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武官员一看,好嘛,都抢,我们也赶紧抢……这还不算那些,本来就占据大量土地的世家大族;三年一次科举出来的秀才举人进士的免税田……”
皇上有模有样地点脑袋:“大明的田地,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消逝于达官贵人的樊篱高墙之中。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富裕的越来越富裕,贫穷的越来越贫穷。”
文老先生重重咳嗽一声:“皇上,你不担心?那一代代楚王在封地,横征暴敛,嗜杀成性,把封地弄的乌烟瘴气,手下以及管辖的子民苦不堪言,我瞧着,这一位楚王,也是一个假贤惠。”
皇上摇头晃脑:“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虽然不对,但总有一定的道理。”
文老先生重重地咳嗽两声,这次是真咳嗽。
“皇上连‘有其父必有其子’都知道,聪明。”
皇上眯眯眼,皇上也相信自己聪明。聪明·皇上,仔仔细细地擦拭完自己的牛皮大鼓,白玉小笛子,看徐景珩。
徐景珩在给一把古筝校对音准,调试筝体和弦的共鸣,一抬头,目光鼓励,皇上学文老先生咳嗽一声,清清嗓子。
“文老先生,此言差矣。太~祖皇帝分封诸王,不分封诸王,都是两难。自古以来,帝王或者大户人家选继承人,选最喜欢的,最爱的,最有能力的,怎么选都是纠结,分封也一样。”
小小的孩子,学着徐景珩一副稳重宽容的模样,只奈何,学了一个皮毛,文老先生忍不住就笑:“皇上且说说?”
皇上小胖脸严肃:“大明和大汉,有很多相似之处。
大汉之所以分封诸王,是吸取秦朝的教训。秦始皇取消分封制,有大臣指出,一旦天下有变,皇帝自己独木难支,分封皇子可以帮助抵御外人。
秦始皇认为,周朝的分封制,是后来的诸侯混战、民不聊生的根源,主张集权制。汉太~祖看到秦朝灭亡的教训,皇帝本人没有诸侯王的帮助,被外人消灭,在郡县制下设置藩王,想要两全其美。
到唐朝大一统,唐高祖和唐太宗也都犯愁,可是玄武门之变,加上当时唐太宗胸襟宽大,万方信服,才没有采取汉朝的制度。然大唐藩镇割据,造成五代十国的大乱世。
于是到了宋朝,宋太~祖杯酒释兵权,重文轻武,既没有异姓诸侯王,宗室诸侯王也没实权,武将也无实权,然大宋外弱内强,处处受北方民族压制,最终被蒙古消灭。
到蒙古,武力强盛,然思想管控松散,元朝是唯一没有文字狱的朝代,百年亡国,于是太~祖皇帝就要结合历朝历代的教训,想要一个万全其美……”
文老先生听得目瞪口呆,呆呆地鼓掌喝彩:“皇上说得好。”怀里的小胖娃娃兴奋地冲着皇上“啊呜啊呜”,皇上骄傲地扬起小脑袋,目光灼灼地看徐景珩。
徐景珩笑容宠溺:“皇上说的非常好。”
皇上眉眼弯弯地笑,身板挺直忒骄傲的小样儿,发现红石头里的鬼鬼们一起探头,皇上安抚地拍拍红石头,特“理解”地安慰:“现在的人看历史都说古人傻乎乎,其实古人不傻,而是事实如此,难以兼顾。”
文老先生疑惑地看一眼那红石头,也没多问,只好奇徐景珩怎么教导皇上的。
“那皇上说说,大明宗室,为何有今天的局面?”
皇上慢慢地捧起青花小瓷碗,用一口奶汤,继续开讲:“《明太~祖实录》记载,太~祖皇帝和太子聊天,问太子最近都学什么,太子回答说:‘昨讲《汉书》七国叛汉事”,太~祖皇帝问:‘此曲直孰在?’”
太子回答,错在七国。太~祖皇帝就说,景帝还是太子的时候,投博局杀吴王世子,以激其怨;景帝登基后,轻信晁错的话,轻率削减七国之地,这才是七国之乱的根源。
太~祖皇帝认为,七国之乱,错并不在七国,也不在制度,而在于身为天子过于软弱又薄情寡义。太子站在自己的立场,不满意分封制。”
文老先生瞪大眼睛:“那皇上怎么看?”
皇上自恋:“朕没有兄弟。爹只疼朱载垣一个。”
文老先生:“!!!”文老先生忍不住看徐景珩——你听听,你听听,你都教导什么?
