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的可不就是宗室?要做事情好,现在事情来了,那就用。
皇上特大方。当然,宗室们要是不想去,皇上也不担心。有魏国公亲自押送去边境也行,南京有魏国公世子看着,也没事儿。可既然宗室冒头了,那皇上就要说到做到,给予机会。
英明·皇上接着吩咐:“有湖广的镇守太监,去通知兴王和楚王,朕要他们押送官盐去边境……”张永刚要答应,又听到一句:“嗯嗯,如果兴王有心,这个时候,应该给朕上书。”
张永一个激灵:“皇上,你是说,兴王?”
皇上学着徐景珩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儿:“兴王有心,这是一个好机会,去一趟边境,直接来北京谢恩,进入朝堂。”
张永:“!!!”张永因为皇上可爱的小样儿瞪大眼睛,反应过来,不由地着急:“皇上,兴王是宗室……而且,兴王……”张永想说,兴王那当年,那可是预备的继承人……
皇上看一眼张永,张永这话就说不下去。皇上也没问他:“张永莫要担心,兴王有反心,然兴王也是朕的子民。”张永更担心了有没有,皇上明知道兴王有反心,还要用,这心有多大!
张永简直要哭出来,脑袋一转,就看到皇上一瞪眼:“不许去找徐景珩告状。”
张永眼泪汪汪,然而皇上又跟着一句:“不许去打扰徐景珩。朕做得对,徐景珩知道,也会这么夸朕。”
好不自恋的小模样。张永只会哭了。
去年大明水师出发去南海,一直留心大明税务和盐业的徐景珩,做出相应的安排,东厂江斌在小琉球晒出来海盐,世人都知道。不知道的是,西厂张永也在琼州府晒出来好盐。
大明的盐多了,恰好挨着一次大雨,大明最大的天津卫长芦盐场遭灾,大明严重缺盐,小琉球的盐就这么,顺势地,和那红薯秧苗儿一起,朝西南四省和边境运送,两淮盐商反应过来,只有干瞪眼。
但是盐业的利益太大,饶是如此,争斗起来整个江南不安生,内阁天天哭诉要徐徐图之,不能硬来。皇上就从善如流地答应,剩下的琼州府盐,皇上一直没拿出来。
这次,皇上的目的,全在他给巴尔斯博罗特汗的信里——要打,朕就打。要和谈,朕也答应,朕把盐铁鱼米都准备好,秋天红薯就收获一茬儿,人吃饱正好动一动……
这也就是巴尔斯博罗特汗,守着二十万铁骑不敢动的原因。大明的实力摆在这里,拼人头,拼粮草,大明尽管不是稳赢,但大明不怕。大明五岁·皇帝·朱载垣,从来不怕打仗。
而巴尔斯博罗特汗,眼瞅大明和西部蒙古互市的热闹,又得知他的兄弟们也都争着要互市,他如何不担心?不管打赢打输,他都会损失惨重。
打仗的目的是什么?占地盘,抢资源。如果不用打仗,交易就有资源,谁不愿意交易?
巴尔斯博罗特汗惊觉自己开始犹豫,后背全是冷汗。
朱载垣这要不是大明的皇帝,巴尔斯博罗特汗都要佩服他这股子气势。
巴尔斯博罗特汗和王守仁将军在河套胶着,又挨着秋收,大明的老百姓忙着准备镰刀碾子等等用具,皇上也忙,忙得一天十二时辰排得满满的。
七月二十八日的小朝会,民间热热闹闹地准备秋收,朝堂上压抑沉闷。文武大臣因为皇上不再积极湖广土地改革,松一口气,然皇上真要启用宗室,他们难得同心一意地反对。
定国公徐延德:“皇上,宗室从来没有做过事情,押送粮草事务重大,臣担心,臣请命,走边境一趟。”
武定侯郭勋:“皇上,臣也请命。皇上,宗室子弟年轻,可能连奔波的辛苦也坚持不下来。”
他们一带头,勋贵们齐齐嚷嚷。然后文臣那一边,吏部尚书王琼:“皇上,粮草押送当有兵部安排人,宗室于名分上不合礼制。”
礼部尚书毛澄:“皇上,宗室要做事,当有宗人府统一考核,四书五经、兵法水经都通过,尚可参军参政,此乃大礼仪。”
然后文臣一起唾沫横飞。
皇上闹不清他们怎么突然和好,也不在意,大度地都答应:“南海的战事基本停止,谈判的事情有杨阁老主持,另派人过去负责具体事宜,严嵩。”
刚刚结束甘肃土地改革回来翰林院的严嵩,麻利地磕头领旨:“臣遵旨。”
皇上满意:“邓继坤、常绍……都从南海快速赶回来,配合宗室押送粮草,负责具体事宜。有关宗室考核,礼部和吏部一起准备章程,大明愿意出来做事的宗室,都来考核。”
文臣武将一起楞眼。
这实在不能怪他们。东西厂司礼监属于内廷,锦衣卫站朝堂属于带刀侍卫,朝堂上的这一亩三分地,一个萝卜一个坑,你来了,我就不能蹲了,那自然要争斗。
文臣琢磨的是,考核好啊,八股文啥的琴棋书画啥的,考不住你们我们就不是文臣!
