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珠咬了咬唇,他是很惨,可她也冤枉啊,她也不想雷捕头死,还是死在她的马房。
无论如何,两人此时的目的是一样的,都想破案。
柳玉珠先把他的铺盖收拾好,然后继续面壁回忆。
黎明未到,窗外夜深风冷,柳玉珠无意识地摸着手臂,这冷也让她的脑海格外清醒。
陆询说过,鸡毛蒜皮的小案基本可以不作考虑,要能引起仇杀的那种。
雷捕头直爽归直爽,偶尔也喜欢吹吹牛,在雷捕头口中,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柳玉珠想起几桩雷捕头自认破案过程很精彩的大案,那也可能是甘泉县这个小地方发生过的仅有的几个大案。
陆询点了点被他单独放在桌案正前方的一小摞卷宗,头也不抬地道:“这几个案子我已经找出来了,犯人要么已经执以死刑,要么被流放边疆,白日我会派人去查探他们家中的情况,或许会有线索。”
柳玉珠不由地凑过来,翻了翻那些卷宗,有的犯人家里住在县城,有的住在本县所辖的村镇。
“这么多,范围也太大,能查出来吗?”柳玉珠忧心忡忡。
陆询看着她道:“破案便是如此,有的难,有的易,如果怕麻烦,本官大可以将罪名安在你的头上。”
柳玉珠惭愧难当,正要放好卷宗重新去面壁,突然,她在露出的一页卷宗上,看到了一个有些熟悉的名字。
忘了陆询刚刚的训斥,柳玉珠低头,认真看起这个卷宗来。
卷宗所述,是一桩杀人案。
三年前,本县捕头邹峰觊觎屠户马大祥之妻林织娘,傍晚提酒去马家与马大祥共饮,灌醉马大祥后意图对林织娘行不轨之事,马大祥酒醒,举刀与邹峰缠斗,邹峰夺其刀具反杀马大祥,后连夜潜逃,官府捉拿未果。
这张卷宗上,特意提到新任捕头雷虎与犯人邹峰交情甚笃,雷虎曾抓到邹峰,又被邹峰寻机逃走。事后县衙还拷问过雷虎,怀疑雷虎有徇私刻意放人之嫌,幸而有其他捕快的口证,证明了雷虎的清白。
“这个案子,为什么拿出来?”柳玉珠抬眸,问对面的男人。
陆询瞥眼她手中的卷宗,淡淡道:“案发现场几乎没有留下任何凶犯线索,说明凶犯心思缜密,深谙官府查案之道。雷捕头死前曾与人饮酒,遍访其亲朋好友或各大酒楼都无人见过他,说明他与人约在了秘密之处,对方是他愿意赴会的故交。从这两点看,邹峰很有嫌疑。”
柳玉珠脸色大变:“你是说,邹峰可能回来了?”
陆询:“有这种可能。”
柳玉珠:“他回来了,想求雷捕头替他做什么事,雷捕头不愿意,他就杀了雷捕头?”
陆询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柳玉珠沉思片刻,眉头越皱越深,道:“雷捕头跟我提过邹峰,忘了什么时候了,当时雷捕头喝酒喝多了,吹牛吹得有点大,有个本地客人就说,‘你那么厉害,怎么没把邹捕头抓回来’,雷捕头听了,脸色一下子沉下来,然后给我讲了他与邹峰的交情。”
“邹峰比雷捕头大八岁,乡下出身,来县城做捕快后租住在雷捕头家的那条街上,雷捕头小时候长得瘦,经常被人欺负,都是邹峰替他撑腰,还教他功夫。后来雷捕头长大了,就跟着邹峰一起当捕快,按照雷捕头的说法,他的本事都是邹峰教的,邹峰把他当亲弟弟,他也把邹峰当亲哥哥。”
“提到邹峰杀人,雷捕头眼睛都红了,他说邹峰不是那种人,案子肯定有隐情,可他查不出来,官府认定是邹峰杀人,他只能抓人,但邹峰功夫比他好,他打不过邹峰,所以邹峰才能跑掉,不是他故意放的,虽然他也想。”
回忆起雷捕头痛苦的面孔,柳玉珠也跟着难受起来:“他们感情那么好,二十来年的兄弟,就算雷捕头拒绝帮忙,邹峰也不可能狠得下心杀他吧?再有,邹峰一直在外面逃亡,回来也应该是近期的事,他怎么知道我与雷捕头的关系?”
陆询漠然:“我说过,邹峰只是有嫌疑,未必是他犯下的案子,我要查案,只能放大范围,以免有漏网之鱼。”
柳玉珠明白,她就是不希望邹峰是凶手,换谁都行,如果是邹峰,雷捕头死在他视为兄长的人手中,太冤了。
“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了。”陆询忽然道。
柳玉珠登时忘了邹峰,想到了那阴湿发臭的牢房。
她不想回牢房,却又知道,她没有乞求的条件。
她看向陆询。
陆询垂眸,继续翻卷宗。
柳玉珠只是想求他快点破案,可转瞬一想,陆询为了他自己也希望快点破案的,看卷宗都看了一晚,足见其心志,又何必她多说?
