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则嘉勉——勖力
时间:2021-08-08 10:31:47

  万小姐要她的堂妹出去倒杯饮料进来,周轸喊住了,“倒杯热茶吧,沏酽点!”
  那堂妹愣愣地看周轸,后者改道,“多放点茶叶。”
  等一杯酽茶能入口的工夫,周轸其实是想劝大哥,振作点吧,现在这个节骨眼,别说你想悔婚之类的话,敢一个字,连我都逃不掉的一顿打。
  万小姐就在边上。
  周轸把那茶浇些在手背上来试温度,然后递给大哥,“喝点,我知道你不至于醉,上头而已。”
  躺着的人接过,呷了一口就搁下了,“老二,连你也在看我的笑话?”
  周轸歪靠在一面五斗橱上,面上淡淡地。这些年他们向来如此,周轲并不多看重他这个弟弟,老二也不屑去讨巧他,但今天这个局面,“不至于,你要相信,我和我同学出去玩车子会更舒坦。”
  是的,老二这个年纪还不到要愁的时候。
  愁是什么,
  是老铺里那些员工攒钱买的一套几十平的老公房;
  是公孙三代挤在那鸽子窝大点地方,然后倾尽两代人的积蓄,想置换套伸得开腿的大房子;
  是辛辛苦苦几十年存的积蓄禁不住一场大病、医院一周的流水;
  是万家这样普通单薪的家庭,女儿即便大学毕业还是活得蝇营狗苟,每个月由父母咬着、弟弟追着,伸不过气的糊涂账;
  是周家这样衣食无忧累至几代富贵的人家,关起门来,依旧有说不尽道不明的阴私债;
  同万家的婚事,是万小姐自愿的,二人是同学。
  她前面两个对象都被母亲搅黄了,里里外外还空着一屁股的债,她已经筋疲力尽。
  周叔元也相中万小姐的魄力与坚韧,他说他喜欢一切阳谋人的胆量与手段,也保证,几年后,她实在不想维持了,那么二人就白纸黑字地两清。
  到时,周家送她出国,读书也好、工作也罢,万小姐自有自己的天地。
  周轲问老二,这些愁你想过嘛?
  我晓得你不愿意跟我进进出出,我也不愿意你同我来往,可是无奈,咱们托生在一个父亲名下,他割舍不下我们,正如我们割舍不下他……的家世。
  老大言明,一切都不过是一场阳谋罢了,各人得各人的那份。
  他守父亲的规矩与传统,也得老铺諴孚坊的独立管理权。
  酒劲愈来愈盛,向来温文尔雅的周轲更是出言刻薄,二人做了十七年的兄弟,作兄长的头一回表示分明地厌弃。
  他说他母亲出身高知家庭呀,当初周叔元是怎样百般的追求,临了呢,夫妻俩反目成仇的地步!
  离婚这个“热孝”劲都没过呢,掉头就和另外一个厮混了。
  那冯德音有什么,小门小户,以色侍人,哭哭啼啼,依仗个男人跟依仗个天一样,可笑的是,周叔元偏就吃这套,而他和他的母亲却成了局外人。
  “我隐忍了这些年,最后功亏一篑,由着你们母子俩抓住我一个把柄来笑话我……”
  这些年他们向来如此,各为其主,各为各妈。这就是周叔元作下的债。
  “呵,”周轸一时冷笑,“你有什么把柄呢,你自己都说了,守老头的规矩,得你该得的。”
  “我妈是浅薄,但她没碍着谁,她也不是第三者,她是周叔元堂堂正正娶进门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有人抬脚就走。我是不愿意跟着你,我又为什么要跟着你,你大喜的日子搁着伤春悲秋的,早干嘛去了!我不伺候了,可以了吧!
  周家老二从新娘房里出来,直奔万家门楼,明眼人都看得出,是哪里不对付了!
  万母追出来,周轸走路带风的,初来乍到的小爷脾气,人家也轻易不敢说。
  跟着出来的还有一个,倪嘉勉。
  席上她一直坐在他边上的,所以周轸的去向,她最洞察。
  从轲哥哥那里出来,他就一路往外奔,不是个好现象,愣头青的嘉勉追出来是想问他,“你去哪里?”
  “……”他再一次把倪家老幺给忘了,沈阿姨和嘉勭都一再托付他,要好好看好我们家嘉勉。
  “我去给我哥买点解酒的药。”这话是对万母说的,后半句是朝嘉勉,“你跟我一起去?”
  他说着过来捉她,拎起她被猫挠的那只手,作端详状,“还没好,带你去换药。”
  嘉勉浑浑噩噩地被周轸捉着走,
  始作俑者的人一身反骨,呵,撂挑子的感觉真好!
 
 
第6章 1.5
  出了小巷往东就是一条笔直的省道,由南向北,一望无垠的田野,浮云压得很低。
  这里严格来说,是乡下。
  嘉勉问周轸,要去哪里买药,最近的镇上?
