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原配的陆家小姐,就是周叔元当初风流倜傥地追到手的。
不过十载,劳燕分飞了。
富贵人家的婚姻从来闲笔多且杂,那第二任太太或许少些心气,又或者什么锅配什么盖,保不齐能白头偕老了。当然,娇妻嘛,自然是一个白头,另一个偕老。
按老话,周轸其实差兄长一大截的。论母家、论出身、论长幼嫡庶。
但现在不兴这些,只兴他周叔元器重哪个罢了。
从前,周家父子还是棍棒家法的,现在果真父慈子孝了。
“倪老弟,这向都好?”两家见面,周叔元先打招呼,老二也亲自接父亲解开的外裳。
“多谢挂碍,真是贵人出门多风雨。原想着凑个大家都方便的时间,不成想今日雨落得这么大。”
外面风大雨大,今朝看新闻,桐城几处乡下地方都起龙卷风了。
今年盛夏又不太平的样子。
倪少陵到底是东道,问候了下周家乡下老宅无妨罢?
周轸替父亲答,乡下那头有本家看顾,院子东楼倒没什么,几处院墙听说刮伤不少,大碍无妨。
倪家乡下也有房子,父母去了这些年,倪少陵早就发狠要动土重修,以及兄长,“我也想跟嘉勉商量商量,一道迁回乡下去罢。”
嘉勭还全蒙在鼓里,听闻父亲这一句,连忙打岔,“您好好请客的人,怎么啰嗦起家务事来了?”
周叔元或许还没全领悟,但周轸脑子的一根弦震了震,他汇倪少陵一眼,对方冷漠避开了。
“人上年纪了,到底是要迷信这些的。你伯伯那头就一个嘉勉了,家族里,你要替嘉勉撑起来,在内是哥哥,在外是舅兄。”
嘉勭只是冷落人情世故,他并非不懂,猛然听父亲如此,他悄声睇一眼二子,想必是有什么风声了。这明显不是在说嘉勭,而是敲打某人,舅兄二字耐人寻味。
寒暄到此为止,倪少陵请周家父子入席。说原该在家里请的,美贤身体这向有点不适宜,就我们爷四个罢,不带她们女人家了。
两厢入席,周叔元净手的空档间接倪少陵的话,“上回在桐城老店,碰上老二和一个小姑娘说话,我当是谁呢,是嘉勉呀。”
周叔元说,幺儿姑娘主动过来跟他打招呼,落落大方,冷静诙谐,打趣叔叔也挤兑了他这个老头子,“我当时就说呢,通身的倪家作派,竟得了她叔子真传,倒不像侄女,更像嫡嫡亲亲的闺女了。”
“我们家那位就一直遗憾呢,没生个闺女来贴心,还是你们倪家热闹。”
说罢,周叔元扔了手里的消毒毛巾。
聪明人会晤,大家都拣自己想说的说,一时间,倪少陵撇清的话题,又给周家拉回来了,周叔元四两拨千斤的渗透了些什么,聪明人自行领悟,“我还听老二说,嘉勉在她母亲那头过得并不好,你们这才接回头的?”
周轸闻言心生不好,“爸……”老二很少能这么低头地认真喊人的。狐狸总归是狐狸,哪怕他老了,手段都不会生疏。周轸关于嘉勉半个字都未曾和老头说过,现下老头抛出这么一句,明显是有备而来,周轸想提醒父亲什么,被周叔元一个冷眼喝回头。
“怪可怜见的。有些孩子天生没有父母缘。”
“回来也好,要我说,当初就不该跟那个妈走,我想她爸爸原先也该这么想的。平白生出后来那些个事端来,磋磨了孩子不说,到底伤情分呀。哎,一笔勾销,一笔勾销!”
好一个一笔勾销。实该是他周叔元说得出的话。
商人最懂进退,今天要不是倪少陵上来就摆那文人割席的架子,周叔元还未必能进这一大步,你口口声声兄长、家族,然而呢,做的事情并不体面啊。
当初一步名正言顺的棋下坏了,现在懊悔呢?
