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听得唏嘘不已,看向阮昔那瘦瘦小小的弱身板儿,目光也柔和了许多。
阮昔很有眼色地随着孙侍卫的话长吁短叹,时不时再做出用衣袖擦泪的动作,引他又聊起这阵子阮喜驯虎的许多事。
各中辛苦不提,阮昔注意到,阮喜并非只有受赏那日才跟白虎同笼过。
因此稀罕事在宫中盛传,每逢有贵胄生起性子前来观赏时,他都会做此表演。
【看来,他已彻底掌握了某种不让白虎攻击自己的诀窍。】
白虎似乎听腻了三人的聒噪,缓缓站起身来,将身上有些压扁的毛抖开,朝角落里空桶的方向抽抽鼻翼。
【这就奇怪了,阮喜之前被排挤得那么严重,日子过得自顾不暇,究竟是从哪儿学到的驯兽本事?】
两名侍卫正聊得火热,未曾注意到笼子内的动静,阮昔眉头紧锁,口中随意附和着孙侍卫的话,脑中却不断地思索着。
【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被遗漏了……】
白虎猛然发出雷霆怒吼,巨大的身子轰然朝着笼壁狠撞,吓得三人一激灵,腿绊腿的差点摔成个叠罗汉!
“亲娘啊,这锁能撑得住吗?”
两侍卫看着摇摇欲坠的铜锁心里直打鼓,也不躲懒了,宁可去外面挨冻也不想受这等吓。
没人注意到阮昔眸中迅速闪过的一丝欣喜。
缠绕在脑海中的某个死结,打开了!
***
韶华殿内,朝中各阶臣子、后宫嫔妃早已依礼入席。
廊下丝竹奏和声飘渺萦绕,十位曼妙舞姬随着音色和节奏的变换轻盈转变舞步,手中蝉翼般明透的团扇轻掩面,盈盈秋波流转。
偶然状似无意露出点点朱唇,惹得席上客晃神之际,复又一转身,翩然到其他处。
“好啊!好!”
乌鞑三王子巴满饮尽杯中酒,被撩拨得心痒,不由得郎声赞扬。
他身高八尺,体格健硕如熊,肤深褐色,细卷黑发并未束起,随意披在肩头,满脸浓密络腮胡几乎要拨开才能看见嘴。
不过半刻钟,桌上的牛羊肉就被他风卷残云倒入肚中,美酒也喝了几壶。
可巴满却还直呼不够劲儿,和左右抱怨这宫里的琼酿淡如水,比不了草原的烈酒,全然不顾同席的脸色。
百般挑剔中,唯独对各色舞姬眉开眼笑,时不时的还嚷几句“扭的好”、“真够劲儿啊”,看得乌鞑随行使臣都忍不住使眼色劝阻。
后宫女眷哪见过这等粗鄙丑态,皆避目私语,以太师蔡元德为首的重臣心中对巴满更加轻慢,就连举樽敬酒时,都只是掩袍做做样子,并未沾唇。
“难得三王子有此雅兴,索性将美人带回身边服侍罢。”
席首金龙巨案后,端坐龙椅的皇帝殷承景一扬手,那些舞姬从善如流地朝皇帝和巴满谢福后,施施然退下。
“哈哈,陛下大德,小王谢过了!”
巴满粗声谢恩,殷承景眸光微敛,骨节分明的手指将酒樽把玩了一圈儿后,复放回案上轻轻推远。
站在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周福海心明眼亮,忙朝下做了个手势,各职宫女层层传下去,廊下奏乐即刻停下。
见状,后宫嫔妃和臣子也纷纷止箸,面朝龙案恭听。
“说起来,此前三王子送来的白虎也在宫中养些时日了,孤听闻,它在乌鞑是最凶悍的猛兽?”
殷承景斜靠在龙椅上,单手撑着头,略带醉意问道。
他嗓音低沉,此刻带上些酒后的微哑,更平添丝蛊诱人心魅力。
提起这事,巴满立即来了兴致:“哈哈,此言可不虚!这白虎是小王野猎时碰巧遇到的,凶得要命,不畏刀剑也不惧鼓震,他娘的在猎队里横冲直撞,足足折了小王三十多人马!”
“哦?此兽如此棘手,三王子又是如何驯服的?”
太傅管熊飞掌管军政大全,身上将气颇重,对狩猎之事兴趣比那些文官要浓多了。
“哼,说到底,这畜生终归还是畜生!小王提足了气,手执双臂的粗通天木棍,再在棍头裹上十几层油布,用烈火点燃,用此物独自和它缠斗整整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呐,终于将那畜生折腾得没劲儿了,乖乖钻了笼子。”
巴满说得唾沫横飞,兴致高昂处甚至脚踏凳椅,手举吃得半剩的羊腿比比划划,唬得周围服侍的宫女都下意识护头,生怕被抡个正着。
“其实要射杀此兽不难,难在生擒!而且是小王一人完成,没用旁人插手!”