  被问话的人,两手插兜,笑得诡异,“倪嘉勭的两个妹妹,一个赛一个地笨。”那个嘉励是牙尖嘴利的自作聪明,眼前这个天然呆不利索的笨。也难怪,倪家的氛围好,嘉勭的父母都是读书人,教育子女也足够的和平与友好。
  眼前这个她大概就是信周轸,和信自家哥哥一样没有防备。
  周轸没有回答她,自顾自往前走,快到一个城镇公交站台处了,他拿手机打电话,打给老冯,对方是给冯德音开车子的,冯家那头的一个本家,也一贯接送周轸。
  通话内容无他,就是告诉对方准确地址,要二十分钟内来接他。
  刚刚收线,天然呆的嘉勉觉察到什么了,“你到底要去哪呀?”
  “回家。”
  “……”她无声无息地盯着他。
  周轸好笑地问,“怎么?”
  “轲哥哥那里……你说去买解酒药的。”嘉勉之所以相信他,是昨晚他还给她买消毒酒精的。
  “世上根本没有药可以解酒的,倪嘉勉。”
  嘉勉掉头就走,在她的理解里,周轸就是逃课一般的坏孩子,他太坏了,无组织无纪律,大哥的婚礼都可以说走就走。
  她要回万家去,她答应婶婶做好这桩差事的。
  周轸随她,若不是嘉勭和他玩得好,他也不稀得去没事管一个孩子。
  可是等嘉勉走出他几十步远的时候,他不甘心地喊她,“你个笨蛋,那个手炉子有什么可提的。”
  “我答应婶婶的。”她也回头看他。
  周轸重重吐出一口气,阴天的省道上,浮云离他们很近。不时有快车呼啸而过,他注视着她的动静,以策安全。“嘉勉,你昨天听懂了嘛,周轲的婚礼是假的。”他承认,他有报复的情绪,或者,此时此境里,实在无人可以托付。他希望嘉勉能懂,能看懂这场假婚礼的意义。
  她比他想象中的沉静多了,像懂也像不懂,良久,她乖巧地告诉周轸,“那些都不关我的事,我答应爸爸还有婶婶,好好做好今天的差事。因为,当初轲哥哥救过我。”这一点,周轸是知道的。
  知道嘉勉差点走丢过一回。在市中心附近的一条巷子里。
  是周轲的车在那经过,捎她回去的。
  “那天喊停车的是我!”较劲是嘛,他也会啊。是不是每件事都得比个高低出来,是不是所有的行事必然要有个动机,他就得不愿意来这一趟,他就得阴阳怪气地嘲笑一番,这样,所有的事情才算顺理成章。
  周轸很不快,不快这样烦心的家务事。
  他自幼活在那个人的阴影里,父亲动起手来,向来是,“你从来没有你大哥叫人省心!”
  我为什么要和他比,我和他甚至都不是一个妈生的!周轸还嘴,他一向喊周叔元老头的,因为老头比冯德音大十六岁。身边大多数同学都羡慕他的家世,知道周家在桐城的地位,他父亲是市五十强的优秀企业家代表。
  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周轸恨透这样不一碗水端平的家庭,恨透这种说一不二的大家长作派,恨透这个老头娶了两个老婆,有两个儿子,而他,从来不得重视。
  諴孚坊对于周家的意义就是根基,而老头眼角都没夹一下的,就交给了老大,仅仅因为他顺从他安排的婚事。
  —
  嘉勉正式去市里读书前,都被父亲托寄在同学家。
  彼时,是父母离婚的第二年。
  他们的离婚协议签得很顺畅,唯独嘉勉的抚养权。原则上是给到母亲的,可是由嘉勉自己选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父亲,细节她不记得了,只记得妈妈没多久就搬走了。
  之后很长时间,她都只是给嘉勉抚养费的时候才联络他们,频率从一个月到半年、一年……,渐渐无话可说。
  父亲说好晚上六点半来接她的,嘉勉每天由司徒的妈妈接回来,父亲再在司徒家接她回去。那日他晚了,司徒妈妈又在打麻将,嘉勉想自己走,一再保证她认得回家的路。
  牌桌上的手气迷信得很,司徒妈妈那天迟迟不下庄,正在兴头上呢,也没多少心神听嘉勉说,草草应了她一句,那么你到家给司徒来个电话呀。
  她确实是认识回家的路的,公交转一次,熟悉的站台下来就到了。
  可是那天中转途中下雨了,第二辆公交迟迟不来,七岁的嘉勉还是糊涂了,她糊涂地往巷子里走,再想起给父亲打电话的时候,她已经全然迷路了。
  微凉的五月天,杳杳的夜色里,她浑身都淋透了,附近一个卖卤味的老板看到她,想领她先回自己店里避雨的时候,一辆车子滑停了下来。
  周轲一眼认出了嘉勉,姨父叔伯兄弟家的孩子……
  —
  今日,周轸却告诉她,那天是他先看到她的,也是他叫司机停车的。
  他记得她,春节在倪家见过一回,嘉勭说过,是他伯伯家的孩子。
  “他救过你?”周轸嘲笑天真无知的小孩,“他是最自私薄凉的一个人了。”
  “你等着他救你,你早被拍花子的摸走了!”
