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炳最先回神,一眼看到,轻轻踢一脚章怀秀——直面圣颜,如此无礼!
章怀秀一个激灵——皇上对这些礼节不在意,可他们不能不在意。章怀秀躬身行礼请罪:“皇上,臣失仪。”
皇上小眼神儿乜他一眼。那意思,你在说什么?章怀秀在心里微笑开来——
“皇上,臣听说指挥使曾经行走江湖,游历四方。说不定,指挥使可以娶一个江湖女子,臣听说,那江湖上也有大家闺秀,会诗词歌赋的。”
说不得,指挥使将来能和东方朔、刘伯温一样,安全退出朝堂,重归山林?有一个侠气的江湖女子作伴岂不更好?神仙眷侣也。
章怀秀想的非常好。在座的,除了皇上没有想到这些,想不到这些,其他人哪个不是人精儿?都积极回应。
唐伯虎:“皇上,臣认同这个提议。江湖女子好,江湖女子合适指挥使。”
刘成学:“皇上,臣也认同。一般的女子,养在家里,再精通诗词歌赋,大门不出,一般都没有江湖女子的见识,还是江湖女子更好。”
杨博:“皇上,江湖中的女子,虽然不通世情,行为略粗俗。然有一些,自幼受高人隐士教导,称得上名门闺秀,才华礼仪谈吐皆是不俗。草民也认为可以。”
一人一句,皇上听着,小胖脸直接皱巴成腌菜团儿。
“朕听人说,有苗疆圣姑进京,还有好几个江湖女子进京,要打架,可朕和魏国公等了一个月,也没有等到。”
皇上小小的委屈。不明白这些女子都进京了,为何不出来见人。
众人也迷糊。
千里迢迢的来到北京,一个月了,也不露面,这是为何?
唐伯虎到底年岁最大,年轻时候也是才子风流,和不少女子都有一段儿风流韵事。
“皇上,那些女子进京,指挥使知道吗?”
皇上摇头。小小的心虚。
众人明白——指挥使回到朝堂,前途未定,不想拖累任何人,估计和所有江湖朋友都断了联系。
众人一时心里酸甜苦辣的难受,就有严嵩提出来:“皇上,她们既然来到京城,那就说明,她们有心。”
皇上一点儿也没被安慰到,有心没有心的,皇上只看实际——实际就是,皇上听了那么多故事,那么多消息,没有一个女子露面。
陆炳微微一笑:‘皇上,那些女子不露面,可能是不敢露面。小臣猜测,指挥使那样的人,既然回来朝廷离开江湖,那就不会耽误任何江湖女子的青春,指挥使一定是都拒绝过,她们都害怕了。”
严嵩脑袋里灵光一闪:“皇上,陆炳说得对。这人都说‘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男女之情,想必也如此。”
一时之间,一伙儿小玩伴一起附和,唐伯虎和刘成学、章怀秀……听得目瞪口呆。
都还没娶妻的小少年,居然这么懂?好吧,大道理都一样,一通百通,神童就是神童。
最大的神童·皇上,大眼睛亮亮的:“红姨说,她们是听说指挥使要娶媳妇才来京城的。”
“这就对了。如果没有指挥使要娶妻的消息,她们根本就不抱希望了,根本连京城也不来。”
“皇上,严嵩认为,只要放出消息,指挥使的妻子人选在这个月底选定,她们一定露面。”
“皇上,陆炳认为,她们怕指挥使,不怕魏国公。她们都有本事,只要说魏国公生病,她们一定露面。”
“皇上,杨博认为,这个事儿,不能冒失。凡事讲究水到渠成,指挥使娶妻乃是大明大事,对方的人品性情等等,都要要先打听好。”
于是皇上在几位狗头军师的言语下,有了主意,要来一个“主帅装病,诱敌出营”。
魏国公听完皇上的小主意,哭笑不得。
“皇上,这主意不灵。我们不能这么做。”
皇上不懂。
魏国公慈爱地笑:“皇上是不是认为,她们都不够好?因为之前,徐景珩受伤的消息放出去,都没有人来看望。”
皇上瞪大眼睛,随即气鼓鼓着腮帮子——皇上虽然因为徐景珩,接受江湖女子的做派,也学着尊重天下有本事有骨气的女子。可皇上的内心深处,是不认可的。
因为徐景珩受伤的时候,她们都没来。
魏国公叹气。
“皇上还小,不懂。这人和人之间的感情,有爱就有恨,爱恨是互相的。”魏国公猜测,那些女子,爱也恨也,估计宁可他儿子真病重不治。只是听到他要娶妻,恨不过,才来到北京。
皇上:“???”