柳玉珠下地,俯身穿好鞋子,离开之前,她朝陆询拜了拜。
陆询并未多看她一眼。
柳玉珠跟着陈武走了,陈武可能提前打点过,无论是昨夜过来,还是现在回去,两人一路上都没有碰见任何人。
柳玉珠又坐到了牢房里。
女牢关押的犯人不多,仅有的几个也都被关在另一边,倒是没有人打扰她。
柳玉珠背靠栅栏,望向头顶的小窗。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稻草丛里悉悉索索的爬虫声响也越来越少了。
柳玉珠松了一口气,旋即苦笑。
什么时候了,如果陆询破不了案,为了给上面交差,肯定要把她推出去立功,她小命都悬在人家手里,竟然还有闲心在意那些蟑螂潮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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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大堂旁边的暖阁。
陆询低声交代陈武去办几件事,他终于离开暖阁,去了后宅。
清风伺候他洗漱更衣。
到底年轻,虽然熬了一晚,陆询脸上竟然看不出任何疲色,用饭时胃口也不错。
清风试探道:“这案子,大人是不是有眉目了?”
陆询摇摇头,除非找到证据,所有线索都可能无用。
清风最好奇的是主子对柳玉珠的看法,按理说,柳玉珠把主子害得那么惨,如今柳玉珠身陷囹吾,主子怎么报复她都方便,可主子居然还让他去敲打狱卒,不许狱卒欺凌柳玉珠,莫非,主子对柳玉珠还存了一点旧情?
亦或者,主子还是要报复柳玉珠的,只是柳玉珠毕竟做过主子的女人,主子无法容忍其他人染指?
“柳玉珠的情况,你可打听清楚了?”吃了半饱,陆询忽然问。
清风点头,事无巨细地禀报起来:“柳家住在甘河南街,家中不算多富裕,却也温饱不愁。柳玉珠的父亲柳晖是本地有名的伞匠,淳朴厚道乐善好施,其母宋氏乃街坊间有名的母老虎,威名与美名齐平。夫妻俩育有四个孩子,分别是大姑娘柳金珠、二姑娘柳银珠、公子柳仪,以及幺女柳玉珠。”
“柳玉珠进京前乃柳晖夫妻的掌上明珠,十指不沾阳春水,娇养无比,据说柳玉珠进京后,夫妻俩都大病了一场,待柳玉珠回到本县,夫妻俩对她宠爱纵容更甚,凡有诋毁柳玉珠声名者,皆会被宋氏唾面辱骂。”
清风自觉柳家诸事有趣,说得很是轻快。
陆询想到的却是她的那些眼泪。
原来是如此娇养长大,怪不得那么爱哭。
玉珠玉珠,当真人如其名。
第7章 007
今日陆询坐镇县衙,并没有出去,只派了大量捕快去查访有可能会因案报复雷捕头的那些人家,查查相关家眷近日是否有异常举动,是否离开家乡进过县城,是否在言谈中表达过对雷捕头的怨恨。
甘泉县下辖一百多个村镇,村镇里的口角纠纷基本里正都能帮忙解决,但总有一些案子会告到县衙,所以陆询每日的闲暇并不多。
上午,他正在审理一桩盗窃案,县衙外突然传来妇人的叫骂声,绵绵不绝,甚是扰人。
陆询朝陈武使了个眼色。
陈武出去查看,稍顷回来,俯身在陆询耳边道:“柳玉珠的母亲宋氏与雷老太太打起来了。”
两个妇人,一个认定对方女儿杀了自己的儿子,一个认定自家女儿清清白白与雷捕头绝无私情更不会杀人,见面了不吵才怪。
陆询:“你去警告她二人,案子本官在查,她们若继续在县衙外喧哗,一律以藐视律法罪关进大牢。”
陈武跑出去传话。
过了一会儿,他折回来,神色复杂地对陆询道:“大人,雷老太太走了,宋氏自请入狱,还提出要与柳玉珠关在一个牢房。”
陆询皱眉:“牢房岂是她想进就进,逐走。”
陈武再次跑了出去。
没多久,陆询等人就听外面传来一妇人的怒骂,骂朝廷抓错了人,且声音越来越近。
陆询沉着脸走了出去。
进入县衙大门,是一条甬道,从甬道到大堂中间,还有一道仪门,陆询过来时,只见宋氏已经跑到了甬道靠近仪门这头,被两个捕快抓住,正撒泼挣扎,头上的木簪都歪了。陆询驻足观之,宋氏年过四十,却仍然美艳动人,果然如清风得到的消息,彪悍与美貌齐名。
宋氏也看到了陆询。
她奋力挣开两个捕快,扑通朝陆询跪了下去,还没开口,眼泪先流了下来:“大人,小女玉珠绝无可能杀人啊,她从小连蟑螂、青虫都怕,怎么可能有胆量去杀人!大人,民妇生了三个女儿,幺女玉珠最是胆小,她才见了死人,您又把关在蟑螂遍地的牢房,多关几日,她不死也得疯啊,求求大人行行好,让民妇进去陪她吧!”