武将琢磨的是,要勋贵子弟跟着好啊,可劲儿折腾你们的细皮嫩肉。你们这些宗室,要是能适应行军打仗的苦,我们心服口服!
奉天门里,红袍玉带的满朝文武一起高喊:“吾皇天纵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端坐龙椅,小身板挺直,嗯嗯,朕圣明,天生的圣明。
圣明·皇上,八月初二日,收到兴王的请求,直接命令兴王,领着其他愿意前往的宗室,押送官盐和粮草去边境。
“告诉他们,他们自己的小命没了,官盐和粮草也要到边境。少了一两,朕砍一颗脑袋。”
“奴婢遵命。”
这要不是挨着前线在打仗,张永真能克扣一半官盐,要兴王一些宗室的脑袋都掉下来。
兴王,以及其他野心勃勃的宗室们,也叫皇上的这个“爱国爱民六亲不认”的架势,气得昏头,可没有办法,他们既然要出头,就只能听命令。
兴王顾不得快马加鞭赶路的辛苦,拿出真本事,把其余跟来的十个宗室郡王将军,都整合起来,把他们带来的“谢礼”,一百万石粮食也都一起打包,汇同皇上准备的一百万石官盐,一百万石粮草一起押送边境。
浩浩荡荡的粮草大军,押送的人,一个亲王,六个郡王,三个将军,一个国公世子,一个小侯爷,这阵容,一看就是送菜的大肥羊。
沿途的大小盗匪,江湖人都暗暗动心,实在是大肥羊太嫩,诱惑太大。部分讲究大是大非的江湖人知道军粮不能动,部分□□湖明白这样的队伍最是危险,一部分欲望大的江湖人嗷嗷叫着冲上来……
偏偏邓继坤和常绍他们每次杀完人,咳咳,故意杀的血腥吓人,故意引着这些宗室去看,饶是兴王也吐得胆汁都出来。
没有马车坐,没有高床软枕,没有美貌的丫鬟小厮……越朝边境走,越是远离繁华故土,有时候队伍遇不到河流,一口饮用水都紧张,别说洗澡洗脚,喝的水都节约,干的你浑身起皮,一抓一道血痕。
兴王吃不好喝不好睡不好——劫道的人都喜欢夜里,两条大腿内侧都是血,却只能和一些老兵学着用棉布抱起来,继续骑马赶路。
受到多方嘱咐的邓继坤和常绍,越是观察这个兴王,越是奇怪。
兴王的那双眼睛,偶尔露出来的真实表情,那是只有老年人才有的孤独、冷漠。兴王才多大岁数?二十岁的年纪,何以有这般心境?
邓继坤和常绍年轻,但他们经历战火,一双眼睛看人看到骨头缝里,两个人的意见统一,这兴王,不是中邪,就是被野鬼附身了。
特别是兴王那统领人心的手段,真不是一个年轻人,一个养在家里的宗室该有的。
队伍到达山西地界,在驿馆里用午饭休息的时候,邓继坤和常绍大白天的,叫兴王的字吓出来一身冷汗——二十岁的年轻人,不会有这样的书法水平。这不是灵性和天赋,这是岁月的痕迹。
两个人琢磨晚上就给指挥使写信,兴王早就注意到他们的眉眼官司,收笔,冷笑:“你们要告诉徐景珩?也好。本王早就想见一见他。”
常绍暗骂你这孤魂野鬼也敢见指挥使,面色也冷下来:“会见到。”
常绍“王爷”也不叫了。邓继坤的右手都放在绣春刀的刀柄上。兴王咬着后槽牙:“你们要给徐景珩写信,把本王这对手书一起寄给他。”
瞥一眼他们的模样,气糊涂了简直:“没有邪法,不许烧了。”
说完后,兴王两辈子头一次翻一个白眼,挥挥手要他们都退下。兴王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挫败,跟一群兵痞子在一起,若真死在这边境,皇上和天下人顶多来一句惋惜,尸体都不知道能不能运回去……
兴王能在锦衣卫给他按上好色、杀宗室兄弟的时候果断认罪,断尾求生,还收获大明人的同情,说他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自然有他的本事。可他再好的本事,面对一群只忠心于皇上和指挥使的锦衣卫,他使不出来。
兴王写的是《道德经》的一篇:“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成身退,天之道。”
上攻伐谋,攻心者为上。兴王这样的老权谋家,直接指出来徐景珩的问题——正常人进为儒家,退为道家,出世为佛家。如今你徐景珩,要怎么进、退?