“皇上长大就懂了。”魏国公乐哈哈地笑,“等皇上长大,娶妻生娃娃,行走天下,遇到各色各样的人,朋友,敌人……皇上就会明白。”
魏国公对皇上的未来充满期待,这是一个非常正常的期待,大明人都在梦想皇上长大,大婚,纳妃,生一窝小娃娃……
皇上表示他听懂了,一眨眼睛,语气坚定:“国公,朕不要娶妻生娃娃。指挥使就没有娶妻生娃娃。”
魏国公:“!!!”
魏国公眼睛再次瞪圆。
就见皇上一拍胸膛:“朕要行走天下,喝酒交朋友,偶遇江湖第一美人,坐怀不乱柳下惠!”
魏国公:“!!!”
魏国公在心里呐喊,文老先生,你天天都讲了什么故事?!!!
“皇上,这话可不能告诉别人哦。”魏国公极力稳住自己,告诉自己皇上还小,根本不懂,“皇上,世人都是希望男子娶妻生子。徐景珩,他这样的少。皇上你看,孙思邈、张三丰那样的人物,有几个?”
皇上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都是不认同:“国公,朕不是普通人。朕只有一个。”
魏国公:“!!!”“皇上,这是长大后的事情,等皇上长大,长大到能喝酒的时候,再讨论?皇上还小,不知道长大的事情。”
皇上思考片刻,有道理。
“等朕长大,朕再思考。”
“对对对。等皇上长大,再去思考。”魏国公的一颗心,从嗓子眼回归心脏,“皇上,臣看那徐景珩要喝第四……”
魏国公的“杯”音还没出口,眼睛一花,不见皇上的人。魏国公一转身,就见皇上端着抢来的酒杯,瞪大眼睛气呼呼地看他那酒鬼儿子,忍不住笑出来。
“只能喝一点点啊。”皇上挺生气,徐景珩不乖乖,一有机会就要喝酒。
徐景珩讨饶:“皇上,臣才喝了不到两杯、三杯……”
皇上不相信他。
绿豆酒虽然养身,但总归是酒,尤其这所谓年份正好的二十年绿豆酒,一杯就相当于一大海碗。
皇上低头看看桌子上酒坛子里的酒,果然只有一小半。皇上知道这是年份久水分没了,却只当不知道。
“一大半。”皇上理直气壮。
“好,一大半。”徐景珩只笑着答应,“皇上困不困?要不要去午休?”皇上看看头顶的太阳,确实到午时了,大方地点点小脑袋:“午休。”
皇上把酒坛子给文老先生,严肃地,牵着徐景珩的手去午休。徐景珩:“……”
文老先生和魏国公一起笑,文老先生抱过来酒坛子:“国公来一杯?”魏国公笑一看桌子上的酒杯,更笑:“好。玉双凤耳杯好,崖柏树根杯也好。”
文老先生闻言,大乐:“国公果然是知酒人。我来到大明,感受最深的就是大明人的爱酒。那太~祖皇帝,居然不禁酒,皇家居然是大明最穷的大户,大明从上到下都爱酒。”
魏国公哈哈哈笑,淡绿色的液体晶莹剔透,飘在绿色的玉双凤耳杯里,宛若绿波荡漾,凤凰点水,他闻着酒香,赞叹:“好酒,好酒。”
两个人碰一杯,文老先生看着手里奇形怪状的崖柏树根杯,同样赞叹:“大明人爱喝酒,这酒杯也有讲究。成化鸡缸杯且不说,这皇家御用的玉双凤耳杯,也是文雅大气。”
“大明的家具式样,大明的酒杯文房四宝,黄花梨、青田冻石、古藤、瘿木、柏根、湘竹……都是追求大自然神奇的天作之美,其美学境界要人叹服。”
魏国公与有荣焉地笑:“崖柏树根其实是一种香料。宋朝吴悮的《丹房须知》中有记载,不同品种、不同生长地域、不同生长年限……崖柏的品质天差地别。目前知道的,四川崖柏最合适做酒杯。”
“一些年轻人追求形式,有了崖柏树根杯,就去做沉香杯。我们这个岁数就知道了,喝酒,看心情,看和谁一起喝。”
文老先生豪迈大笑:“对极对极。”
两个人慢悠悠地品酒,皇上和徐景珩午休,内阁谢阁老等人,因为皇上的决定忙乎宗室的事情,忙翻了天。
无他,光是湖广的土地,一亩一亩地丈量出来,这就是天大的事情。这可不光是宗室,还关乎世家、文臣武将所有人。
桂萼又想起他的那封上书,在家里癫狂大笑——桂萼以为,他的那封上书,这辈子也没有实现的机会,一亩一亩地丈量土地,这要得罪多少人?可是,皇上就要办了。
兴王和楚王自知保不住那么多土地,干脆点一把火,要激起来皇上和文武大臣世家的矛盾,皇上一点儿也不在乎。
之前因为皇上清查张国舅的亲友们,一些官员贬的贬,降的降,桂萼从宣府大同回来后,有功,从礼部侍郎升到都察院的副都御史,左右老御史都临近退休,他是板上钉钉的继任人,可谓是位高权重,前途无量。
都御史,纠劾百司,辩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司……朝廷官员委任,同吏部司贤否陟黜;大狱重囚会鞫于外朝,偕刑部、大理谳平之;奉敕内地,拊循外地,权力之大,远非历朝可比。
当然事情也繁重。历朝历代的言官御史,地位本就高,大明发展到高峰。
桂萼也知道,他的地位目前非常危险。那些人,暂时不过是捧着他,等着他出错,好一下“打死”他。
桂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乱。他在书房走来走去,转了好几圈,心里头还是乱,干脆出来书房到院子里转圈。
院子很小,只有一口井,一颗老花椒树,一只老狗趴在地上伸舌头。桂萼的家位于城西的一个二等巷子,一个二进的小院子,略破败,就这,还是花了所有积蓄的两千两银子买的。
桂萼出身低,为官多年不知道变通,贪污不会,为人更差,一些同僚们默认的潜规则银子他也没有,还要补贴族里的穷困人家,导致他夫人再会过日子,也还是紧巴巴的,前些日子刚强制桂萼答应,安排家族里的人去皇上开办的作坊做工。
桂萼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一抬头,去绣房问纺线的夫人:“家里可有酒?”
