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轸眉眼失落,声音依旧没拔高,“逗我玩是不是,我甘心由赵家姐姐敲竹杠,十五倍的价格要过来的。”
无情的人决计无情到底。她把收纳袋搁到地上,管他接不接,再抬头看他,出口的话,冒犯且决绝,“周轸,如果你做不到活得比我长,请不要来招惹我。”
轰然间,属于他们彼此的心墙好像都倒了,倒塌下来,扬起漫漫的尘土与飞烟。
周轸立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而嘉勉难以自抑的眼泪,她恨周轸,恨他逼得她又一次迈进这家医院,恨他让她再一次体会到这种时间平行的残酷。
残酷在于,他们出事的时候,她丝毫感应都没有。
“我没事。”周轸一只手来别嘉勉的脸,“不告诉你就是怕你胡思乱想啊。”
他捞她的手来碰他的伤口,嘉勉抗拒极了,她怕伤口,也怕他疼。
周轸干脆把她的掌心贴在自己脸上,“摸到了嘛,我还活着。”
“我没事,嘉嘉。”
嘉勉摇头也气愤,“周轸,你没了,我会活得好好的。任何人没了,我都会好好的。我会只跟年下交往,因为他们绝对的年轻……”
“你休想!”周轸比嘉勉更气,他明明都被拉了一刀了,这个女人还来补刀子,他一把扽她到跟前,扪着她,“我死,你也得给我守孝三年!”
挨到他身上的气息,是热的,嘉勉一切的心神才像沉浸到热水里的冷骨头,逐渐复苏过来。
她圈着他的腰,静静地抽泣着。
不远处的陈云与嘉勭难在那里,周轸侧头赶他们走,“没事,你们都出去。”
“你们”是指这房里他们之外的所有人,包括周轸的父母。
第41章 5.4
冯德音对嘉勉的印象还是十二岁那年,倪家一家子来周家做客那回。
这个小丫头被周轸拐跑了,周轲的婚礼上,那个铜炉子到底没尽到仪式。周叔元为此发了好大的火,怪老二这是拐着弯地咒他断子绝孙。
断不断,绝不绝,也不在一个炉子的文章上。
这些年,周叔元到底没逼着老大想法子生个孩子出来。因为周叔元从骨子里已经否定大儿子这一点,他怕生出来的孩子也有个邪性的遗传。
那么老二就赢了嘛。冯德音觉得未必,看自己亲生的儿子抱着这个倪家姑娘,她做母亲的有说不上来的心思。
仅仅因为周轸过于庇护他怀里的人,目空一切地要赶身边人走。
冯德音依稀还记得,这个姑娘是没有爹的,那年的代祭还是周轸去的。
兜兜转转,原来老二的姻缘在这个丫头手里。
是福是祸,是未可知。总之,逃不过的总未必好过。
外人眼里的周太太,向来擅长社交,更不会□□儿子的感情问题。
说着玩笑话,“那么你有人关心,我们也就安心回去了。”
话随目光扫过房里的人,最后落到冯开旗的头上,小旗乖觉地躲。姑姑一脸冷颜色,因为她安插小旗到周轸身边是要他看着哥哥的,结果呢,整个一本糊涂账。
嘉勉来得急,也昏头,她随小旗进来时,甚至都没理智想到,周轸父母也许在。
她不是个小家子气的人,听到里面的动静,才准备别开脸抹掉眼泪,和众人打招呼的。是周轸不肯,他声音在她耳侧,“你是来看我的,你管他们干什么!”
这话狂妄,也陷她于不通人情的地步。
嘉勉挣开他,理理耳边的湿发,看清嘉勭,也看清周轸的父母。
嘉勭率先开口,知会周轸,“探病时间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了,你该说说,该疼疼。总之,时间到了,就各回各家,不好耽搁了。”
嘉勭这话一是医嘱,二是倪家立场。
周叔元听在耳里,也是附和,“医院最不是个问好叙旧的地方了,改天,改天再请你父亲饮茶。”
嘉勭淡漠应着,他说送伯父伯母出去。
直到房里清场般的安静下来,周轸才低头看嘉勉,也拿袖子替她揩眼泪,
告诉她,强调,“没事。”
说他自己,也说她肯过来的心情,必然是克服了重重的恐惧。
这些,他都知道。
他再问她,“我死了,你当真和小男人交往?”
