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多年过去,八百比丘尼仍保留着他们初遇时的年轻美丽。
但当对面的晴明忽然收敛笑意,轻声询问她今日怎么总沉默不语的时候,八百比丘尼抬起了脸。
她神色平静地开口道:“别闹了,魇梦。”
哪怕看起来再怎么真实,她也只需要一眼就能明白是假的。
更何况……她从未在这种樱花盛开的时候和晴明相遇过,也从未单独与这般年轻模样的晴明喝过酒。
在【魇梦】这个名字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时刻,她面前的景致顷刻间扭曲破碎,那些原本美好温馨的画面在扭曲之后也只剩狰狞可怖。
坐在她对面的人,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在她面前现出真身的青年有着湖蓝色的眸子,他留着及肩的短发,发尾泛起浅红的艳丽,而搭落在背后的稍长些的发尾却缀着暗沉的湖蓝。
那张清秀俊丽的面容上奇异地点缀着块状渐变色泽的花纹,眼眸里的数字随着他的移动在她眼前微微晃着。
“八百比丘尼大人。”
魇梦的面颊上浮现出些许红晕,像是惊喜又像诧然,他倾过身来,望向她的目光倾慕而又迷蒙。
“能够在这种地方遇见您,实在是太荣幸了。”
这只睡梦之鬼的发尾在她面前微微摇晃,带着笑意的面容俊秀光霁。
他眯着眼睛,斜分的发丝滑落在颊侧,八百比丘尼下意识皱了皱眉头,却发觉他眼中竟浮现出了痴迷的神色。
“我真是太幸福了。”
魇梦柔声长叹:“就像是梦幻一般。”
——虽然他现在的确是在八百比丘尼的梦境之中。
作为睡梦之鬼的魇梦十分清楚人类的梦境有多么的脆弱而又危险,一般情况下他从来不会亲自进入任何人的梦境。
倘若他要想进入别人的梦境,那就必须要与对方进行接触,魇梦向来小心谨慎,自然不会做出这种大意的事情。
所以他通常都是将血鬼术封存在看似普通的绳子里,然后将绳子给其他的人类,让他们把绳子绑在自己和入梦之人的手腕上,以此进入对方的梦境。
人类都是工具,是帮助他完成任务的工具,也是令他感到愉悦的工具。
但八百比丘尼大人不是人类,她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最最美秒的存在。
【多么美丽啊,八百比丘尼大人的身姿。】
魇梦痴痴地注视着她的身影,脸上浮现出憧憬的红晕,他喜欢看到他人痛苦的模样,喜欢听到绝望的哀嚎,但更喜欢的东西……却是在见到八百比丘尼大人之后才倏忽间意识到。
他喜欢她那早已厌倦世俗、渴望着死亡却又无法死去的悲哀。
那是没有人能理解、没有人能救赎的,无穷无尽而又漫无边际的孤独。
他跪在八百比丘尼的面前,抬起脸仰望着她的面孔,她的脸平静而又冷淡。
魇梦一手抚上自己的胸口,另一只手伸出来,小心而又憧憬地握住了她的指尖。
魇梦亲吻着她的指节,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指贴在自己的脸上,就像是得了什么珍贵的恩赐一样:“八百比丘尼大人……”
他在八百比丘尼入睡的瞬间,看到了她的梦。
那是一个过分孤独而又绝望的梦。
魇梦兴奋而又雀跃,他沉溺于这样的绝望与痛苦之中,对梦境之中分明没有落下一滴眼泪,却在呼吸间弥漫着这些感情的少女痴迷。
因为他很清楚,这个所谓的【梦境】,其实是她深埋在心底里的记忆。
在八百比丘尼的心底里深深地埋藏着的,是只属于古老的平安都城的回忆。
正因为再也无法触及,再也无法挽回,甚至再也没有见到那个人的机会,所以才会格外悲伤虚无。
魇梦痴迷地看着她,贪婪地从她身上感受着这样的孤独与悲伤,少女看似平静的面容是他所见过的极致美丽:“八百比丘尼大人是这世间最美丽的存在。”
八百比丘尼并非是第一次见到魇梦了,早在他刚刚成为下弦的时候,鬼舞辻无惨在无限城中召见了他。
那时候八百比丘尼也站在鬼舞辻无惨的身边,面色冷淡甚至没有正眼看他。
她的眼神不知落在了何处,但魇梦却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就难以移开目光,他怔怔地盯着她看了许久,差点连鬼舞辻无惨的声音都没能听进去。
鬼舞辻无惨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眼神锐利地睥睨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魇梦,在他抬起脸的时刻打掉了他的脑袋。
区区下弦而已……
恐怖的威压在顷刻间袭来,魇梦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就要死在这里了。
【但是没有关系。】他想。
【就算死在这里,也没有任何遗憾了。】
哪怕在这种时候,他的目光依旧投向了八百比丘尼。
虽然并未知晓她的姓名,但是……魇梦的脑袋滚落在一旁,脸颊上浮现出红晕,他想——
【因为我已经见到了这世间绝无仅有的极致之美。】
但就在这个时候,她却忽然开口了:“你就是为了让我看这种东西吗?”