  拍花子的。嘉勉忽而错愕地望着周轸。
  而对方再正经不过的形容,……,接他的车子来了,周轸上车前微微审视不远处的人,问她结果,“你要是回去,就回去,我看着你走……不能那次没把你弄丢了,这回搞砸了。”
  “真的?”不远处的人站在阴灰的天色里,极为认真地问他,“拍花子的事……”
  “真的,比我的名字还真。”他徐徐地笑。
  出逃的人突然生出些恶趣味来,他得留住嘉勉,留住一个垫背的,“看在我救过你一回的份上,嘉勉,你还报我一次吧,就说你头疼的厉害,我送你去医院的。”这样他们两个的溜,就名正言顺了。
  “我头不疼。”嘉勉实事求是。
  “不,你疼的,昨天猫挠的,现在发作了。”他教她撒谎。
  有人心心念念惦记着要给新人提那个手炉子的,香火不息的寓意。并说,她还有喜钱拿。
  周轸过来拖她上车,“他给你多少,我出双倍。”
  嘉勉是被周轸押上车的,后者匆忙催老冯开车,嘉勉才意识到,“你就是故意的,故意拉我一起走,一起和你犯错!”
  十一年后的重逢,周轸告诉倪嘉勉,之后的很多年如若有人提起嘉勉,他印象中的她始终是这样的,就是眼前这个后知后觉的戒备小女孩。诚如春节期间,嘉勭教她打麻将,这个国粹竞技果真好玩呢,外行人看热闹,内行人看门道,处于不外不内的门槛上的人,比如嘉勉,就是处心积虑地想胡一牌,却被嘉勭恶作剧地偷走了一张,她怎么也胡不了,最后数数手里的牌,才发现她少了一张,那种努力后发现众人了然的洋相,竟遭不住地哭了!
  倪少陵得知是嘉勭的鬼,来给侄女撑腰,直接把他抽屉里的钱全拿到嘉勉抽屉里去了,说真正牌桌上黄胡的、出老千的,是要一家赔三家的,“剁”他的手!
  心善的嘉勉算算她这一牌多少钱,然后只拿了哥哥一赔三的筹码,其余全还给了哥哥。
  嘉勭在学校里是最最冷酷的个性,从不招惹别人,也反感别人来麻烦他,可是家里那个顶小的妹妹,他却是时常逗趣也时常纵容,有时还叮嘱他们几个:嘉嘉长大了,你们去我家不要动不动拿她开玩笑,她其实门清得很,什么都清楚什么都明白。
  唔。眼见为实。周轸今日认同了嘉勭的话,他这个小妹妹真的长大了。
  开车的老冯问二子,去哪?“你妈妈还不晓得,你这样出来……”
  “怎么,我活着就是给人用的嘛?他叫我上东,你叫我上西?”有人没好气。
  老冯不敢多话,“我们是舍不得你呀,到时又给你爸揍一顿。”
  “死不了,死了倒好,一了百了。”没好气的人最后满口的晦气话。
  车一路向南,蔽日浮云天,起风了,那一层阴翳,悄然间被吹豁开一个口子,愈来愈大,最后拨乌见晴。
  那人隐隐坐在匀速的光影里。
  他要老冯把车子开到了老太太那里。
  冯德音嫁给周叔元后,后者作为婿,自然好生安顿了岳母,以及冯德音那不争气的弟弟。
  岳母离周家就两条巷子的脚程,老太太早些年还一味托大摆老丈母娘的谱呢,怎么样我闺女嫁给你了不是,我是你周叔元货真价实的岳母呀。打脸的是,这栋房子从收拾出来给冯家人住到现在周轸都十七岁了,女婿周叔元没登门过一次。
  年下时节,冯德音也接老妈妈去周家过过,三回不到,老太太就识相了,能不去就不去。她得女婿的济不错,但女婿和女婿也是有区别的,旁人家的女婿是半个子,而周叔元永远只是周叔元。
  周轸才跨进门槛,门楼里小方桌上玩叶子牌的几个老头老太俱是抬头看。冯老太太骇得手里的牌都扔了,叫旁边相牌的人帮着打。
  一口一个“金乖乖”喊周轸,问她的宝贝外孙子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今天不是你哥哥结婚嘛,娶亲的队伍回来了?”
  “唔,回来了。”周轸敷衍外婆。也让她继续玩牌,别管他们。
  他们。听完,老太太才发现大孙子后面还跟着个小孙女。
  头发留得不长,人小小巧巧的,但是耐看也腼腆。“这谁家的孩子呀?”外婆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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