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出身极好,自幼读过不少书,知道谁也不是生来就是混账。哪怕是史上有名的昏君,那也是将经年累月的荒唐事一桩桩一件件地积攒下来才成了昏君。
她真怕如今这事就是当今圣上的第一件。
若是那样,对她而言真如五雷轰顶。她打小便被教导如何当个好皇后,也自问学得不错。所以她从来不去想什么要与夫君琴瑟和鸣的糊涂主意,只盼自己能将“母仪天下”这四个字做到极致,日后当个青史留名的贤后。
倘使皇帝成了昏君,这一切便都没了。皇后日复一日地揣摩着这些,越想越怕,终是不得不来求太后开口。
她盼着太后能为她做个主,把那三个鸾加个封放到后宫来、亦或下个旨把她们打发走,都好。
只要别让皇上再这般肆意妄为下去就行了。
太后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搁下茶盏,手腕一动,腕上宽大的佛珠滑到手心里。
她将佛珠转了两下,淡声开口:“你不必这般紧张,哀家的儿子,哀家知道。”
“可是……”皇后怔了怔,“人这样放在御前,这于情于理……”
“他一个当皇帝的,在跟前放几个看着顺眼的宫女,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后说着,疲色更浓了些,“去吧,好生准备着,迎舒嫔和仪嫔进宫,御前那三个不值得你费神。若实在放不下,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不必来游说哀家。”
太后的末一句话,说得皇后一噎。她哑然半晌,终是没再说出什么,只得施礼告退。
她退出去,殿中一时无人说话,就安静下来。随侍太后身边的嬷嬷等她走远了,才又上前半步:“太后私下里不是也说皇上这样办不合规矩?”
“是不合规矩,可也不是什么大事。大臣们都没说什么,哀家在这个颐养天年的位置上,多什么嘴?”太后忽而轻笑一声,摇一摇头,又言,“这皇后也是,小小年纪,把他们林家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
林家便是皇后的娘家,数代簪缨,能臣辈出。
嬷嬷一愣:“‘林家的做派’?”
太后轻嗤:“林家什么都好,就是太沽名钓誉了,一个两个都把名声看得比天大。一边是有损声誉的事不会做,另一边呢,得罪人的事也都巴不得全推给旁人。”
嬷嬷顺着她的话一想,恍然大悟:“还是太后娘娘通透,奴婢全没想那么多。”
太后所言不假。就如她方才同皇后说的,若实在放不下,大可自己拿主意。
这事放到太后面前,太后能做的无非就是下一道旨把人放到后宫来。可这点子事,母仪天下执掌六宫的皇后难道办不了?
今上无论如何也没混账到不给皇后这点面子。
她来开这个口,无非是既怕皇帝行事荒唐毁了她的美名,又不想自己的旨意逆了皇帝的私心。
着实是太沽名钓誉了些。
这些小算盘放到太后跟前也太嫩。
嬷嬷想明白这些,又道:“那太后娘娘是不打算管了?”
“皇帝年轻,一时任性也是有的,何必将他管得那么死?”太后缓了一息,“等中秋寻个机会,哀家见见那三个丫头,对她们是什么人心里有个数,也就得了。”
“那奴婢去安排。”嬷嬷恭谨地应下来。太后点一点头,遂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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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转又过了三五天,再一场雨过后,秋老虎的那股子热终于散去,天气逐渐转凉。
顾鸾这几日都是与倪玉鸾一同在殿里当值,却是在转凉这天才穿上托尚服局新制的衣裳。皇帝拢共赏了十二匹绢绸,尚服局给她搭了十五身衣裙出来,只是眼下才制出两身送来。
顾鸾晨起时看了看,最终挑了那件杏色的绣花上袄,搭海天霞色的马面裙,外头罩了件月魄色的比甲,既合秋日的萧瑟,又隐隐托出几分温柔。
穿戴整齐,她就去了紫宸殿。皇帝刚下朝回来,正在寝殿更衣。顾鸾端着茶走进去,倪玉鸾正半跪在地为皇帝为皇帝系上玉佩。
楚稷不经意地抬眼,从镜中看见顾鸾,眼前一亮,凝视着问:“今日怎的想起穿新衣裳?”