当初就该拿出托孤的志气来,否则永远是两家人。
当然,现在周家有求于他,周叔元断然不会把话说那么绝,不过是踩了踩倪少陵的痛处罢了,让他捂着这痛处,更加想方设法地弥补这一步错棋。毕竟,活人永远争不过死人。兄长当初牺牲了那么多,让弟弟出国深造,自己一辈子窝在桐城没出头,临了舍身成仁地去了,就一个女儿,他们都没护好。
唏嘘啊,笑话呀。
你把个孩子天天跟疯子搁一块,孩子能好才怪。这么个简单的道理,倪少陵夫妇枉费读了那么多年书了。
……
酒过三巡,席上要到收梢。
周轸再一次起身敬倪少陵的酒,杯身矮一截碰到后者的,倪少陵突然发话,大连那头,我可以帮老二跑一趟,这一趟成不成,看老二的造化。
“至于其他,别想,嘉勉不是个玲珑多窍的孩子。她一没当初陆家的好家世好父母,二没冯小姐的圆融乖觉,你父亲都经历了两桩婚姻,老二,你自己说说,嘉勉适不适合你。”
她既不是陆明镜又不是冯德音,但是周轸是活脱脱二代目的周叔元。
这一顿酒,于周家算是有进益了,起码倪少陵松口了。
只是,条件是,劝退周轸。功名仗与儿女情,对于一个男人,再好选不过了。
*
倪少陵归家时,一身的酒气,嘉勭把父亲才送到家,父亲就指派他,“你去接嘉勉来,立刻去。”
嘉励还没走,看到爸爸一进门就怒火中烧的样子,警觉不好。
四十分钟不到,嘉勉到了,嘉励摸着手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愧疚的形容,她记得小时候爸爸每次发火,嘉勉即便不敢求情,也死死守着嘉励身边。
嘉励考得不好,嘉勉会跟叔叔说,她考得更不好。
那头,嘉勉自顾自上楼,去叔叔的书房。
嘉励一个急步跟上来,“你个笨蛋,他让你来你就来,他又管你说你了!你知道嘛!”
嘉勉回头,看嘉励红了眼,日常闲话的口吻,“你今天的眼线画得好失水准哦。”
台阶下的嘉励,直接掉头就走了,外面风雨不休。
叔叔的书房里,只有书案那一处点了灯,倪少陵静静地坐在案前抽烟。
书案上,是他练废的一手字:
何彼襛矣(注1)
不知是哪个字不满意,叔叔尽数捺掉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出自诗经,《国风。召南。何彼禯矣》:怎么那样秾丽绚烂?