这段往事在乌鞑可是百姓交口称赞的传奇,甚至连乌鞑王都对他大为嘉奖,威望一度远超大王子。
巴满能担任此次出使谷圣国的任务,和此事也有关联。
听着周围臣子的交口称赞,巴满受用之余,侧目打量着谷圣国的皇帝殷承景,心中暗暗不屑。
呔,这中原是资源肥沃的好去处,却也把人养废了!
瞧殷承景那斯文样儿,肤白皮嫩的,简直比女人还美三分,不像乌鞑的汉子勇猛威武。
他巴满这身黑褐黝亮的皮肉,可是经受过风吹日晒洗礼的证明!
有机会真刀真枪走几个回合,怕不是刚照面就能将这小白脸挑下马!
一国之君都这鸟样,谷圣国战士又能强到哪儿?
咳,可惜乌鞑的汉子各个骁勇善战,亏就亏在这人口短缺上了!
草原是广阔,但生存环境太恶,地硬得没法儿播种,四季气候又差别大,压根儿就没法在一处安居,只得游牧为生。
在这种条件下熬出来的将士能以一敌十,却敌不了百。
从前乌鞑和谷圣国几次交锋,每次开端都势如破竹,可回回都总败在后力不足上,硬是没整个吞下中原!
上次那场战役最惨烈,谷圣国上任死鬼老皇帝损呐,打不过乌鞑就紧闭城门干耗着,足足龟缩三年,直把乌鞑耗了个干净。
父王心中有恨,为了百姓安危才不得不咬牙低头,答应乌鞑归附谷圣国。
可那都是老黄历,乌鞑休养了五年,狗日的老皇帝也在去年死了。
新继位的小崽子殷承景毛都没长齐,怕不是连那张龙椅都坐不稳,能拿什么抵抗乌鞑铁骑?
只要能寻个恰当时机,中原就像个外强中干的稻谷壳,两脚就踩碎了。
区区几个舞姬算个屁?
巴满舔舔嘴唇,目光在远处席间的后宫女眷上贪婪流连。
在乌鞑,女人同黄金、骏马一样,都是胜利者的战利品!
第三章 虎刑
“三王子,老夫春狩秋猎这么多年,虎倒也见过不少,这种畜生虽然凶悍,但也不至于难缠到此等地步吧。”
太傅管雄飞掌兵多年,向来是个不服输的性子,对巴满的话并未全信。
“啥?”巴满登时急了:“小王是铁铮铮的汉子,还能扯谎?”
太傅泰然与其对视:“夸大其词许是有的。”
巴满:“你!”
眼瞧着两个顽固犟住了,龙案后的殷承景朗声笑道:“来人,将那白虎带上殿来!这猛兽到底有没有传闻中那般恐怖,众卿也好看个端详!”
***
韶华殿后院,撩开帐帘寻不见阮昔踪影时,李贵英脸都绿了。
“人呢?!”
孙侍卫掏掏快被震聋的耳朵:“取东西去了。”
瞧他那副淡定样儿,李贵英气得浑身哆嗦:“岂有此理!你们鼻子上那俩窟窿眼儿是管出气儿的吗?怎么不拦着他!”
“吾等的职责只是守卫白虎,”万侍卫冷声道:“带阮喜上殿是你的差事,就算陛下降罪,也只摘你脑袋。”
李贵英被这冰块脸噎得直瞪眼,还要争执,身后几名小太监见状忙将他搀走:“算了师傅,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快找人吧!”
阮昔的去向很好掌握,穿着那么一身惹眼的衣服在皇宫内飞奔,不是瞎子都能看见。
原本按照规矩,宫女和太监等下人是不许随意在宫内跑的,可阮喜那张脸谁不认识?
再加上她口口声声称自己在为皇帝办事,哪个又有胆子敢拦!
听着各路宫人的指引,常年不运动的老太监李贵英边跑边喘,觉得自己就像头追着胡萝卜跑的驴,终于追到了监栏院。
此处是小太监生活休息的地方,李贵英累得眼冒金星,却还是硬生生撑着股气,一脚踹开阮喜那屋的门,张嘴刚想骂,却被眼前的场景震住了。
好家伙,这屋里是遭飓风了吗??
通铺上的被褥、柜子里的杂物、茶几凳子全都扔得遍地是,没一个在原本位置上的。
而肇事的始作俑者阮昔,正毫无愧色地站在屋柱旁。
“好,好崽子,咱家倒要看看你还能躲到哪儿!”
李贵英心中笃定阮昔没胆性临阵脱逃,不由得怒火翻涌,哪儿管她此番行事到底有什么理由,发酸的腿迈着圈儿步直奔她面前,抬手就是一耳光!
眼看着巴掌快到近前,阮昔身子忽然灵活一蹲,成功避开掌掴。
李贵英没收住劲儿,十成十的力气狠抽在旁边屋柱上……
听见那疑似指骨断裂的声音,身后的小太监们都忍不住咧咧嘴。
“你,你敢躲?!”