八百比丘尼瞥了一眼魇梦头身分离的样子,对鬼舞辻无惨这种动不动就打掉别人脑袋的行为早已见怪不怪。
但特意带着她跑到无限城来看掉脑袋,显然无法令八百比丘尼生出半分喜悦。
她淡淡地收回视线,将目光落在鬼舞辻无惨的脸上:“这种……无趣的场面。”
魇梦无暇顾及她话中的意味究竟是什么,他只听到了八百比丘尼幽静如深泉般的嗓音,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冷淡令他闭上了眼睛,在脑海中反复咀嚼回味着。
听到这话的鬼舞辻无惨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掐着她的下颌消失在了无限城中。
魇梦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是无限城的主人,那只琵琶之鬼出声提醒了他,魇梦才终于回过神来,身体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他踉跄了好几下才捡回自己的脑袋,把它重新放回脖子上之后,魇梦用满噙着笑意的嗓音询问鸣女:“那位大人的名字是什么呢?”
鬼舞辻大人的名字在被其赋予血液时就能知晓,他询问的究竟是谁,鸣女也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那是……八百比丘尼大人。”
第27章 憧憬与极乐
【八百比丘尼大人, 永远也无法死去。】
哪怕是原初之鬼鬼舞辻无惨也有着惧怕阳光这一无法克服的弱点,可八百比丘尼的永生却毫无破绽。当魇梦知晓了这一事实之后, 对八百比丘尼的痴迷便日益增长。
无尽的时光磨灭了她身上一切美好的感情, 留下的只有空洞虚无的本质。
魇梦只要一想到她的身影, 便会觉得在他面前痛哭流涕着或是面露绝望的人类都索然无味。
但他只见过八百比丘尼一次。
只是那一次见面, 就让他记挂了数十年的时光。
哪怕数十年过去,魇梦仍记得她的气息, 也记得她的面容。
出于鬼惧怕阳光的本能,其实他平时都躲藏在车厢里那些没有阳光的角落里,只有夜晚才会真正出来活动,但今日却在白天就动用了血鬼术,让列车里的人全都陷入了沉睡。
因为他一定要见她一面。
这是时隔数十年的再次会面,无论如何魇梦也不愿放弃这样的机会。
更重要的是……当他破天荒亲自进入了他人的梦境,却又有了更令他心满意足的收获。
八百比丘尼大人的梦境,远比他想象中更加令人兴奋雀跃。
魇梦只是略有些遗憾,八百比丘尼所在的车厢会有阳光照射进来, 所以他无法用真身见她,只能在她陷入睡眠之后, 将自己的手脱落下来从没有阳光的角落里爬去她身边。
但能够触碰到八百比丘尼, 于他而言便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梦境之中的魇梦只是虚虚握着她的手指,因而八百比丘尼抽出手时也不算费劲,她没有在意四周扭曲狰狞的景色, 依旧气定神闲地坐着。
“现在还是白天。”她轻声说。
魇梦闻言笑道:“是啊, 而且太阳很刺眼。”
变成鬼之后再也没有感受过的温度, 是能够灼烧他们的皮肤,令他们彻底消亡的东西。
八百比丘尼眉头微蹙:“你不该在这种时候出现。”
【就像是关心一样。】
魇梦眼神迷离,歪着脑袋看着她,从她嘴里说出来的任何一句话都足以令他心醉神迷。
事实上八百比丘尼只是觉得有些麻烦,要是因为这种原因坐过站,又要多费功夫。
但魇梦只当她真的就是在关心自己,闭着眼睛满足地说:“能够得到您的劝告,我以后一定会加倍努力,成为更加强大的存在,才不辜负您的期待。”
八百比丘尼没有回答,任由他给自己加戏。
就算她真的没有任何反应,但只要坐在他面前,魇梦便能从她那甚至都没有几分波动的脸上读出千思万绪。
“鬼”变得更加强大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不断进食,吃掉的东西越多,从那些食物中汲取而来的力量就越强大。
而在人类之中,又存在着一种罕见的“稀血”,稀血所蕴含的力量,远超过任何普通的人类——哪怕是年龄最佳的少女也不如“稀血”美味。
以列车为掩饰,偶尔也会在城市中进行狩猎的魇梦,这些年来他一直都在极尽方法寻找稀血,以求让自己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也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触及【上弦】的位置。
