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则嘉勉——勖力
时间:2021-08-08 10:31:47

  王家儿子随即就答应了,说季阿姨现在还在医院。术后观察期,精神还算济。
  倪少陵到底对周轸那头的不作为有些失望,嘉勉却没甚所谓,她朝叔叔坦言,“即便他要,我也不想他去。”
  “为什么?”
  嘉勉思忖了会儿,“不想,”重复这句,“单纯不想他和我的过去有过节。”
  周轸那种性子,没准当场甩脸子。嘉勉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境况,也不想他看到自己那样的境况。她朝叔叔救赎的口吻,“起码,十二岁前的嘉勉在周轸眼里是独立特别的。”
  叔叔怪罪嘉嘉,你们还是孩子气,结婚两年,彼此都没有长进。他依旧我行我素,而嘉嘉你呢,婚姻不是AA吃饭,你不拖他进你的摊子里,注定两个人只能谈情。
  说句丧气话,你父母为什么走散了,就是只顾着谈情,没把这份情扎实地夯进柴米油盐的日子里。
  倪少伍当时的经济根本不够支撑他娶妻生子,然而季渔那么热烈地跟着他,没多久就怀孕了。
  就是情这把双刃剑,最后杀得彼此血肉模糊。
  倪少陵重提旧事就是想嘉嘉明白,人生在这名利场里,可能底牌永远不变,就看你如何打。有些人一副好牌捏在手里,他也能输得净光净;有些人起手一塌糊涂,全不靠章,然而伸手下去摸,把把上章,不多时他就胡了。
  要说运气成分?肯定有的,聪明人会把运气转述成机遇,因为机遇可以抓得住,运气似乎不行。
  周轸与嘉勉,彼此都是对方的运气,中肯点说,是机遇。
  倪少陵提醒嘉嘉,他周轸不招惹你,起码得在他们董事局再熬五年不止,仅仅因为大连一役,他的实绩就够写好几页纸。
  嘉嘉,你还要只和他谈情嘛?
  该他奔走的,作为子婿,他就不该避。这才是男儿的担当。狂妄傲慢的二小子!
  *
  车到医院地库,小旗泊停好,下来就去后备箱里拿东西。
  是老表交代的鲜花及营养品。
  嘉勉从车里下来,见状,说不必了。
  小旗为难,嘉勉坚持,“不用了。”这些东西不用带上去了,她来也不是殷勤这些,只想给自己也给过去的恩情一个交代。
  这些个鲜花营养品,实在额外、多余。
  外科特护病房门口,嘉勉见到了王家父子,王父六十的光景,两鬓白丝,身材高大且毫无衰老佝偻的痕迹,看得出来,是个儒雅方正的人。
  他率先跟嘉勉握手,说不必开口,就知道是嘉勉,“我在你妈妈相册里看过你照片。没什么变化,和十来岁的样子比。”
  嘉勉把手里的外裳和手袋暂时交给小旗,正式与王老师认识。
  短暂寒暄里,王老师告诉嘉勉,从体检发现到安排手术,你妈妈有好些日子不开口了,手术还算良好,只是季渔这个状态,丝毫不配合治疗。
  思来想去,他才擅自做了这个决定,想请你过来看看她。
  解铃还须系铃人。王老师说,看得出来,你们母女心里都有个铃铛。
  叮铃作响。
  嘉勉进病房前,短暂与主治医师聊了会儿,得到的讯息与王老师那头的差不离,病人自我的治愈意识很重要,这一点,作为家属要积极配合疏导。
  嘉勉看着这位主治医师,年纪也就比嘉勭长了几岁,她短暂的游神。好像天底下的外科医生都长了同一张脸,他们跟印象里的爸爸很像。
  一样的冷酷,一样的一丝不苟,一样的说话盯着你的眼睛,叫人不觉拘谨。
  季渔不知道嘉勉的到来。病床上的人一觉醒来,看到床边凳上的人,讶然了许久……
  嘉勉坐在边上,百无聊赖,手里拿着病人今日一天要输液的记录表,长长一条,密密麻麻的药名和剂量。
  彼时,母女俩五年未见。
  从那晚那记巴掌之后。
  嘉勉抬头看正在输液的一袋,滴了一半,余量和滴速,也许足够她们单独谈完。
  病房里开着加湿器,徐徐的潮气弥散开,聚拢的沉默却始终匀不开。
  终究是季渔先开了口,她戴着顶灰色的绒线帽,面上脂粉未沾,形销骨立的样子,稍微呼吸起伏,嘉勉都是颤抖的。
  “老王不该叫你来的。”
  从前的季渔跳起交际舞,像只翩跹的蝴蝶。
  永远是明艳的,她连去前夫的葬礼都是脂粉匀面,长裙窈窕。
  嘉勉的印象里,她丝毫和老沾不上边。如今连声音都变了,变得粘连的,病气的,仿佛随时能呕出一痰盂的痰,叫人触目惊心。