李贵英满脸大写的不可置信。
这么多年来,不管他施下什么样的责罚,阮喜向来都只是咬牙受着,脸上还会强挂笑求饶,卑微的样子和狗差不多。
今儿可反了,竟敢当着这么多人驳他的面子!
阮昔直起身来,一副委屈样:“师傅,我这不是躲,是在救您的命!”
李贵英:??
阮昔摸摸自己光滑的小脸儿:“只要师傅愿意,别说是小喜子的皮肉了,就算命也可拿去,但如今,小喜子这脸代表的可是谷圣国的颜面。”
她指指李贵英痛得蜷缩的右手:“您看看您这爪子,长得都能给土豆削丝儿了,真在小喜子脸上来一下,挠成个血葫芦,到时上殿表演,乌鞑来的那帮使臣还不得看笑话!”
李贵英震惊地看着自己精心保养的指甲:“爪、爪子?”
“让一个破了相的人上台,人家定然鄙夷堂堂谷圣国,连个健全人都挑不出来!等陛下颜面尽失,您的狗……人头可就真保不住了!”
阮昔压根儿不给李贵英反驳的机会,伸手推开挡在门口的几个小太监:“你们还愣着?快头前带路啊!耽搁了时辰,谁负得起责!”
“是是,对……”
阮昔的语气很果断,让这群习惯了听命行事的小太监们下意识遵从起来,连忙几人引路,几人绊住缓过神来后破口大骂的李贵英。等一行人奔回韶华殿,撵在后面的李桂英连头发都跑散了,含恨瞪着着阮昔却干嘎巴嘴出不了声,就连用手指着她的鼻子,也像喝多了似的晃悠个不停。
跑了一圈儿又一圈儿,他娘的搁那遛狗呐!!
刚到殿门口,阮昔便被早就焦急眺望的宫女们迎了进去。
她听着众人的责怪也不恼,乖巧又嘴甜地叫了几声“好姐姐”,惹得她们又气又无奈。
“你呀,真是走运,白虎都已经推上殿了,陛下却未立刻宣你上台。”
走在最前面的大宫女叫芍乐,容貌出众,步子迈得再快上身也稳而不晃,加上颇长的宫裙几乎盖到脚踝,瞧不见腿的动作,整个人倒像是在飘着走。
“嘿嘿,那白虎威风凛凛的,皮相又俊得很,初次在这种场合亮相,想来主子们都在忙着赞叹吧!”
阮昔本是随口闲聊,谁知芍乐的脚步竟停了。
她侧过头来,看向阮昔的目光有些复杂。
“待会儿不管瞧见什么都别瞎想,专心做你的差事就好。”
芍乐的话意味深长,让阮昔心中不由得一沉。
宫宴出事了……
一行人来到廊下,十几位原本坐在榻上的乐师全都离了席,抱着各自的乐器伸长了脖子往殿上张望,头挨头的抢位置,一会儿不忍直视地扭回头来,一会儿又半捂着眼去瞧。
阮昔心中暗叹,果然不管什么时代,八卦都是人类的天性。
须臾间,有几名伺候宴席的宫女脸色煞白地端着空酒壶下来,立刻就被众人团团围住。
“吃到哪儿了?人还有气儿吗?”
“大、大腿!连骨头都嚼了!”宫女控制不住干呕两下,压低声音:“老天保佑,总算断气了,否则不知还要遭多少罪!”
廊下顿时一片骚动,连热锅上的蚂蚁都没这么闹腾。
芍乐见状沉下脸来劝众人安静,可惜殿上的刺激远大于芍药的威慑力,大家多半还是自顾自的乱。
从乐师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阮昔隐约拼凑出了事情经过。
原来在白虎上殿之后,皇帝殷承景忽然命人将几名死囚推入虎笼中,当场处以极刑。
据传言,那些死囚原本是负责漕运的官员,私下和太师交好,只不过前日在御前偶然说错话,冒犯了天威,就落得了这么个下场。
太师看不下去求情,朝中的官员也跟着跪了大半,可皇帝偏偏犯了脾气,硬是当着文武百官和后宫嫔妃的面,让猛虎撕咬囚犯,并不准任何人离席。
阮昔听得头皮发麻。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知道古代的刑罚都很变态,甚至还有凌迟处死这种非人手段。
毕竟在原著中,阮喜这位日后的九千岁在新王破城后,下场就是被凌迟。
可听说毕竟是听说,同看电影没什么区别,始终有次元壁隔着。
如今这血淋淋的现实就摆在眼前,阮昔光是一想想那场景,胃里就翻涌个不停。
就算她好不容易发现了阮喜驯虎的秘密,心中也只有五成把握而已。
眼下白虎沾了血腥,必然凶性大发,自己的这点小手段能管用的概率就更低了!
千杀的殷承景真是变.态到了极点,臣子也就算了,哪儿有逼着自己老婆们看行刑现场的!
就不怕把这些柔弱的女人吓死过去?
没人性的死暴君!!
还没等阮昔腹诽完,殿上又下来人了,正是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周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