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的这种奇妙的轻松,他只在一个地方体会过。
——他的梦里。
他的梦境虽然朦胧恍惚,他至今没看到那个“阿鸾”长什么样子,轻松的氛围却让人回味。
也正因如此,他每做一场梦都愈发执着地想要找到“阿鸾”。
他觉得她必定懂他。
待得楚稷逛够了回到紫宸殿,顾鸾就钻进御膳房做牛肉去了。
上辈子她活得虽久却一直不善厨艺,只会卤些东西,还是为了他学的。
这辈子他若还爱吃,她就觉得没白学。
这一忙,她就忙了一下午。从御膳房退出来时,也到了宫人们轮值的时候,倪玉鸾行至房门口遥遥看见她从御膳房的方向过来,恨得牙痒。
什么东西!
曲意逢迎,狐媚惑主!
她有些后悔,恼自己轻敌,只用一剂药将顾鸾放倒了四五天,让顾鸾有了这般上蹿下跳的机会。
若她当时再狠一些,让顾鸾十天半个月起不来身,她必早已在御前稳住了脚,还有顾鸾什么事?
倪玉鸾沉着张脸回到房中,自顾自地沏茶来喝。
但人气不顺的时候连喝水都会塞牙缝,她气得连摔了两个杯子。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看得出来,宜姑姑不喜欢她。若她不能博得圣心进后宫,宜姑姑指不准要怎么把她打发走。而她若这般在御前走了一遭又没留住,回去之后上头的掌事怕也更要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她没有退路,必须进后宫。哪怕得不了宠,她也必要为自己谋个名分。
傍晚的昏暗里,倪玉鸾自顾自地想着,举目望去,只觉门窗上的朱漆都变得刺眼。
那漆色,多像血。
不是旁人的便得是她的。
.
天色再黑一重,倪玉鸾踏着夜幕寻去了小牧的住处。小牧的同屋恰在当值,小牧客客气气地请她进去,嗑着瓜子,脸上尽是了然的笑:“怎么的,姑娘近来不顺,想起我来了?”
“正是。”倪玉鸾毫不拐弯抹角,“那个顾鸾也太会出风头,不是个好对付的。”
“啧。”小牧啧声,“有什么不好对付?我看粗笨的法子就好使得很。上回那一出,她不也没察觉什么?”
“所以我这不是找你来了?你给我的那些东西,我自己可弄不着。”倪玉鸾边说边落坐下来,开诚布公,“说吧,你想要什么,咱们谈个价。”
第10章 病中
又两日过去,皇后有喜的消息终于如顾鸾所料传了开来,阖宫同贺,宫人们俱有厚赏,御前的赏赐自也少不了。
这份厚赏令御前上下一团喜气,人人脸上都挂着笑。顾鸾却笑不起来,因为她又病了。
她自半夜开始周身发冷,后来又发热。待得天明,只好托方鸾歌帮她告了假。柳宜点了头,给她传了医女,又嘱咐方鸾歌好生照顾她。方鸾歌给她灌了一大碗汤药下去,她发了好一阵汗,头脑才清醒了些。
临近晌午,顾鸾躺得累了,便坐起来,靠着软枕想事。
方鸾歌央人给她熬了粥,端着粥碗坐在床边边吹凉边叹气:“你这身子也太弱了,咱们来御前一个月你就病了两回。要我说,不妨回头使钱请个太医好好给你看看,问问怎么调养?”
顾鸾没听进去,思绪百转,双眸望着身边的窗。
她上一次生病只道是风寒,看症状也确只是风寒,便未多心,养好了也就罢了。
可这才过了几天,又这么来了一回,她不得不添个心眼儿。
说到底,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多么体弱的人,十几岁时更是身子最好的时候。
上辈子的这会儿她正在尚宫局熬资历,刚进宫的小宫女什么都要干,她都没怎么生病。如今在御前吃得好穿得好,脏活累活又都落不到她手上,她反倒一场接一场的生病?
顾鸾反复揣摩,愈发觉得不会是巧合。
那若不是巧合……
顾鸾思来想去,现下会这么折腾她的,除了倪玉鸾也没有别人了。虽然楚稷已有几位后宫嫔妃,但倪玉鸾行事张扬,在嫔妃们眼里指不准她们两个谁更得脸,倘是她们下手,没道理倪玉鸾没事,只她一个人倒霉两回。
同时,倪玉鸾也最有下手的机会。她就住在隔壁,常来走动,用膳更是去东边的那方厅里与众人一起。没人能千年防贼,她只消有片刻的疏忽,倪玉鸾就能对她下手。
顾鸾想下去,越想越后怕。
两回都是生病,这是没下狠手,万一下次直接来一剂砒霜呢?