宋氏是真的心疼女儿。
天真单纯的年纪被送到了宫中,背井离乡独自在外,那些年不定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好不容易回来了,还没过过多少安稳日子,又卷入了人命官司。
昨夜宋氏辗转难眠,她不会破案,她不知道究竟是谁要害女儿,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去牢房陪女儿,直到真相大白为止。
万一知县是个无能庸官,真判了女儿死罪,那她就陪女儿一起去死。
她哭得泪流满面,陆询半点都未动容,冷声道:“擅闯衙门,你可知该当何罪?”
宋氏拿袖子抹脸,抽搭道:“随便什么罪,只要大人将我们母女关在一起就好。”
陈武都服了,怎会有如此心宽之妇人。
陆询吩咐陈武:“拿她下去,仗刑十,牢狱十日,以儆效尤。”
说完,陆询就要回后面的大堂。
陈武快步追上去,低声问:“大人,宋氏关押何处?”
陆询:“随便哪个牢房,本官不想再听她聒噪。”
陈武:……
如果不如了宋氏的意,宋氏肯定要继续骂天骂地。
一刻钟后,宋氏被陈武亲自带到了柳玉珠面前。
“娘,你怎么来了?”看到母亲,柳玉珠仓皇而起,扑到牢房栅栏上。
宋氏看着女儿笑,等陈武打开铜锁,她迫不及待地跨了进来,扶住女儿上下检查:“怎么样,昨晚有没有害怕?”
柳玉珠下意识地看向陈武。
陈武只管上锁,大步离去,这对儿母女,一个狐狸精,一个母老虎,他可不敢招惹。
柳玉珠不想让母亲知道她与陆询的恩怨,便也没有说出昨晚之事。
“玉珠别怕,娘进来陪你了,过几天咱们娘俩一起出去。”宋氏一手扶着女儿,一手扶着腰,屁.股刚被打了十下,虽然行刑的捕快们似乎手下留情了,可她还是疼。
柳玉珠急着询问经过。
宋氏不甚在意地解释了一遍。
母亲为她做到这个地步,柳玉珠不免大哭了一场。
宋氏只好想办法分散女儿的注意力,背过去道:“哎,你帮娘检查检查,屁.股有没有打出血,等会儿你爹他们肯定会过来探监,真流血了,我让他去买点伤药,娘还年轻呢,可不想身上留疤,给你爹借口养姨娘去。”
柳玉珠:……
这天底下的男人,谁养姨娘,她的父亲也不会养,一是舍不得惹母亲生气,二来他也没那胆子。
不过,被母亲这么一打岔,柳玉珠总算收了眼泪。
趁狱卒不在,柳玉珠飞快地替母亲检查了一番,红印子肯定有的,还好并未见血。
目的得逞,宋氏开始埋怨新来的小白脸知县:“长得人模狗样,还真是凶啊,直接关我进来得了,还非要打我板子。”
柳玉珠再偏心亲娘,也不能昧着良心责怪陆询,讲道理道:“朝廷自有律法,今日娘爱女心切来闹,他若不重罚,明日他人也为了儿子、丈夫、妻子、父母来闹,县衙岂不是要乱套?”
宋氏哼了哼,忽然紧张地看向女儿:“你在里面,有没有狱卒欺负你?”
女儿这模样,太容易勾起男人的劣根了。
柳玉珠连忙否认,道:“我好歹也是公主身边出来的,谁敢对我下手。”
宋氏叹气:“天高皇帝远,更何况公主,真遇到小人,你伺候过皇上也没用。”
柳玉珠没再反驳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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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下午,陆询审了两个案子,便开始处理其他公务。
派出去查访的捕快们陆续返回县衙,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尤其是县城外面的犯人家属,这几日都没有离开过村落,有村民可证。
陆询去了停尸房。
雷捕头的尸体还停放在这里,在仵作的陪同下,陆询重新检查了一遍雷捕头的尸身,并无任何与人打斗过的痕迹,脖子的几处掐痕,应是他发现自己中毒后痛苦地掐抓喉咙所致。
种种迹象表明,雷捕头死前,曾与信赖之人把酒言欢,对方则在他的酒里下了砒..霜。
光凭这点,柳玉珠“情杀”的嫌疑还真是最大。
陆询回到大堂旁边的暖阁,昨晚他整理出来的卷宗,只剩三户人家还没有消息,一个是邹峰的老家,还有另外两桩凶杀案,这三户人家居住的地方离县城太远,派出去的捕快要明日才能回来。
这三份卷宗,陆询最在意的是邹峰。
可邹峰还是捕头时,在县城赁宅子住,他潜逃三年,那宅子早被东家租给了别人,邹峰若回了县城,无处可落脚。而且,邹峰的老爹兄弟都住在偏远的山村,县城里并没有他的亲人,陆询想不到邹峰冒险回县城的理由。
单纯为了报复雷捕头?根据柳玉珠的说法,邹峰并没有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