第38章 5.1
嘉勉没有记错的话,这是首写嫁娶的诗。
何彼襛矣,华如桃李?平王之孙,齐侯之子。
可惜叔叔不满意,涂掉了。
—
叔叔的书房里尽是书,书架上搁不下就全堆到地上来。小时候嘉勭就老不满叔叔这一点,说他这消防观念实在太差,一个火星子就能着了整栋屋子。
于是,婶婶向来不肯叔叔在书房里抽烟的。
今日叔叔自责,又破戒了。
“嘉嘉,我有时候还不如你们的。”倪少陵掐了手里的烟,起身开窗换气,免得这乌糟的二手烟扑了嘉勉。
嘉勭在门外敲门,三声不到,推门而入,他来不及说什么,倪少陵就让他出去,“你知道我的规矩的。”
书房是私人空间,找孩子谈事也从来不许妻子插手。
嘉勭是今日酒局上唯一一个没有饮酒的,他清醒得很,小时候嘉勉被拎到书房谈话,他从来不上来维护的。这是头一回,“规矩是人定的,可以改。小时候,你管教是天经地义,现在,儿女情长的事,没有规矩可言。”
嘉勭纠正父亲,你在饭店那会儿还说要我替嘉勉今后撑着,长兄为父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况且,我这个小妹向来茶壶里下饺子,她倒不出来。她担心我吃不好睡不好,还要周轸转达给我呢,”嘉勭说这话时,不禁投一眼案前不作声的嘉勉,后者微微红了眼,“我很难不上来搅和一下。”
兄妹俩对视,彼此心领神会,嘉勭怪嘉勉,“小时候就那样,现在还是,回回让周轸做好人。那会儿是猫,现在是我。”
倪少陵看在眼里,听在心里,嘉勭和嘉勉反而更像一对亲兄妹,两个人都是个守口如瓶的性格。今日,嘉勭这般,算是生生向前迈了好大一步。
嘉勉顾不得在叔叔面前,饮泣感,犹如当年获得哥哥允许,可以在这里养猫一样的心情,“爸爸就是在医院没的,我只是怕你怪我多想多思,也觉得我的叮嘱其实可有可无。”
嘉勭摇头,“嘉嘉,我和伯伯是一样的无神论者。”这也是学医者最起码的操守。否则,生命将毫无意义。
“你该告诉我的。嘉励性子粗,她很少有这方面的细致,我有一个处处担忧我的妹妹,是我的福气。”
时间当真是摆渡者的话,嘉勉仿佛又重新摸到了那条绳索。
她感谢出现在她面前的嘉勭,更明白让眼前一切生发的那背后推手来自谁。
余下的,她想单独和叔叔聊。
十二年是一轮。很有趣,嘉勉两次出格的事,都和周轸有关。当年作婚嫁小陪娘被周轸拐跑了,今年又因为周轸,被叔叔喊到书房谈话了。
倪少陵旁的话没有,只说,他不同意嘉嘉和周轸的事。“程太太的那个侄子,邵伟臣比周轸适合你一万倍,嘉嘉。”
二十四岁不到的嘉勉,愈发的沉静,像水一样,涟漪都是温柔。她眉眼间像极了兄长。倪少陵私心而言,很惧怕这样的肖像,仿佛是一种生命残酷地延展,在朝他们控诉着什么。
说到底,当初,他们肯放嘉勉走,到底存了私心了。
死者为大,更为尊。
倪少伍是背着荣誉牺牲的,他是被市政府追悼为见义勇为优秀医务工作者的。倪少陵不允许那个档口有人跳出来去践踏、侮辱兄长的荣誉及勋章。
这些分量勋章的背后,同样累计关联着他们。
季渔是个尤为偏执的人,她一心只想要回女儿。毫不检讨这空白的七年,她教了女儿什么,养了女儿什么。
正如后来的十一年,放手后,倪少陵夫妇也同样没有检讨到这一点。
人总是爱在惯性里懒惰自己。
多年以后,倪少陵依旧没有说服自己的根本理由。是的,他当初坚持留下兄长的独女,再轻易不过了,偏偏没有做到,任何理由都是虚伪。
这是今日他在周家父子跟前,吃过最狠的一盏罚酒。
周叔元太阴险的一个老贼,然而看事也最毒辣。
说什么,倪少陵也不会把嘉嘉嫁到这么一个工于心计的家庭里去的。
饶是刚才嘉勭言语里渗透着。也许情不知所起,早在时间里埋了种子。
