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被宣召的空档里,竟一句话都没跟梁九功打听过。入得殿内,就恭恭敬敬磕头,一字一板地回禀此次南下的所见所为与收获。
苦恼了许久,终于有这么个好消息。
康熙轻笑出声:“好,胤禛你们父女俩做得不错。此等利国利民之事,必须大加褒奖。想想你也在多罗郡王的位置上几年,期间一直兢兢业业。真真的上查天恩下/体民情,又屡屡立功,也该挪挪位置。”
“朕的好孙女啊,更委屈在和硕格格的位置上多年,是时候当个和硕公主了!”
“你们先回吧,稍后圣旨便到。”
竟然是肯定褒扬之后,再也不给他们父女两个开口的机会。
还没等开口,就先得了个和硕亲王什么的……
胤禛愣,继而撩起袍子跪地就要开始他的拒绝。结果他才跪下,宁楚格就已经哭啼啼地揽住了皇阿玛的胳膊:“不,孙女不愿做甚和硕公主,孙女只想让皇玛法好好养养身体。”
“这才短短三个月没见,呜呜呜,您,您怎么就把自己糟蹋成了这样?”
因素注重养生故,已过天命没几年耳顺的康熙看着比同龄人年轻了太多太多。可如今,头发白了大半,眼下青黑。暮色沉沉,竟有那么几分行将就木的模样。看得宁楚格心疼不已,忍不住悲从中来。
虽,虽说最初的最初。她只想抱着康熙这条金大腿,为自己这炮灰逆袭之路增加几分助力。
可数年光景下来,康熙的疼爱宠溺是真的,她的孝顺也不假啊!
康熙一愣,低头就见好孙女哭得声嘶力竭,全无半点美感可言。
可那眸光流转间满满的心疼,却让康熙那冰封般的心被泡在了暖蜜水中般。温温软软的,还透着那么股子甜。
从事发到如今,所有人都在劝他三思,都在痛陈那逆子的不易。为太子叫屈的,替老三、十三不平的。却从未有一个人这般心疼他,想想他下这个决定时,心里是怎么的痛不欲生。
康熙沙哑着嗓子一笑,亲手拿了自用的龙纹帕子给好孙女擦脸:“不哭,不哭,咱们宁楚格不哭,皇玛法已经没事儿了啊!”
“最最艰难的那段都已经过去了,再没甚能难住皇玛法了。就算为了大清江山,皇玛法也不会让自己倒下的。”
宁楚格皱眉,一脸的不赞同:“可您的身体、精神,可都不是这么告诉孙女的。朝堂那些个大事儿,孙女也不懂。却对厨艺精通,尤擅药膳调养身体,您骗不了孙女的。”
“您这眼下青黑,面色暗沉,唇上干燥起皮,暴瘦了至少十五斤。显然这些日子吃不香睡不着,还没少发火。若孙女猜得不差,您还得有头晕、头痛甚至半身麻木的状况。太医没少劝您万万放宽心怀,戒急戒噪吧?”
否则不小心便引动风疾,后果不堪设想。
康熙愣,小孙女所言竟然与太医别无二致,该不会……
被他这怀疑的目光来回扫视,梁九功双膝一软,真真给他跪了:“万岁爷明鉴,郡王爷与格格再未问奴才半句,奴才也绝未泄露丝毫。一切都只格格聪明伶俐,技艺大胜从前。”
“是呢!”宁楚格笑:“士别三日还更刮目相待,咱爷孙俩都分别三月了,还不许孙女长进一二么?”
“许许许!”康熙笑着点头:“皇玛法可乐见好孙女出息。”
宁楚格眼睛还是红红的,脸上却已经带了几分笑意:“既然如此,皇玛法可否开恩,容许孙女留在左右,为您调养身体呢?孙女保证,绝对乖乖的,不打扰您处理政务。只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巧手煮羹汤,让您快快恢复健康上。”
康熙有些意动,但终究不舍:“罢了罢了,宫中太医无数,御厨如云,那就让你一个堂堂和硕公主这般劳碌了?快回去好生歇息一段儿吧,大夏天的往江南走,也是苦了你。”
宁楚格只笑:“身为大清格格,享受朝廷俸禄、百姓供养。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回馈朝廷与天下,不是应当应分的么?”
“是啊,应当应分!”
康熙叹,继而冷笑:“连你个闺阁少女都懂的事儿,那起子孽障却……屡教不改,从不肯正视自己,改正错误。唯恨朕这个皇父太过长寿,阻碍了他御极登顶!”
只想想胤礽所言,康熙脸上的笑容便尽数敛去。
鼻子一酸,眼角微微泛红。
他一手一脚带大,付出了最大耐心、爱心的太子。曾无比骄傲自豪,深深疼爱的孩子。怎么就……
难道真是自己活得太久?
