安排,惹得嘉励竖着眉毛噘着嘴,俨然自己被剩下的那个;而那个被挑中的也不经事地不乐意,她情愿由嘉励去。
  一来她年纪小,不该强到姐姐前头去;
  二来她不高兴,顶着这洋相的短头发;
  三来男方傧相是周家老二,那个周轸回回见到嘉励都逗她,不把嘉励逗哭不算完。还厚颜无耻地喊叔叔“丈爸爸”,丝毫不抵触两家玩笑的娃娃亲;
  四来,
  童言无忌且缺心眼的嘉勉问婶婶,“轲哥哥的婚礼真是假的?”
 
 
第3章 1.2
  桐城在S市版图的最南边,枕水江南的一个宜居县城。直到2010年才正式撤县并区,彼时行政位置还只在县级。
  原则上说,他们祖籍都是这里,可是后来嘉励都说自己是S城人,并不认这个小县城。
  唯独嘉勉,她因父亲的缘故,记忆里的烟雨江南其实桐城的着墨更浓烈些。
  *
  倪家和周家原没什么交情,只因为沈美贤与陆明镜是表姊妹,而后者是周叔元的第一任太太。二人早年情变分手,没多久,周叔元便找了现在的太太。
  昔年说好的连襟,如今只剩下不尴不尬地人情往来。叔叔是个彻头彻尾的文人,教教书、会会友、写写稿子,尽管十二岁的嘉勉并不明白什么叫经济学者,但也清楚许多人很想巴结叔叔。这里面最不乏的就是做生意的,小到开铺子,大到企业集团,总之,商人最逐利,自然也希望有人来给他们避弊。
  周叔元便是这样的人。他和陆明镜泾渭分明后,也没和倪家断了人情世故,周轲还喊倪少陵姨父不说,老二小子同嘉勭一边大,断断续续的来往里,各种攀交情盘话术,还扯上儿女亲家。
  说是玩笑,传来传去,也没多少人真当回事。但外界认为倪周两家交情甚笃倒是真真的了。
  倪少陵骂周叔元,老贼!
  此番周轲的婚事,正经给倪家下了阖府同请的请柬,倪少陵也不应付,由着妻子领着几个孩子去吃喜酒就罢了。
  婚礼在周家,但陆明镜不去观礼了。周叔元或真或假罢,许是念着前妻的情谊,叫儿子提前过来会会母亲这边的戚友。愿意的话,都请过去喝喜酒。
  喜酒是真的,新人也是真的,哪里有假的一说?
  婶婶听到嘉勉口无遮拦的话,立即去捂她的嘴,“瞎说八道,有人的时候不能乱讲的啊!”
  这话原本就是嘉励听来的,眼下她也比小妹先有了反应,“妈妈,轲哥哥当真……”
  沈美贤即刻就去撕女儿的嘴,“要你乱听人家是非还乱传。”她训斥嘉励,“不该你听的别听,不该你问的别问。”
  小小年纪学那些长舌、搬弄是非的陋习,心气全废了。
  一碗水端平,顺带着连嘉勉也一齐训了。要姊妹俩懂得什么年纪干什么事,人人都是个个体,懂得尊重别人的阴私与选择。
  嘉励挨了妈妈一记不轻不重地罚,漆漆的眼珠子一转,“恨”起嘉勉来,怪她个白痴守不住秘密管不住嘴,顿时也觉得那个拎炉子的差事没意思极了,就给她罢,“只是当心别再燎到头发了。”
  沈美贤看出女儿有些不适意,就逗嘉勉,小陪娘会有喜钱拿的。
  嘉勉即刻会意,“我和姐姐一人一半。”
  “谁稀罕!”
  “哦,那我给嘉勭了。”
  “你给呗,看他稀不稀罕。”
  “他就稀罕!”
  *
  不算宽敞的枕水小楼喧闹地挤满了人,都是陆姨交好的戚友,不请自来地恭贺。
  中国人的人情债就是这么背出来的,你来一趟,我便要还一趟。
  陆姨原本最低调的人,也只能喊厨子过来张罗几桌,酬谢大家。还不忘提前东道,等周轲他们三朝回门回来,再叫新人认真补喜酒,意思再明白不过,周家的婚宴她这头不参与。
  嘉勉趴在楼梯的栏杆上,下巴托在交叠的两只手上,她在看新郎官,嘉励笑她笨,“明天,明天才是新郎。”才佩新郎的花。
  他好像真的并不开心呢。小时候嘉勉觉得过年最开心了,再有就是去喝喜酒,好吃好玩好看,她能攒好几包喜糖拿到学校去和同学分,长大些才明白,小孩子最适意的物欲对于大人未必简单,甚至是难关。
  年关年关,喊着过关,婚嫁也是。成年人的世界,从来没有简单,只有人情世故。寻常人家,结婚办件事,可能是经济上操办的一关;对于轲哥哥,嘉勉只能看出来,他有点不开心,至于再多,她好像不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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