  “叔叔的意思倒和你相反,他认为,不见更会怀念。”
  嘉勉的声音轻悄冷漠。因为此刻的自己,也是一具容器,盛着满满当当的眼泪,她不想轻易泼出来。
  “我过去的那些年,做了太多加法题了,有点累了,像做做减法。”
  能丢开的就丢开罢。
  -
  从妈妈公寓跑出去那晚,嘉勉说,她找了端午一个晚上。也是季渔去质问梁齐众,他才指派了多少人,翻遍一座城也要找到她。
  梁齐众找到嘉勉的时候,她浑身冻的每一块骨头都是凉的,血也是凉的。
  因为妈妈抽去了她最后一根筋骨,她斥责他们父女一个样,寡廉鲜耻。
  季渔失去第一个孩子后,一直阴郁暴躁,夫妻俩过得如履薄冰。倪少伍多少耐性柔情都是杯水车薪,季渔觉得自己坏了个窟窿,补不起来了。
  就在彼此无望之际,季渔重新怀孕了。
  可是生下来是个女孩,她始终浑浑噩噩,怎么也没重拾起一个做母亲的希冀和热情。
  她依旧无休止的情绪,某天夜里,她抱着孩子去找少伍。
  值班室里,倪少伍和他的学生有说有笑,学生喊他倪老师,低低的,温柔缱绻的,带着份孺慕之情。
  光把两簇影子揉到了一起,嘉勉在那时候哭了起来,是季渔狠狠掐在了孩子的手臂上。
  季渔就此动不动打骂孩子,倪少伍痛心疾首,多少次问她,这是你的亲生女儿,小渔你对我怎么样都可以,不可以迁怒孩子。
  嘉勉不信,不信她心目中的爸爸会这样。
  季渔反问她,不然你以为当年我为什么可以从你叔叔手里轻易要过来你。
  就是倪少陵不想兄长人都没了,再生不必要的是非。
  倪少伍的死,是光荣的,是惨烈的,是负荷着沉重生命的。
  季渔当时口口声声嘉勉和她父亲一样,背叛婚姻背叛家庭。
  嘉勉最后一根骨头,视为尊严倚仗的骨头被季渔生生抽走了,她鲜血淋漓地跑出了公寓,去找端午,去找自己。
  终究,她还是懦弱地把自己弄丢了。
  仅仅因为她觉得太难熬了,如果不做自己,是不是就可以什么都不必思考了?
  至此,她剥皮实草了自己一年多。
  浑浑噩噩,不辩天日。
  *
  “嘉嘉,”季渔是最初喊她这个名字的人,“你说的减法是对的,这些年,没了你在身边,我反而是痛快的。”
  “我最最后悔的就是争一口气地把你带到我身边。”那时候就是看女儿不跟自己亲近,倪家一团和气,仿佛嘉勉是他们家的孩子。沈美贤越渗漏她是个好婶婶,会待嘉勉如己出,季渔越服不下这口气。
  僵持之下,她才拿少伍的事威胁他们。不让我带走我的女儿,你们谁都别想好过,包括死去的人。
  “自始至终,我没有对不起你爸爸。我们只是用了十来年的时间证明了彼此是错误的。”
  “我唯一要忏悔的是我的两个孩子,一个未曾谋面,一个饮尽了家庭的苦果。”
  所以,嘉勉跑了之后,她们再也没联系。
  因为季渔不想再重复错误了,那个闭环的错误。
  梁齐众的事,季渔几次三番找过他,无济于事。
  他和季渔说,他是当真喜欢嘉勉,无所谓别人怎么看他,只要她愿意待在他身边,有心无心都无妨。
  这一次角逐的生机就是倪少陵。
  他终究带回了嘉勉。
  之后的讯息,对于季渔来说,可有可无了。因为她知道,嘉勉回到倪家,总不会再吃什么苦头了。
  从一开始,那里就是她的归处。
  包括仓促听到她结婚的消息。
  眼下的嘉勉,左右无名指上都是干干净净,季渔不解,嘉勉很淡定地说:“前些日子,戒指被我弄丢了。”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一个母亲最朴素也最直观的问题。
  “你应该有印象,或者多少听过,桐城周家,小时候和嘉勭一块玩的。”
  季渔摇头,那时候她深居简出的,哪里晓得多余的人际圈,“你爸爸的那些同事我都记不清爽。”
  是的,连同爸爸也只见过周轸一面。
  “你爸爸见过他?”
  “嗯,一面。”嘉勉没有提就是周轸送她的那只猫。
  病床上的人频频点头,“你爸爸见过就好了。”
  之后是良久的沉默。
  “嘉嘉,你爱他吗?”季渔离乡很多年,言语里,早没了桐城水乡的俚语感。她的问题也过于严肃认真。
  如今的嘉勉,衣着傍身间,处处看得出矜贵,腕上一块表都是啧舌的价钱。季渔不关心她的经济,只由衷问她,你爱对方吗?