顾鸾盘算着,心觉这般下去不是个事儿,可若要求个了结,却也不好了结。
上辈子她在御前那么多年都没人这样算计过她,一则是“年事已高”,身份再尊贵也就是个掌事女官;二则她当时自己大权在握,如若出了这样的事,自可雷厉风行地一查到底。
可现下,大权不在她手里。她不好去查,暗中较量反容易让自己落下把柄。
顾鸾靠着软枕想了一会儿,病中的疲惫就又涌了上来,她闭上了眼睛。
坦言说,宫闱斗争她并不算拿手。她虽是已在宫中待了一辈子,但也不过是当了一辈子的女官,现下倪玉鸾摆出这后宫争宠的架势来对付她,她还真有点不适应。
但,后宫争宠的伎俩她虽然不熟,宫中的生存之道她却还是知道的。
皇宫这个地方,最忌风头太盛,所谓树大招风。
会守拙的人才聪明。
再有就是,物极必反。
倪玉鸾每每侍驾,总要驶出浑身解数极尽讨好之事。御前早已有不少人觉得她用力过猛,宜姑姑便是其中之一。
楚稷眼下置身其中,或许暂且能安然享受几分,但她若天长日久地这样做下去,总归是让人腻味的。
以楚稷的脾气原也不喜欢这样的人。
她不妨给倪玉鸾个机会,将事情做到极致。
顾鸾于是暗地里好生“作死”了一阵子。方鸾歌每每端药给她,若待在她身边她就喝,若有事出去,她扭头就偷偷到了;夜里睡觉偷偷蹬了被子冻着自己,临近天明再盖好假装无事;碰上沐浴时,她又咬着牙,狠心地兜头浇一盆冷水下去,直冻得齿间打颤。
如此一来,病情当然反反复复,总好不了。
为着圣体康健,御前的规矩向来最是严格,宫人们若生了病,痊愈了都还要再养上一两天才能进殿,免得把病气过给皇帝。她这般缠绵病榻的,自是一步都进不了紫宸殿了。
果然,顾鸾没过多久就听说,倪玉鸾最近愈发地春风得意了。
方鸾歌原就看不惯倪玉鸾那副样子,见她得意自然生气。七月三十这天,她盛好饭端进屋,顾鸾一眼就看出她脸色铁青,不及问上一句,方鸾歌伸脚把门踢上,就指着隔壁骂了起来:“有完没完!日日炫夜夜炫,三句不离皇上!什么都要提一句是皇上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已经进了后宫了呢!”
顾鸾躺在被子里,听言笑笑:“由着她说去好了,这不也没进后宫么?”
“嘁。”方鸾歌冷声,眉心紧锁着,坐到床边接着抱怨,“你是不知她张扬成什么样子!前些日子有几块新的玉牌送到御前,皇上原说拿去后宫分一分,可数量不少,就又随手给了宜姑姑两块,也给了她一块。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几日都没见宜姑姑戴过,唯有她,日日戴在显眼处。”
方鸾歌禁不住轻笑一声:“偏那东西水头着实是好,宫人身上轻易见不着的,弄得谁瞧见都禁不住要赞一句是好东西。你猜猜她都是什么反应?”
顾鸾眼底含着笑,垂眸:“以她的性子,必是要假客气真炫耀一番,最后落在‘是皇上赏的’这句上了?”
“可不就是!”方鸾歌撇嘴,“也不想想后宫里用的东西她日日戴在身上合不合适。”
顾鸾一哂,眼帘低下去:“什么规矩也大不过皇上。如今这东西是皇上亲赏的,旁人还能说她不能戴么?”
她拿这话哄着方鸾歌,自己心里却窃笑起来。
依她对楚稷的了解,楚稷见了倪玉鸾这样,应也是会气不顺的。
他待手底下的宫人向来很好,赏赐起来都很大方。有些宫人们不该用的东西他也会赏下来,因为他多少对宫里、民间的那些猫腻心里有数,知道宫人们便是不能用这些东西也可以拿去换钱、抑或逢年过节用作与嫔妃走动的贺礼。
而御前宫人们也都是人精,凡不妥当的东西都不会拿出来瞎戴。就连顾鸾、张俊这般身份不凡的宫人,也都是在年纪大了积威厚重之时才敢戴一戴这些一瞧就贵气的东西,旁人都是将圣恩记在心里,多年来相安无事。
这一回,偏偏冒出来一个倪玉鸾。
她本就性子张扬,到御前的时日也短,眼皮子也浅。得了厚赏一心想要炫耀,说戴就戴了,偏偏还是皇上亲赏的东西,别人都不好多嘴。
就连楚稷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他自己亲手赏下去的玉牌,张口去说“摘了不许用”,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哼,就且让他懊恼一阵子吧!