顾鸾抿着笑走上前,边将茶奉上边回话:“奴婢没催尚服局,这才刚制好送来。”
她说着,余光睃见他端起茶来饮了口,又将茶盏放回托盘中。她察觉他眼底含着笑,心弦便像被春风拂动。
他笑起来总是很好看。上一世他们相识时都已人至中年,他柔和有礼的笑容也仍摄魂夺魄。眼下他这样年轻,笑容中更添少年人独有的阳光,愈发明朗动人。
于是她不自觉地也笑了,眉眼弯弯,柔美清甜。楚稷看得一时怔忪,竟挪不开眼,足足两息,才硬将视线别开。
“咳。”他觉得自己双颊发热,局促轻咳,佯作镇定地挥了下手,“退下吧。”
顾鸾福了福,便低着头往外退。倪玉鸾仍半跪在那里打理着玉佩,强自稳着气息,牙关却已克制不住地紧咬,激起一重又一重的不平。
她好恨。
她不懂顾鸾究竟有什么好,当值一天就值得皇上青眼有加,眼下又几日过去,已明晃晃地要压到她头上了。
明明一直都是她更尽心的!她时时刻刻都注意着皇上的喜恶,将他的万般情绪都记在心里。
而他原也是喜欢她的。在顾鸾来之前,他待她极好,几乎日日有赏,也曾与她说笑过几回。
怎的顾鸾一来,就都变了呢?
他莫名其妙地被勾了魂,时常看着顾鸾怔神、看着顾鸾笑。顾鸾也是个寡廉鲜耻的东西,如今也敢在他面前笑了。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做给谁看!
倪玉鸾为皇帝理好玉佩上的流苏,立起身,不忿压制下去,缓出笑颜:“奴婢听闻皇上今日早膳用得少,方才去御膳房瞧了瞧,正有些时令的新菜,皇上尝尝看?”
“不饿。”皇帝随口回绝,提步便往寝殿外走。
已退出寝殿门槛的顾鸾听得这一问一答,目光微凝,心中暗自摇头。
倪玉鸾着实有些小聪明,也会来事,只可惜不会变通,往往做事做不到点上,反倒让人觉得性子轻浮。
若放在上一世的这个时候,顾鸾在尚宫局里遇到这样的人会只作未见,概因那时她在守拙。
可现下她所求之事,靠守拙办不到。
顾鸾于是退去侧殿将撤出来的茶放下,见早先教过她们规矩的一名大宫女木香正在侧殿中收拾着,就上前福了福:“木香姐姐。”
木香抬头见是她,就笑了。其实若论圣上的心思,她现下的身份地位已比不过顾鸾和倪玉鸾,偏顾鸾素日待谁都客气,也不似倪玉鸾那般爱张扬炫耀,口中哪怕唤着“姐姐”也是拿鼻孔看人。
“怎么了?”木香问她。
顾鸾低着头,好声好气地跟她打商量:“我听闻皇上早膳用得少,想去御膳房看看有没有现成的点心可以端来。我速去速回,姐姐先帮我研个墨?”
“好说,你去吧。”木香大方地答应下来,顾鸾深福道谢,转身见倪玉鸾也进了侧殿,正要沏新茶呈去,就闭了口,从容不迫地走了。
第9章 酱牛肉
进了御膳房,顾鸾左看右看,见今日所做的点心都要么偏甜要么掉渣,便哪个也没要。端了一碟酱牛肉、一碟香辣蹄筋走。
这两道本就都是凉菜,就算楚稷一时半刻不吃,先放着也无妨。
将菜在食盒里装好,她又拉住一名小宦官打听:“可有今日新做的饼么?最好是不脆不掉渣的那种,蒸出来的面饼最好。”
那小宦官一时沉吟思量,不及他答话,旁边有个年长些的走过来,朝顾鸾笑道:“鸾姑娘,这饼好做,我这就给姑娘蒸上,一会儿就好。姑娘先去隔壁稍坐,我师父有事要跟姑娘说。”
师父?
顾鸾心下了然:“是王敬公公?”
那宦官笑着抱拳:“正是。”
顾鸾点点头,就依他所言去了。隔壁供宫人们歇脚的小间里,王敬又在嘬他那柄烟斗,见顾鸾进来,已显老态的脸上有了笑容,连声招呼她:“来来来,丫头,坐下。”
“公公客气了。”顾鸾朝他浅浅一福,便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一侧。王敬手边有张木案,木案上放着只匣子。待她坐定,王敬就指了指那只匣子:“你这丫头,自己办成了事用不着我了,也不来跟我说,跟钱有仇不成?”
顾鸾和煦地欠身:“我自己也没办什么,实是御前突然来人调了我过来。我想着也怪不到公公身上,哪里能将钱要回去呢?”
“哎,话不是这么说的。”王敬摇一摇头,“办多少事拿多少钱心里才踏实。如今我没帮上你,你就把钱拿回去,咱日后才好见面是不是?”