宁楚格从小听着皇玛法平鳌拜、灭三藩、收复台岛、亲征噶尔丹的故事长大。连梦中那穿越女都对他大加赞誉,称之为千古一帝。真所见,所闻都是他英明神武形象了,哪想着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有这般脆弱的时候呢!
刚止住的泪水又被勾了来,宁楚格一边哭一边举着帕子给他拭泪:“皇玛法莫伤心,您还有孙女。”
“孙女终归是盼着您千秋万载,永永远远陪着我,护着我的。那些不听话的,等回头孙女整治些好吃的来。一日三餐地送去他们那儿,派人吃给他们看!一个个的,不痛哭流涕着认错,都不算完。”
小丫头那咬牙切齿的小表情,再加上这么带着丝丝童稚的话语逗得康熙一乐:“好,皇玛法好好的,等好孙女为我出气!”
唔……
宁楚格皱了皱小眉头:“等闲奴才去了怕是扛不住伯伯叔叔们的压力,仔细气人不成还被抢了碗。别的叔伯兄弟姐妹等,又没有孙女这么会气人。不然孙女辛苦辛苦,自去做了这苦差?”
康熙冷哼:“是不是你自己力有不逮,还得带着你阿玛帮你拎着些食盒啊!原来你这丫头给朕出气是假,帮那几个逆子求情是真……”
这宁楚格哪儿能认呢?
赶紧把头摇成拨浪鼓:“皇玛法这话说的,多冤枉人呢?虽……”
“虽然孙女确实有趁机往咸安宫、养蜂夹道等处的心。但可不是为了太子二伯、三叔跟十三叔啊!您知道的,孙女与三叔有那么点点旧怨,太子二伯也不大喜欢我。十三叔倒是个好叔呢,但也不能跟皇玛法您比啊!”
“到底咱们爱新觉罗氏家大业大人口多,孙女嫡亲的叔就好几个巴掌都数不过来,玛法却只有您一个。”
“就算孙女有所为,也肯定站在您的立场上。我发誓!”
宁楚格神情肃穆,特别郑重地举起手。康熙却只冷冷一瞥,让她举个例子来。
举就举嘛!
格格她日常被一个阿玛俩嫡、亲额娘三个弟弟并一个妹子争抢,早就练就了一身超凡脱俗的端水技术。
闻言幽幽一叹神色中颇有几分哀伤:“您这会儿在气头上,连掐死不孝子的心都有。可不就但凡沾染上他们一点儿,都会被打进求情一派?却没想过,您越排斥,下头的人越觉得几位叔伯们都完了,再无起复余地。”
“于是肆意克扣,放胆欺凌。没准有那阿玛额娘少给生了跟弦的,还会以为能通过这样讨好您或者其余希望大的叔伯。”
“那您再生气,也是自家的娃儿呢!”
“自己痛骂、嫌弃甚至大耳刮子上去抽一顿,都无可厚非。又哪能让好好的天潢贵胄被一群奴才秧子欺负?孙女代皇玛法您走上这一趟,您好好歹歹也放心了不是?”
第88章
康熙其实很排斥, 但他也真的怕!
宫中素来拜高踩低。
莫说失势落魄的皇子阿哥,便当年鳌拜气焰正高的时候,他堂堂天子都颇受了些个委屈。只从木兰围场回来到现在, 他都一直沉浸在痛苦悲伤中。浑没想过这一节, 也没人敢提醒他。
如今好孙女这么一求,他立刻便百般复杂在心头:“罢罢罢,总归是这有狠心子女, 不见狠心爹娘。便那几个孽障再如何,也如好孙女所言……”
“有朕管教打骂,由不得奴才秧子磋磨!你与你阿玛去瞧瞧,若有甚不妥, 再来找皇玛法。”
说着,他还从吩咐梁九功给公主拿块令牌来。
宁楚格摇头:“令牌可以有,公主就真不必。只皇玛法心里有孙女, 福寿绵长地疼孙女,永永远远给孙女撑腰。莫说做和硕格格, 便光头格格,孙女也半点不虚。反之, 便做到固伦公主,孙女也无法肆意。”
“可……”康熙迟疑:“到底你这丫头六月天里下江南, 为咱们大清的盐政辛苦万分,劳累万分。此等有功有劳的贤才若不好好奖赏, 如何号召更多人为朝廷效力?”
“那就等新法子普及全国, 百姓都吃得上平价盐时再行奖赏?”
宁楚格微笑提议,只求不在这风口浪尖时被放在火上烤。
何为公主?
通常皇上的女儿才叫公主呢!
再此番功劳巨大,封个固伦公主都不为过。也得考虑现今这敏感的时间点,太子刚废, 诸皇子摩拳擦掌中。她这咔擦一下,父女双晋封。一个亲王、一个公主的。多容易给人皇上已经确定了她阿玛就是下一任继承人的错觉啊?
被众多有志者羡慕嫉妒,甚至群起攻之都还好。最怕引起皇玛法忌惮,害她阿玛出师未捷……
咳咳,所以拒绝,强烈拒绝!