嘉勉穿着件水蓝色的衬衫裙,她仿佛有什么固执的搭配,穿哪件衣服,搭配哪件首饰。
那次吃火锅,她就是这件衣服,配这条项链,项链末端有颗再玲珑不过的珍珠。
赌气和冲动一个意思,嘉勉觉得自己的冲动就像那个温度阀,不到点,她必然不会鸣的。
至于周轸的问题,更是好回答,“你死了,就没了,我和谁一起,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这个狠毒的女人。
她没有心。
周轸沿着她领口的那粒珍珠,急急往下,他要剖开她的心。
仓促间,他拽断了那颗珠子。周轸挑衅地衔在嘴里,给嘉勉看,珍珠的主人读懂了他的轻佻,干脆去捂他的嘴,她没办法让他吐出来,干脆恶作剧地逼他吞下去。
二人打闹也像纠缠。
嘉勉:“你根本不是在住院。”
周轸单手捞紧她的腰,别开脸,把珍珠吐在掌心里,再与嘉勉额抵额的距离,他微微地出着气,“我本来就没病啊,可是有点疼。”
麻醉过去后的疼。
“你待会一走,我更疼了。”嘉勭交代的,探病时间一过,各回各家。周轸问嘉勉,“要不要各回各家?”
嘉勉来不及说什么,就被周轸堵住了嘴巴。
她肩上的包与他手里的那枚珍珠齐齐落了地,珠子在地上迸发出泠泠动静。
随即不知滚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来的路上,天还在下雨。
周轸的吻重了些,连同着气息以及身体的变化,嘉勉都再近距离地感受到了,包括她自己。
轻飘飘的,荡漾着的,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感觉。像一种急切,又像是人类本能的饥与渴。
情/欲本就是人之本能。
然而嘉勉却有意对抗着这生发出来的本能。
她有点惧怕那样的坦诚。像自己身上烙着一处不明的印记,她不想周轸见到。
而且,周轸这个人从来不分场合。他仿佛天生就是来跟她作对的。
饶是他手臂伤着,钳制人的力道还是像山一样,嘉勉些微地颤抖之后,喊住了他,也把他的手从衬裙下摘出来。
认真提醒他,“这里是医院。”
色令智昏的人,才不顾这些,他安慰嘉勉,“没人敢进来,也没人听得见。”
嘉勉羞赧地避开他,言语及动作,她说想喝雪顶咖啡。
“嗯,这是什么无厘头的胃口?”周轸的声音挨着她,他像她从前的端午,无间的撒娇与卖乖,甚至是媚宠。
“渴了。”嘉勉从他的怀抱里抽身出来。她是想要糖与□□补充理智。
周轸身上的病号服也是蓝色的,或许他失血的缘故,嘉勉看他,总觉得过分曝光的白。她要他早点休息,她可以待到探病时间前的一刻钟。
被拒绝的人,镇静冷漠地站在她视线里。片刻,他去到里间的盥洗室,窸窣动静,周轸在里面喊嘉勉。
“干什么?”
“进来一下,我需要你的帮忙。”
“周轸,我要回去了。”
“我要换衬衫。”里面的人说,他受着伤,不好穿呀。
嘉勉这才走进去,他当真脱了病号服,手里是一件干净的商务衬衫。嘉勉问他,要怎样?
“不是要喝雪顶咖啡的嘛?”
“我是问你,你要怎样?”
某人把衬衫递给她,要她帮忙穿,“我要出院。”
“周轸,你别闹行嘛?”
“我没有闹呀。我办住院本来就是权宜之计,躲几个建筑商的,动手的工人,我也保留追究的权利。”他是懒得应付媒体,现在天擦黑了,他们从西边侧门走,最好不过了。
说这话时,周轸是光着膀子的,嘉勉负气地望着他,他干脆辖制她,“你看够了没?”
“……”嘉勉无奈,这才走近他,放低袖管,帮他穿衣,两只袖子穿进去,她阖起衣襟,从最下面的纽扣开始扣时,周轸一把抓着她的手,“不该是从上面开始嘛?”
“我喜欢。”
某人蔑笑一声,待到嘉勉的视线随着纽扣一个个抬起来时,到了他领口往下的第二颗纽扣,周轸的视线在她眉眼之上,他问她,“刚才是拒绝我嘛?”
“……”
“没有这个意外,我如约今晚去找你,你也是会拒绝我,对不对?”