文老先生难得语重心长:“皇上,父亲疼爱孩子,那是父爱。父爱有轻重偏向,但都是父爱。为人子女的,坦然接受即可。”
皇上郑重点头,好好小夫子的模样:“朕知道。朕在告诉文老先生,这个事情,没有对错。就和唐高祖只能退位,不能给其他两个儿子报仇一样。”
文老先生:“!!!”皇上你可爱你说得对。
可爱·皇上眉开眼笑:“太~祖皇帝建立大明,必然要分封一起打天下的小伙伴们,论功行赏封功臣,为了压制这些功臣,又封自己儿子为王。大明在边境的兵权太过重要,太~祖皇帝只能相信自己的子孙……”
徐景珩和皇上的讲解,太~祖皇帝相信,只要太子有容人之能,手握主要兵权,大明就会稳当。然天下没有理所当然的稳当,只有博弈。太~祖皇帝和文武大臣博弈,杀功臣,封藩王,造成藩王做大。
凡事意外太多。太子早逝,太孙软弱,几方博弈,太~祖皇帝无奈只能继续杀功臣,这就是蓝玉大案,藩王进一步做大。太孙登基,迫于无奈要消藩,诸位藩王都不服,然太孙没有太~祖皇帝的杀伐果断,又和汉景帝一样心急……
文老先生叹气:“下面的事情,我大体可以想象。永乐皇帝登基,干脆迁都北方自己领兵,学习汉武帝的推恩令,把宗室都当猪养起来。可是他们都算错了,推恩令,是降爵,大明的宗室不降爵世袭,一代代繁衍……”
“不过,皇上也别在意。楚王家里的事儿,基本上哪个大户人家,小户人家,都有。皇上长大就知道了。”
皇上:“!!!”皇上瞬间又想起他的那些问题,看看文老先生,想问,偷瞄徐景珩。那小样儿,看得文老先生那个乐呵。
红石头里的鬼鬼们一起沉默,跟着一起看向徐景珩。徐景珩调试完古筝,抬头,问道:“皇上,今儿的天气好不好?”
皇上乖巧回答:“好好。好好。”皇上的大眼睛里都是期盼,玩水?泛舟?赏荷花?
徐景珩微笑:“天气这么好,正好晒书。”
皇上:“???”文老先生哈哈哈大笑,怀里的小胖娃娃“咯咯咯”笑。皇上呆呆地跟着指挥使起身,撅着小屁股,跟前跟后地,常用的书本儿都搬出来,放到园子里的木架子上,摊开……
大明人一般是六月份晒书,纸张的书本儿每年都要晒,六月份的太阳正好,七月份就要晒被子,准备过冬棉衣了。徐景珩和皇上晒的,是他们平时常看的书,其他的书本自有下人打理。
皇上做事,向来认认真真。徐景珩做任何事,轻柔愉悦,皇上不自觉地受到影响,就感觉这书本儿也活了过来,和他的金刚鹦鹉、斗鸡、小马、和他的玩伴们……一样,都是好伙伴。
半个时辰,上百本书一一放好,皇上累得脸蛋儿通红,额头冒细汗,看着书本儿饥渴地吸收太阳的模样,成就感爆满,“龙爪”摸摸一本本书,嘱咐道:“乖乖晒太阳哦,不长虫虫哦。”
徐景珩看在眼里,忍不住笑:“敲鼓助兴,好不好?”
皇上一听,欢喜:“好好,好好。”
皇上回来亭子,净手,给亭子里的两个沉香炉续上香片……端坐在一个小绣墩上,双手握住两个鼓槌,“咚咚咚”,快速的鼓点响起,节奏刚劲大气,又带有几分华美飘逸、轻柔婉转,欢快的节奏一波一波。
徐景珩听着,也欢喜,净手,坐在古筝后面,根据皇上这无名曲子的节奏,伴奏。园子里一时曲乐声声,好似顽皮孩子的嬉闹,好似夏日的花草树木,书本蝉虫尽情鸣叫……
文老先生怀里的胖娃娃手舞足蹈,文老先生用一口酒,拿起皇上的小白玉笛子,也跟着伴奏。
北人晒书,虔诚肃穆。南人晒书,和书本儿一起享受夏天,一起欢歌起舞。这或者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不同?
徐景珩知道,皇上那云霄之上的帝王心,开始试着,体会人间的各种美好,还是寂寞孤单,却开始学会享受这份寂寞孤单,学会抒发情感,学会和身边的一草一木一鼓一书交朋友……
当然,皇上年龄小,自己还没有清晰的意识。皇上在晚上,和徐景珩说:“徐景珩,小黑要去世了。”
徐景珩抱着皇上,默默地陪着皇上。皇上没有哭,也没有和之前一样,一直不承认他的小黑要去世的事实。
皇上的内心勇敢起来,正式接受这份离别。
不光是他的蟋蟀小黑,还有刘健,刘阁老。太医说,刘阁老最多还有一年的时间。
“徐景珩,秋天去南京啊?”