——顾鸾赌气地想。
她自知这气来得没道理。她一心一意地喜欢他,是因上辈子二十多年的情分,自不能要求现下十七岁的他不许喜欢别人。
所以她虽然着恼于他待倪玉鸾这样好,也并不想做什么出格的事。
……但心里悄悄地赌个气再暗搓搓地看个热闹,还是可以的嘛!
.
紫宸殿里,倪玉鸾再度上前换茶,楚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奏章上挪开,自她裙摆的玉牌上一扫而过。
没眼色。
他心里长叹。
也不知该说倪氏没眼色还是他自己没眼色。
那日玉牌呈进来的时候,倪氏就在旁边,只瞧了一眼眼睛便亮了,止不住地夸这东西好看。
他其实没觉得这是多好的东西。虽说水头上乘,但工艺一般,尚工局常制新的送来,是给后宫戴着玩的。
或许正因心里不觉得这东西多么要紧,他见倪氏喜欢,就随口让她挑了一块。
没想到她会这样日日戴着不离身。
他怎的就忘了她素来行事张扬呢……
楚稷暗自摇一摇头,吁了口气,想起另一个人来。
她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晃就让他神思凝滞。
楚稷忍不住问:“顾鸾病还没好?”
“没有。”柳宜上前答话,“说是病情反复。奴婢去看过几回,确是时好时不好的,且先让她养着吧。”
楚稷眉心微蹙:“太医去看过了?”
“也看过了。”柳宜垂着首,顿了顿,“皇上若是担心,不如去……”
不及她说完,楚稷紧锁着眉头瞪过来。柳宜一愣,只好闭口。
明明自己喜欢得不行,瞪我干什么!
柳宜心下揶揄。
心里喜欢,却不肯承认,还不许别人说,好像多丢人似的。
其实有什么丢人的?本就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嘛。
柳宜眼睛一转,察言观色地提议:“奴婢着人专门备些合口的吃食给她?人在病中胃口差,不合口更不愿多吃。长此以往身子更弱,更要养不好了。”
“好。”楚稷脱口而出。
言罢觉得自己应得太快,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跟着又道:“让御膳房去办吧。尚食局离得远,姑姑走一趟也辛苦。”
“诺。”柳宜福身。
她脸上沉肃地应着“诺”,心里生硬地一声“呵”。
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心里最清楚!
什么“姑姑走一趟也辛苦”?怕饭菜端过来会凉还差不多。
第11章 小算盘
再过两日,仪嫔与舒嫔终于都进了宫,皇后为此在栖凤宫设宴为她们接风。再往后的十余日平淡无波,因为皇帝没什么心思往后宫去,新嫔妃连争宠都争不起来。
顾鸾仍自养着病,听闻皇帝迟迟不翻牌子,心生好奇,追问方鸾歌:“仪嫔的牌子也没翻过?”
“……其实翻过一次。”方鸾歌在床边蹲下身,小声跟她说,“就昨晚,好似是太后娘娘先传皇上过去说了会儿话,大抵是劝了一劝,他从颐宁宫出来就去了仪嫔宫中,可不多时就又出来了。”
方鸾歌说完,吐了下舌头:“你说奇不奇怪?”
“奇怪。”顾鸾道。
太奇怪了,比彻底不去还奇怪。
她记得上一世时,仪嫔是很得宠的。进宫几个月就有孕位晋仪妃,生下儿子后又晋了贵妃。
再后来,仪贵妃的儿子和皇后所生的嫡长子都长大了些,仪贵妃有了不一般的野心,做了些糊涂事,才被打入了冷宫。
个中细节顾鸾并不清楚,因她那时位份上不算太高,但仪嫔曾宠冠六宫这件事她必定没有记错。
是以眼下的情形让人很摸不着头脑,可她也没法去问缘何会出这样的变故。
紫宸殿里,皇帝自昨晚从仪嫔宫中回到殿中就面色阴沉,御前宫人见状都提了口气,服侍得十分小心。连倪玉鸾都不敢贸然说话,整个殿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御座之上,楚稷手执一本奏章已有半晌,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他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
昨晚母后传他去,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太任性。那些道理他原也明白,知晓自己身在这个位子上还需多几位皇子才稳妥,为了梦中一个不知样貌的女子时时魂不守舍不是个事。
所以他翻了仪嫔的牌子,去了仪嫔的安和宫。
仪嫔见了他,自然欣喜,按规矩去沐浴更衣。他坐在房中品着茶等了她一会儿,但在某一次执盏浅啜的刹那,忽有莫名的画面浮现脑海。
他看到张俊跪在他跟前说:“皇上,仪贵妃身边的宫人什么都招了!仪贵妃为给皇次子谋得储位,意欲毒害皇长子,先前的巫蛊之事她也……她也牵涉其中……”
一语既了,画面霍然消失。
楚稷错愕抬头:“张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