“叔叔,邵伟臣只是不知道梁齐众的事。”嘉勉冷静回应,她指指叔叔案前的字,外界的嘉勉,其实只是倪少陵涂掉之前的书法,一念之差,涂掉后,分文不值。
这话无疑是往倪少陵心口捅刀子。
“嘉嘉,周轸和那个梁齐众其实差不到哪里去,你明白嘛?”区别不过在于,一个是不把自己钻营到婚姻的套子里,一个是拿婚姻做筹码赢了后又反手藐视一切原则。
倪少陵给梁齐众亲自去的那通电话里,梁某人最后保证,不会纠缠嘉勉,倪教授,您其实远不要动怒,嘉勉是个拿脆弱当幌子的孩子,她甚至比任何人都坚强。
“我明白。”嘉勉答叔叔。
“可是,我又不想叔叔把周轸跟梁齐众混为一谈。仅仅因为,周轸是一个秘密……”
小时候,嘉勉听叔叔打趣他的那些座上宾,秘密一旦开口,就注定不是秘密。这是经济也是人性。
嘉勉跟叔叔说了许多从前的记忆,包括她写叔叔的那篇作文,少年意气风发的那些描摹词语及画面,嘉勉说她很难去追溯时光,所以她只能所见所得,拿周轸那会儿的样子,张冠李戴到叔叔头上。
那篇作文反而得了奖。叔叔很喜欢,父亲也为她骄傲,然而,她始终缄默着她的秘密。
很多很多年。这些年来,周轸说他很少想起过嘉勉,嘉勉亦如是。
因为当时的明月,向来照不进今日的窗子的。
偏偏她还是遇上了周轸。或早或晚,嘉勉说,老天爷好像在和她开玩笑,少年时代那么晦涩的秘密,一夕间,易如反掌地反攻了。
她是个再平凡不过的生命,也会肤浅也会虚荣,尤其是听到轲哥哥口里的阳谋,嘉勉泄气极了。
仅仅因为她有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仿佛把她的两双手剪掉了,她毫无还击周轸的巴掌。
也许那一年什么都没有发生,嘉勉也始终没离开过S城。那晚,她绝对会狠狠打周轸一巴掌,或者拿酒浇他一脸,
到此为止罢。她把少年时候的秘密也悉数还给他。
可是她依旧没逃过他的“阳谋”。是周轸的话术赢了。“他提到了爸爸,说他与爸爸仅有的一次会面,”嘉勉最厌弃任何宿命论说,然而她偏偏输给了周轸。嘉勉在叔叔跟前,像极了一个忏悔者的救赎,“叔叔,也许你会怪我不争气,可是我必须对自己诚实,诚实地感谢这一笔宿命,让爸爸在我最纯粹的时候,见证了我的秘密。”
嘉勉无比感谢命运,感谢爸爸与周轸的这一面之缘。
其他,她什么都不在乎了。
哪怕周轸当真是阳谋她。她也会和叔叔坦白,叔叔愿意帮他,是叔叔的情意;不愿意帮他,那么他就此放弃嘉勉,她也不会自怨自艾。
一切她得该得的。
失无可失,本身就是一种孤勇罢。
叔侄俩这一场对话,最后徒然落泪的竟是倪少陵。周叔元说的一点都没错,嘉勉当真像极了倪少陵,骨气与现实矛盾着。
倪少陵也不知道,嘉勉背后把他比作周伯通,她懂叔叔的入世与避世。也轻而易举地看穿了周叔元想结交倪少陵的心思。
周叔元冷眼旁观地拱火,要倪少陵不要忘记兄长的情分,要他好生对待兄长的孤女,没什么侄女,就是倪家嫡嫡亲亲的闺女。只有把嫡亲抬上去,他们周家得益才更提/纯。
“席上,我答应周轸的项目邀请了,”倪少陵直言不讳告诉嘉勉,他答应周家项目顾问的头衔,替他们奔走这一趟人脉疏通,成不成事,在于天在于人,至于其他,他不允许,也要周轸自己选。
功名利禄,儿女情长,选一个。
老二敬倪少陵的那杯酒迟迟没喝,而是搁置了,他慧黠地眯眼一笑,“叔叔,”这些年因着他和嘉勭的关系,老二上门来,要么打趣地喊倪少陵姨父,从他兄长的亲戚关系;要么尊师重道称呼一声倪老师。总之,这一声叔叔,突兀且急功近利,很符合他们周家的派头,“您这样反而会让我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