“皇上要什么时间去,什么时间去。”
“明年春天去。”
“明年春天去。”
皇上窝在徐景珩的怀里,吸吸鼻子。皇上不想秋天去,皇上认为,到明年春天,他就和春天一样复苏舒展,有勇气去南京。
皇上抓住指挥使的亵衣,突然间,只感觉到愉快,发自内心的,饱满的愉快。小黑看到夏天的荷花去世,小黑很开心。生和死,相聚和离别,皇上模糊感知到,这个界限,有时候,只关乎一念之别。
可是,总有不一样的,总有什么是你无法割舍的。皇上的小胖手抓着徐景珩的衣襟,紧紧的。北京城人一边忙乎自己的事情,一边关注湖广楚王、兴王的新进展,每每叫这离奇狗血睁大眼睛。
楚王要抓住自己的王位,紧紧的。
兴王也要抓住自己的王位,紧紧的。
或者,真的只有到要失去,才知道,什么是无法失去。甭管一部分宗室们平时怎么抱怨、怎么痛苦于当猪。可他们不得不承认,当猪也是幸福,不能当猪,才是痛苦。
楚王的后院,和楚王的二弟,有关系的另外一个侍妾,乃是一个乐籍的女子,长得貌美如花,弹得一手好琵琶,楚王在今年端午节办宴会的时候,叫她出来给大家伙儿助兴,楚王的二弟就看到眼睛里了。
想讨好楚王二弟的王府小吏们,趁着楚王外出的机会,给楚王的二弟制造机会,不知道在一起几次了。
而那位花魁侍妾,她也没想到自己会有身孕,她出身花魁,服用一些药物,行事一向大胆,又习惯于做花魁时候的众人迎奉,进了王府后也不甘寂寞,她哪里想到会真怀孕,月事没来也当是月事不调……
楚王面容铁青,老楚王去世的时候,他的脸色都比这会儿好看。
乐籍侍妾委顿在地,呜呜咽咽地哭诉:“王爷,都是郡王爷逼迫妾的。王爷,你要相信妾,王爷,我不敢告诉王爷,王爷……”
楚王瞧着她的梨花带雨,那眼神,居然和兴王有几分相似,阴森森的。
花魁侍妾跪在楚王的脚前,同样哭得梨花带雨:“王爷,妾自知罪过。可妾的心都在王爷的身上,王爷你知道,妾只爱王爷……”
楚王压住身体要反胃呕吐的冲动,声音阴冷,仿若蛇吐信子:“你肚子里有二弟的孩子,莫要跪了。来人,带此女人去郡王住处。”
花魁侍妾这才面容失色:“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奈何两个粗壮嬷嬷一个捂嘴一个直接拖走。
楚王一个人站在荷花池边,好似又看到那豹房的荷花。
方圆达十里的豹房,引西山泉水,汇为园中湖泊,水面占据整体园林的一大半,前后重湖,一望漾渺,配上流泉满道,晴云碧树,花香鸟声,秋则乱叶飘丹,冬则积雪凝素……的西山风景,是怎样的江南水乡,塞外绿洲。
更有徐景珩、画院、工部、司礼监……一起筹划,整体布局天然,完全不按照传统对称营建的院落,星子一般落在人间,北方的小西湖,燕山余脉的瓮山……柳堤花海、拱桥似扬州。
这才是皇权。
皇上在哪里,哪里就是皇权所在。皇上自信、骄傲,不需要那汉白玉的龙雕凤凰塑像,青草遍地、面朝湖泊茅屋一座,有皇上,就是皇宫。
楚王伸手,握住,空空荡荡。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是皇帝。
即使皇上出事,继位的人,也不会是他。
楚王突然心生悲凉。他现在要做的事情,是要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王位,即使这是一个猪圈一样的王位。
楚王不是庆成王,可以在猪圈里自得自乐。楚王也不是蜀王,能有那份决断,舍得沃野千里的都江堰,只为行走天下的权利。
楚王也没有什么技能,可以去打铁,种庄稼,做泥瓦匠,做木匠……楚王也不是读书人,可以寒窗苦读考秀才举人进士,楚王甚至连府里下人生存的本事也没有。
离开这个王位,楚王是谁?
楚王这个时候,还不相信那锦衣卫陆炳所说,他二弟真有胆子杀他,即使陆炳说对了他王府的肮脏事儿。
楚王当天晚上,宴请他的二弟。兄弟两个几杯美酒下肚,两眼汪汪、一诉衷肠。
“二弟,自从父亲去世,就只有我们兄弟三个,三弟沉迷修道,万事不过问,天天不出屋子,抬头低头的,只有我们兄弟两个。”
“大哥……大哥~,都是弟弟的错,是弟弟鬼迷心窍,没有受得住诱惑,都是弟弟的错,求大哥原谅弟弟这一回。弟弟给大哥做牛做马。”
“大哥知道,大哥都知道。大哥知道,你还是大哥当年那个胖嘟嘟的,为了多吃一口霜糖,和大哥闹脾气的二弟。”
“大哥,你还记得?大哥!弟弟再也不敢了,大哥,弟弟一定戒了这毛病,好好做人。”
兄弟两个抱头痛哭,一起去祠堂面对亲爹的牌位发毒誓,完美演绎何为“女子如衣服,兄弟是手足。”
第二天,兄弟两个大睡一天。第三天上午,楚王写完弹劾自己二弟,取消二弟郡王位,贬为庶人的上书。晚上,楚王的二弟回请楚王。
都是楚王最喜欢的好酒好菜。歌舞助兴,兄弟齐心。酒过半巡,楚王喝得有点醉了,楚王的二弟示意自己的心腹们动手,一个个小厮小吏拿出屋子里的钝器,就要朝着楚王的后脑勺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