  “来前叔叔还批评我们,好像结婚后,彼此都无长进。我也好像不知道爱情到底什么意义,只知道和他在一起是轻松的,自在的,他有很多很多狂妄的毛病,但转头也有许多许多的惊喜来让你自觉抵消掉。”
  嘉勉说了这么多,都没找到一个精准的词来概括。后来她才明白,是包容。
  爱一个人,你会不自觉地包容对方。放大优点,缩略缺点。
  “嗯,看得出来,你开朗了许多。”像一件久霉的衣裳被晒干潮气之后的爽脆。
  一袋输液到头了,嘉勉一直盯着,也第一时间揿了护士铃。
  换药的时候,护士惯常要确认一下病人姓名,嘉勉报出妈妈的名字。
  护士问她,你是女儿?
  “是的。”
  “有点像。”
  嘉勉莞尔面对。
  换好又一袋药,嘉勉也起身说要走了,“生病总要治的,任何时候。”
  “王老师人很好,他还希望和你继续走更多的路。”
  说话间,嘉勉从手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这里是我之前的一点积蓄,算是我和王家哥哥平摊这次手术的费用和花销罢。”
  “密码是你的生日。”
  一场会面,局促开始,仓促结束。谈不上辜负,也不必深究原谅。
  临走前,季渔喊她,语重心长,“嘉勉,爱自己多一点,再去爱旁人。”
  病房的门洞开,嘉勉径直出来,眼里蓄着薄薄的泪,淡然地朝王家父子说再会,王家盛情留客。
  嘉勉释然地摇头,其余不作纠缠,只微微叮嘱王老师,“妈妈就拜托您了。”
  因为她也知道,下次再见,杳杳不知期。
  *
  小旗追一般地跟着嘉勉的脚步,“好嫂子,你慢点。”
  一顿步,电梯口,见到她,哭成个泪人。
  这一瞬间,小旗才悟到美人落泪的杀伤力,怪不得老表能被她吃得死死的呢。
  好家伙,顶级的梨花带雨。
  偏他一个字不敢劝。哭吧,哭出来就什么都好了,伤心事留在这伤心地拉倒。
  回去的路上,经过了一座未名的桥,后座的嘉勉陡然喊停车。
  外面还落着夹雪的雨,小旗说,老表交代,早去早回的,今天天气又不好。
  “小时候,周轸送我只猫,丢了,最后就找到这里。”这座桥上。
  嘉勉说,她想在这里重新站一站。
  桥上不能停车,小旗这动不动要南来北往的人,驾照分比谁都看得重要,他草草放嘉勉下来,说下去找个地方停好车,“嫂子,你略站站,咱就下去,好不好?”
  “冰天上冻的,你再冻坏了,我又得挨骂。”
  小旗才去不久,嘉勉站在桥栏杆边,看下面泥灰一般的急流划过。
  耳后有车再停了下来,嘉勉以为小旗去而复返,回头看,一辆黑色奔驰赫然泊停。
  横风之下,密雨如针,
  梁齐众从车里下来,擎着伞,几步路走到嘉勉跟前。
  伞面朝她这里倾斜,亦如当年的口吻,“你和那时还是差不多,往这边上一站,我生怕你下一秒就跳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故事于我是复建,等我真正可以敲“全文完”三个字的时候,我大概可以开心地转圈圈,喝奶茶吃火锅庆祝一下,虽然我不打算V了。
  仅仅因为我跨过来了。
  故事最早的轮廓大概是去年4月,囫囵了几万字开文后,很不对劲,写得很不顺畅,急急停笔了,改成了一篇短篇《春日偶成》。
  《偶成》从完成度上它是完整的,而我意难平的是,里面的又安并没有真正走出来,沈惟兴也不是周轸。他们没有强大的过去,没有过分皎洁的白月光。故事结尾,其实房子的钥匙还在梁手里,这是个灰线,所以对我来说很难过。
  《嘉勉》是我第三次面对这个轮廓,或者这个影子,我怎么也想陪着“嘉勉”走出来。看过我另一篇《南风微微起》的读者应该知道,言晏最后和父亲的和解,也没有经过男主周是安,殊途同归,我写了两版周二,他们的女主都没有经过他们,而朝自己的心结释然。
  这是我想表达的,许多过去,不是靠人救,而是自己跨过来。跨过来后,才发现,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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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是那句话,喜欢就当他们是个故事;
  不喜欢就当个事故点×。Pe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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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行文到此,先啰嗦一截。
  继续努力吧。
 
 
第56章 6.7
  “嘉勉,过来。”
  当日梁齐众凛凛寒风里,小心翼翼朝她迈近。
  发丝弥漫一张脸的她,声音像灌过哑药一般的无力、晦涩,眼里枯竭的光,却死死咬定自己的话,犹如她苟活的一口气,“我不会死的,任何时候都不会动这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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