因她一向都这么不如何居功的样子,康熙自然不会多想。只心里默默遗憾了一把:这么好的孩子,怎偏偏不是个儿郎?否则的话,他才真是甚烦恼纠结都没了!
终于暂时推掉了公主爵位,宁楚格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见胤禛沉默不语,满脸都是颓唐。还温声劝了两句:“虽然皇玛法不让阿玛开口求情,但终归允许咱父女去看看太……咳咳,二伯、三伯跟十三叔了呀!总归是要一点点进步的,古人不也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
“饭要一口口吃呐!”
见爱女忍着一脸担忧,还要耐心开导自己。胤禛不由扶额,感动却也无奈地勾了勾唇角:“没,阿玛没心急,还出乎意料的满意。到底来之前,就做好了三请、四请、五请的准备。”
“我儿能耐,区区一次便说动了你皇玛法,阿玛也多有不及。爷只是……”
胤禛叹:“不免心疼你皇玛法。曾经纵横天下,打得吴三桂、噶尔丹灰飞烟灭的雄主。现在却被一手养大的太子伤成那样……”
虽到现在,他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亲眼见了皇阿玛的脆弱。
那个意气风发,印象中无所不能的男人。哭得跟小孩儿一样,痛苦、茫然又无助。素来保养得体的脸上出现许多皱纹,发丝灰白,眼下青黑,连背都过了几许佝偻。老了十几岁般……
可即便是这样,他也还是心心念念着太子。否则,又怎么可能被宁楚格三言两语触动?
这……
宁楚格幽幽一叹,身在皇宫呢!无处不是皇玛法的耳目,她可不敢说些个‘这就是皇权争夺的冷漠’、‘天家无父子’、‘英雄都注定孤独寂寞,帝王更得如此’之类之类的屁话。
只能拉着他的手,眼中滑过点点晶莹:“见皇玛法如此,女儿也心疼!但女儿别无长处,只在厨艺一道上略有小成。不如阿玛帮帮忙,说服他老人家,让女儿留在宫中为他调养一二?”
胤禛:……
就很后悔自己的嘴欠。
再如何心疼皇阿玛,也不敢送宝贝爱女到他身边涉险啊!!!
这破孩子心软又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忍不住,贸然替太子、十三他们求情。万一一个龙颜大怒,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偏生碍着身处宫中,他又不敢多说什么。只能掏帕子给她擦脸:“乖,你这一片孝心,阿玛知道,你皇玛法也知道。”
“但你皇玛法内心烦乱,或者,并不希望你在身边搅扰。不如你每日里做好了羹汤,阿玛替你转交?”
然后天天让您为难,进退维谷么?
被阿玛担心的宁楚格,也同样担心阿玛。确定他不会成为自己留在宫中的助力后,就特别干脆地闭嘴。
父女两个一前一后,慢慢走在往西华门的路上。
对,第一站咸安宫。
虽然情感上,宁楚格更想第一时间看到自家十三叔。看他所在之处可有短缺,问问当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就好端端的,被殃及到这种程度?
但太子便成了废太子,也还是嫡,也还是三人之中的长。怎么也不能越过他与老三去,直接往养蜂夹道。
北地的秋来得格外,八月便满地金黄。
九月更秋风萧瑟,花木凋零。
越往西华门,便越发荒凉。尤其咸安宫,上一位主人还是前朝嬉宗朱由校的乳母,与魏忠贤对食的客氏。原就年久失修,内间荒草丛生,看着越发凄凉破败。好大一队玄衣铁甲的兵士巡游看护着。
宁楚格甚至还在其中看到了火器营的人!
恰巧一只飞鸟从咸安宫上空掠过,接着就有羽箭、火铳同时出击。先后射中那可怜的鸟儿,让变成死得不能再死的死鸟。
是宁楚格所没有想到的森严了!
接着她们父女被发现,被拦截。一层层报到上面,负责此间诸事的和硕额驸舜安颜迎了上来。一番见礼后,就见他抱歉拱手:“非是做妹夫的不肯通融,只皇阿玛严令绝不许任何人无诏探望。”
“是以,恕妹夫斗胆,敢问四哥可有皇阿玛诏令?”
“有啊有!”宁楚格点头,主动拿了令牌给他看。并好奇问:“三月未见,姑父这是擢升了?”
舜安颜细细验过令牌,才笑着回答:“是,月前刚被擢升,当了九门提督。”
结果刚一走马上任,就倒霉催的,遇到这等大案要案。
每日里各种严加看守,多方防范。既要顶着火力,做到圣命,不许任何人轻易探望废太子。又得绷紧了、看住了。万万不能给些个心有大志,更有大胆量,试图彻底绝了后患的家伙们机会。
提心吊胆,仿佛绷紧的弓弦。
宁楚格:……
就特么觉得很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