嘉勉闻言抬头看他,周轸的形色很严肃,他确实在认真问她,成年人之间最真实不过的问题。
“有点受挫,”周轸单手把衬衫下摆往裤子里掖,想再去拿外套,又作罢了。于他而言,好像再平常不过的交谈,洗手间里,灯光下,平等的情侣或者万家灯火之下的夫妻,“任何女人拒绝我,我好像都不会受挫。只有倪嘉勉。”
“我一个厚颜无耻的人都有点忐忑,忐忑该怎样与她见面呢,所以,哪怕她拒绝我,我好受挫,也一点不怪她。”
周轸整装完毕,随即来牵嘉勉的手,玩味地看她,“小姐,请帮我把这些话带给她,好嘛?”
下一秒,桐城周家的二少东,住进行政病房拢共没一个小时,光明正大地要逃。
负责周先生病房的特护过来委婉制止,周先生,您这样不合规矩,稍后我们还要巡护给你做体温监测。
周轸一副温和的架子,这样啊,那么你现在测呢。
我明天早上保证回来,不耽误你们的查房,但是,“今晚,我必须要溜几个小时。”
“我女朋友不放心我,跑过来了;我又不放心她,得送她回去。”
“你说折腾不折腾,可是,又实在得折腾。有些事情,假手他人,就完蛋了,护士小姐,你说是不是?”
特护年纪不大,被周轸这么一逗,怎么也气不起来。
人家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呢,周先生携着他的女友,急急下楼去。
小旗见老表出来,一门心思地追上来,喊他祖宗哥哥,“你这是预备去哪里?”
周轸管小旗要车钥匙。
小旗再问老表,“你去哪里?”
“少废话,我去哪里还要跟你说。”
“你这伤着呢,不能开车。”
“没那么娇气。”
周轸摊手问小旗要车钥匙,小旗知道他的脾气,也不和他争了,给到他。
小旗眼见着二人进电梯,再徐徐阖门下去,一声哀怨。冤家是什么意思,他今儿个算是彻底领会到了。
*
电梯徐徐下降,嘉勉从周轸手里抢过车钥匙。
“小旗说得对,你不能开车。”
“那你开。”
“不是要喝雪顶咖啡的嘛,我也有点想喝了。”忙到现在,他还没来得及吃东西。
“你觉得你现在适合吃这些嘛?”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周轸笑意甚浓,脸上有失血后的白,“没什么不适合的。”
一瞬里,嘉勉还是屈服了自己。
“我送你回家。”
电梯落到第一层,里面的二人却没有第一时间出去,外面有人等着上。
周轸依旧不紧不慢,他只是问嘉勉,“你说的?”
“……”
“送完就不准走的那种。”
电梯外的人急着上楼,人家催里面的人,“上还是下?”
周轸目光扫过去,和颜悦色地赔不是,“兄弟,不好意思,耽误一分钟,在求婚。”
电梯外的人瞠目结舌。
嘉勉被臊得说不出话来。
她顾不上周轸那只受伤的胳膊,拖着他出来,别占用公共资源。某人不情不愿地被她拖出来,这一路下楼才意识到自己是个伤病员,“你轻点,断了就成杨过了。”
“你最多是欧阳克。”
“他俩不是一个故事里的吧。”
*
这个点,所谓的雪顶咖啡,只有肯德基可以买到了。
周轸信守诺言,嘉勉想喝,他一定要买到。
嘉勉吃一口上面的香草冰淇淋,告诉周轸,毕业那会儿,她全靠雪顶咖啡醒神了,论文写了又改,改了再改。
后来她每次通宵熬报表、标书,她都喜欢出来买杯雪顶咖啡。
久而久之,她已经把它当作强心剂了。
周轸呷一口,再朴素不过的咖啡冰淇淋杂烩。
不过不要紧,“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包是如此,雪顶咖啡亦是如此。
也许今后还有很多很多。
嘉勉决心要把这杯咖啡喝完再走,冰淇淋化得很快,不赶在它融化前吃完,待它与咖啡消融在一起,那味道就很寡淡。
她更像在消磨某人的兴头。
等他手里那杯,冰淇淋与咖啡化在一起,成为一滩过时的不甜不苦。
六一儿童节,他们边上坐着个七八岁的小孩,在一个人写作业,时下快十点了,周轸拨正腕表,问小孩,“大人呢?”
小男孩握铅笔的手势甚至不对,轻微感冒状,吸吸鼻子,“还没下班。”男孩妈妈在这里的超级市场上班,快了,妈妈快下班了。
周轸再问,“每天都这样?”
小男孩不懂他的意思,戒备地看了看他,随即垂首作业了。
嘉勉却懂了,懂周轸为什么这么问,他是个见惯人情冷暖的人。他世故、决绝,但不影响他的恻隐之心,看一个深夜不回家的孩子,周轸会世故地询问一下,其实他明知道他改变不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