魇梦曾去找过那只琵琶之鬼,询问她如何才能见到八百比丘尼大人,可得到的回答却是:“上弦之鬼大多与八百比丘尼大人相交甚密。”
【那只要成为上弦,就能够拥有见到她的资格了吧?】
魇梦时刻谨记着这一目标,一路爬到了下弦之壹的位置,却依旧没能触及到半分成为上弦的可能。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魇梦注视着面前的八百比丘尼,这一次的见面又能支撑着他努力很长一段时间了。
八百比丘尼对魇梦的想法并不在意,她也没有深入了解的心思,将手抽出之后她的目光扫过四周。
“我还有事。”她说。
并非是没有自己出去的方法,只是没有必要而已。制造出这一梦境的罪魁祸首就在她的面前,又何必舍近求远自己想办法。
闻言魇梦脸上的笑意愈发浓重,他伏跪在八百比丘尼面前,额头贴着地面,郑重其事地从她面前告退。
在他退下的同一时刻,由他编织出来的梦境也顷刻间崩塌溃散。
八百比丘尼睁开了眼睛。
余光中闯入视线的仍是飞驰而过的窗外景致,她侧过脸来,看到对面的少年们相继揉着眼睛睡眼惺忪——这节车厢内的其他人也陆续醒来。
广播适时地响起,未过多时,眼熟的列车员穿梭在过道中,提醒着即将到站。
八百比丘尼没带行李,童磨的寺庙她去的次数多了,对方自觉地给她收拾出专门的房间,衣柜自然也准备妥当。
踩上站台的木质地板时,八百比丘尼的身旁走过了一个黑发紫眸的少女。
少女穿着花纹华美如蝶翅纹翼的羽织,头上别着蝴蝶样式的发饰,走动时羽织微微飘起,毫不掩饰地露出里面的黑色立领队服。
【鬼杀队的制服。】
虽然只是擦身而过,却令八百比丘尼微微侧目。
方才的列车似乎是魇梦近来的猎场,这里又离童磨的寺庙不远,所以鬼杀队的人是来找谁的呢?
这样的问题从她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在迈开脚步时烟消云散。
——并非是什么需要在意的事情。
无论鬼杀队的人来找谁,也都和她没什么关系。
在进山的路途中八百比丘尼也遇到了其他因听说万世极乐教之名而赶来的人,那些人也以为她是慕名来寻求【极乐】的同伴之一,一路上甚至同她说了许多万世极乐教的传闻。
“听说极乐教的教祖大人是神明派来的使者,能够听到来自神明的声音……”满脸愁容、双颊凹陷的女人眼中泛起了期冀的光彩:“如果是神明的话,一定能够告诉我如何才能脱离苦难吧。”
她的嘴唇苍白干裂,身形嶙峋,看来似乎是长期生活在艰苦的环境中,所以才被折磨成了这副模样。
在很久之前的时候,作为巫女的八百比丘尼也时常被迫聆听信徒们的倾诉,从他们口中吐出的苦难,堆积起来的重量足以令人潸然泪下。
但现如今她看着女人如此痛苦的模样,却只剩下一个念头——
“真可怜啊。”
八百比丘尼听她说完,轻声叹息。
听到她的声音,女人干瘦的脸上挤出来一个并不好看的笑容,“谢谢你能听我说这么多。”
那个女人询问她:“你又是为什么来的呢?”
在八百比丘尼注视她的面容之时,女人也看清了她的模样。
——穿着价格不菲的名贵衣裙,年轻而又美丽的女子……她又有什么痛苦呢?
闻言八百比丘尼说:“是来接人的。”
来接她的孩子们。
女人以为她是有亲人或者朋友在万世极乐教寻求帮助,便也没再多问什么,她们和其他的几个人抵达万世极乐教时已临近黄昏,寺庙的门口有人候着。
站在门口的信徒郑重地躬身道:“您来了,八百比丘尼大人。”
受到了童磨的吩咐,在门口等候了一整天的信徒没有生出半分不悦。在他们看来,迎接【预言巫女】的到来是莫大的荣幸,如果运气好的话,甚至还能从她口中得知一些有关自己的未来。
所以这样的差事,大部分时候反而会受到争抢。
八百比丘尼微微颔首,信徒伸手指引着:“教祖大人在房间里等您。”
和她一起走来的女人怔愣在原地,呆呆地看着八百比丘尼的背影离开自己的视线,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个信徒称她为什么。
【八百比丘尼。】
倘若是在平日里听到这个名字,女人只会麻木地随意置之,但她现如今是在【万世极乐教】信徒口中听到了,也就很难不在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