北京城,徐景珩收到邓继坤和常绍的来信,收到兴王的手书,也看完杨阁老骂他的话,沉默不语。
八月初的小雨淅淅沥沥,秋雨朦胧。细细小小的雨点儿晶莹剔透,牛毛一般温柔地落下,打在池塘、芭蕉叶上,击起水花朵朵,一般人一定面对此情此景,一定是愁上加愁。
徐景珩站在窗边,入神地听着,反而笑出来。
“叮咚”、“滴答”、“啪啪”、“沙沙”……这是如诗如画的秋天才有的韵律。
他面对北京城的秋天,想起江南的秋天,想起西域的秋天、苗疆的秋天、大漠的秋天……都是那么的迷人。都在收获后褪去金黄的颜色,一望无垠的土地苍黄地裸~露着,坦露出最原始的面貌。
一曲竹笛的《鹧鸪飞》慢慢响起,一只生活在南方的小鸟,喜欢朝着太阳飞,它飞啊飞,勇敢、自由、快乐……永不停止地飞。翅膀轻盈、飘忽,叫声幽雅明澈,安静的身躯里,是几欲爆发的火山岩浆……
魏国公不知何时,站在书房里,安静地看着窗边的儿子。
人都说他长子貌如潘安,形若宋玉,郎艳独绝,世无其二。魏国公也一直以长子自豪。可魏国公是父亲,知子莫若父。自从魏国公和皇上那次聊天,一直在观察,越是观察越是心惊。
鹧鸪对太阳浓烈的渴望与向往,胸膛里涌动的岩浆随时都会一喷。
“越王勾践破吴归,义士还家尽锦衣。宫女如花满春殿,至今唯有鹧鸪飞。”
魏国公不知道,是他儿子一路修行,远远超过他的理解,还是……他儿子根本就是这般冷漠。
那样的土地改革也要皇上接下来?杨阁老骂徐景珩你疯了吗?魏国公也想抓住儿子的肩膀问一问:“你疯了吗?你想要五马分尸还是死后鞭尸?”
徐景珩一曲完毕,默然片刻,转身,看到父亲,感受到父亲的情绪,唯有沉默。
奈何老父亲毕竟是老父亲。
“说话!”
“……父亲,儿子有时候,也感觉自己疯了。”
“为父很高兴,你有这般领悟。”
“……父亲是不是要问儿子问题?”
魏国公看着自己最骄傲的日子,目光如电,言语如刀。
“文老先生给皇上讲的故事,是不是按照你的意思?”
徐景珩一颗心血淋淋,再次沉默。
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徐景珩没有示意,但依照徐景珩对文老先生的了解,对皇上的了解,他没有阻止,没有过问,这就是问题。
魏国公看着自己的儿子,眼前一黑,倒退一步,站不稳。
朦胧中,他只感觉天旋地转。
这是一间典型的大明文人的书房,书架一座,长桌一张,古砚一方,铜水注一只,窑笔格、斑竹笔筒、窑笔洗,糊斗,水中丞,铜镇纸……左边靠窗罗汉床,床下放脚凳;右边两把禅椅一个小茶几……
墙壁上字画古琴香炉……窗台四周松柏盆景,剑兰两盆,门口的石阶周围种上青翠的芸香草,青葱郁然。
采光也好,通风也好,空间大小也正好,太宽敞会损伤目力,太小转不开,整座园子都是明朗、清净,人待在里面身心舒畅、神气清爽。
魏国公想起先皇赐这个宅子的时候,满怀期望的来信:“国公,我知道你担心徐家,你莫要担心。朕相信朕的弟弟,朕相信朕的儿子。这个宅子好,距离豹房近,将来徐景珩娶妻生子,和豹房一家人一般……”
魏国公面容凄苦,看着这一方天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想不通,他这样一个斯斯文文,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是怎么谋划这一切?
你如何舍得?!魏国公的眼睛通红,再出口,声音嘶哑:“是父亲对不起先皇,对不起大明的列祖列宗。”
徐景珩轻轻摇头,走到茶几边,给老父亲倒一杯茶,捧给他,看着老父亲喝下去,跟喝黄连一般的模样,心里一软。
“皇上还小,父亲既然这么告诉皇上,自己又何必担心?”
“为父不担心?为父不担心!!”魏国公一放茶杯蹦起来,真的要儿子气狠了,“为父怎么不担心?!你说??”
孝宗皇帝只有一个儿子,千般溺爱,结果自己先走了,留下来一个宠坏的大孩子茫茫然面对偌大的帝国,再聪明又如何?他没有坚强的心性,他连坐住龙椅的耐心都没有。
到皇上,好嘛,一出生三天就没了爹,亲爹的葬礼还没办好就登基为帝,小红虾那么大点儿养到五岁,容易吗?眼看这要养住了,养的非常好,好嘛,要学江湖人行走天下,不娶妻,不生娃娃!
魏国公抖着手,指着自己的儿子,老泪纵横:“你把河套的战事,湖广的土地改革都给操办好了。为父对你也没有别的期望,办完这件事,你就回去南京娶妻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