他夫人停下来织机,犹豫片刻:“有几坛子。族里一个年轻人善于酿酒,自己酿的送来,我看着好,听他说要开一个酒坊,就给五百两银子算份子。”
桂萼一愣,知道这五百两银子乃是夫人的嫁妆,一时心生惭愧,满脸通红地夫人抱拳作揖:“夫人操持家里辛苦,桂萼感谢之。”
桂萼夫人忙不迭地起身避开,一抬头,眼圈就红了。
“老爷在外头辛苦,妾帮不上什么,家里的事情,都是妾的本分。老爷这般,是要折煞妾身?”
桂萼知道自己孟浪,轻轻咳嗽一声:“夫人且准备一坛好酒,几道好菜,为夫明天休沐,宴请一个同僚。”
桂萼夫人一听老爷终于有同僚要宴请,欢喜得眼泪出来:“老爷尽管放心。妾一切都给准备好。”
桂萼要宴请的谁?自然是户部侍郎张璁。皇上亲笔批复兴王和楚王的上书,老百姓感叹皇上的英明大度,宗室的情意;章怀秀等人注意到,这个事情对宗室的影响。
朝堂上的正经官员更关注的是,湖广这般完全彻底的土地改革。
这是九个边镇的土地改革,山西的土地改革,都达不到的彻底和完全。一亩一亩地丈量土地,这真的是要翻天,这关乎到湖广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文臣们,读书人。
张璁主持土地改革,一开始采取中庸之道,后来桂萼冲上来,皇上一句话放弃皇庄,京畿地区的土地改革进入一个阶段。
但是张璁也不敢去想,一亩一亩地,丈量京畿土地。
这就好比,人无完人,一样的道理。谁吃饭喝水没有五谷轮回?都是肉做的大俗人,真要查,这大明,从上到下,有几个是真干净?从官员到士绅,从世家到大户,谁手里的土地来源绝对正路?
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发。土地作为华夏人最大的财富,生产出来的粮食,和它们沾染的血泪汗一样多。
张璁收到桂萼的请帖,长长地叹一口气。他们两个,终于要碰面。也罢,该来的,总要来。
张璁知道桂萼的家境,去赴宴,还自己带上两坛好酒。
三杯酒下肚,话题打开。
“张侍郎这酒好。我喝酒这么多年,就一点心得,论起来这酒文化繁荣的时代有很多,唐朝算是一个,宋朝也绝对排得上号。但要说真正热爱喝酒的,还是我们大明。”
“桂御史这话对极。历朝历代,就属我们大明的老百姓最富裕,日子过得最好。那民间的老百姓都说,我们的皇家那么穷都肆无忌惮地喝酒,我们也要喝。”
桂萼唱:“闻一闻嗅一嗅,感受美酒的芬芳,轻轻抿一口,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六六顺啊……”
张璁朗声大笑:“对对对。不过我听说现在大明人喝酒也文雅了。几个小菜,湖边河边树荫下一坐,慢悠悠。”
桂萼因为喝酒的脸通红,大声嚷嚷:“那都是学的读书人的文气。现在的年轻人,都去学指挥使穿飞鱼服,小孩子学皇上打仗,哎,年轻,年轻……”
“年轻的时候可不就是这样?说起来我年轻的时候,也梦想穿飞鱼服,可惜啊,那时候的大明年轻人哪有这个胆子?也没有猿背蜂腰螳螂腿,现在嘛,肥肚子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