他说到这儿顾鸾自是有数了,他此举为的不是银子,是为了善缘。
想想也是。她到御前已有些时日,倘使他真只是要还银子,早就可还。如今才来找她,是暗中看准了她在御前已然得脸,觉得这善缘比银子更重要了。
顾鸾便不再推却,颔一颔首:“公公说的是,那便听公公的。”
王敬露出笑意,大有赞许地竖了个大拇指给她:“姑娘行事沉稳大方,日后前途无量。”
“借公公吉言了。”顾鸾立起身,再度朝他福了福,“我还有差事,便不多扰公公。”
王敬点了头,顾鸾便离了这屋,回到隔壁热火朝天的厨房又等了片刻,将蒸好的饼一起装了走。
回到紫宸殿中,皇帝正看奏章。她借着换茶稳步上前,将一道饼、两道菜一并落于案头,照例没有半分声响。
她做得太安静,皇帝又专注于奏章,便未有察觉。抬眼间却看到倪玉鸾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唇角还隐约有两分嘲笑。顾鸾只当没看见,垂首退到一旁。
楚稷的一些习惯她再清楚不过。他晨起没有胃口,早膳便常常随意吃两口了事。如此到了上午,胃口渐渐醒了,自会觉得饿。
上一世在她到御前之前,御前宫人们也知他这一点,上午常会端些点心来。可他却并不常吃,她为此费心观察了一阵,才发觉他不喜太甜,也不喜东西掉渣,耽误他看折子。
在她摸清这些后,御前就开始慢慢给他呈今天这般的吃食了。软而无渣的面饼时常备在御膳房里,要吃的时候蒸热即可。凉菜不怕放,夹在热饼里吃也并不显冷。
但如今,显还没有人这么办过。顾鸾退到一旁,就觉张俊和柳宜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带着几分诧异盯着她看,多多少少要觉得她坏了规矩,毕竟从前这个时候除非皇上自己开口要,否则没有呈菜进来的。
她只好装没察觉,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
又批完一本奏章,楚稷待墨迹晾干,将册子一合放在旁边,又拿下一本。
余光一扫,他忽而被那两碟肉一碟饼拉住视线,怔了怔,竟还真觉得有些饿了。
想起晨间的话,他扫了眼倪玉鸾:“你端来的?”
倪玉鸾自也记得晨间那几句,只道顾鸾没听见,闻言摒着笑垂眸:“皇上吩咐了不要,奴婢谨遵圣旨,不敢擅作主张。”
说完,她便看向了顾鸾,大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顾鸾好似滞了滞,继而很给她面子的露出惶惑,上前两步,向御案的方向拜了下去:“奴婢听闻皇上今日早膳用得不多,便去御膳房寻了些吃的来。不知皇上……”她哑音,满是不解,“不知皇上有什么圣旨?”
她话没说完,楚稷的目光已忍不住又落回饼上。
他真的饿了。面前没吃的还好,既有,看一眼就觉忍不住。
他于是不自觉地伸手拿起块饼,又执箸夹了两片牛肉,往饼中一夹:“没什么旨,起来吧。”
倪玉鸾窒了息。
顾鸾稳稳当当地立起身,楚稷正一口咬在饼上。她垂眸又道:“皇上也别用太多。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要用午膳了。”
楚稷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眼睛只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柳宜盛赞过她的缘故,这些日子下来,他越发觉得她很好。
许多时候他也说不出她好在何处,只是觉得与她相处舒服得很。有时他们可能一整天都不会说上一句话,他却觉得看她一眼都会愉悦。
他的心开始变得不遂己愿,梦境带给他的搅扰都好像不重要了。当中有那么两三天,他又梦到了那凉亭里的背影,因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背影的簪钗耳饰,他竭力告诉自己那该是倪玉鸾,不是顾鸾。
可他只能在私下里劝住自己。只消她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忍不住地会想:她真好。
楚稷思绪万千,默不作声地吃完了手头这块饼,站起身,往外走。
途经她身前,他顿了顿:“随朕出去走走。”
“诺。”她福身一应,跟着他往外走去。外面阳光正好,天高云淡。他漫无目的地逛着,不多时就入了后宫,逛进了御花园。
顾鸾安安静静地跟着。上一世他有烦心事时也常这样闲逛,不仅自己一语不发,也不喜旁人搅扰,是以跟在他身边的宫人便很少,常常只有她一个,无声地陪在他的身边。
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他不必说话,她就知道他想要什么。
但这回,他出乎她意料地回过了头,眼中浸着笑:“你话很少。”
顾鸾浅怔,眼波流转:“皇上觉得适才的牛肉好吃么?”
他说:“还不错。”
她又道:“奴婢也会做,哪天皇上若想起来要吃了,奴婢去做来给皇上尝尝?”
“好啊。”他看着她,笑一声,“那朕下午就要吃。”
“明日好不好?”她跟他打商量,“要卤一夜才好吃,今日怕是赶不及了。”
“也行。”楚稷噙着笑,答应下来。又禁不住地看她,心底的感受奇妙难言。
他发现她是不怕她的,打商量时毫无惧色,轻松自在。
可很少有人不怕他,因为他是天子,手握生杀大权。
朝臣们与他说话尚且谨慎小心,何况宫人。
他与人相处时,他们心里时时都是紧绷的,他也放松不下来。这种感觉说不上严重,却时时都在,好像理所当然,却让人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