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绷着脸,朝阮昔甩甩拂尘,慢声细语道:“该你了,走吧。”
阮昔脚下飘忽,跟着这催命使者,由宫宴的最末席开始,一步步迈向御前。
那些激动的官员瞬间止住了声,仿佛她的到来,给所有人都按下了静音键。
宫中有规矩,下等仆役目光不许随意乱看,除非得到主子的命令,否则只能规规矩矩地盯着地面。
阮昔看着周福海深红色的宫袍在眼前飘飘荡荡,身边一张又一张案席掠过,直到鼻翼中的血腥味越来越严重,耳中也听见了“嘎吱嘎吱”的咀嚼声。周福海绕了个弯儿,前方赫然放了个近五十平方的巨大虎笼,正是阮昔之前在帐篷中见过的那个。
白色的虎爪在笼地的鲜血里踩来踩去,察觉到有人靠近,忽然停下了撕咬的动作。
阮昔不断在心中警告自己不要去看,却还是鬼使神差般转过头去。
对上的,是双发着青光的兽眼。
白虎张着嘴,猩红的舌头伸出,随着呼吸一颤一颤,舌面上钢刃般的倒刺晃得人眼晕。
巨爪之下踩着的,是残缺的肉块,虽破烂得不成样子,但原本白色的囚服还在,另有些碎骨渣被堆在了旁边。
如果阮昔没看错的话,笼中一共三套囚服。
白虎死死地盯着阮昔,急不可耐朝她呲呲獠牙。
它的胃,似乎还没被填饱……
“回陛下,阮喜带到。”
听着周福海冰冷的声音,阮昔松开全是汗的拳头,深吸一口气,拜倒在龙案前。
不能晕。
绝对不能晕。
第四章 初遇
在原主进宫的前一晚,那位神秘的姑姑曾让她熟记宫中的各种礼仪,以及阮喜周围的人际关系。
如此庞杂的信息量,很难在极短时间内完全掌握。
可那位姑姑眼冷心狠,原主每记错一处,就用戒尺狠狠抽打她的小腿肚。
此部位隐秘不外露,即便被抽得血淋淋,也不会被人轻易发现。
挨了整宿的打,那些知识已经牢牢刻进原主脑海中,以至于承继了原主记忆的阮昔在跪下行礼时,尚未愈合的伤处还在隐隐作痛。
“就这小子?”
阮昔听到右侧席位传来粗声粗气的询问。
“不错,三王子,待会儿你可要有眼福了。”殷承景经过酒的嗓音很迷人,其中还夹杂着些许笑意。
宫宴的气氛凝重无比,也就他一人笑得出来。
“好,那小王就拭目以待!”巴满拿出看好戏的架势:“哎,鹦哥儿,你待会争取在笼子里多蹦跶会儿啊!别死得比那几个瘟鸡崽子还早!”
鹦哥儿……
阮昔低头看看自己这身花花绿绿的烂布条,倒真和那鸟儿差不多。
“三王子慎言!他们是死囚,却也曾是谷圣国的朝臣……”一阵中气十足的苍老声立刻驳斥。
巴满冷嗤:“唉唉,太师可别跟小王咬字眼儿!在乌鞑,胆敢触怒王威的逆贼,除了‘死鬼’还能有啥别的身份?怎么,谷圣国的规矩不一样?”
太师“你”了几次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索性狠甩官袍,不再理他。
“说的好!”头顶上方的狗皇帝对此言很满意:“三王子快人快语,正对孤的脾气!来,再饮一杯!”
阮昔听着这些人你来我往的吵,跪得膝盖都疼了。
奶奶个腿儿的,扯舌之前能不能让她先起来!!
“来人,送他入笼。”
殷承景喝完那樽酒,像是才想起阮昔的存在,甚至没宣她回话,直接就下了令。
阮昔:…………
“陛下!”
在侍卫过来拉扯自己之前,阮昔忽然抬起头,直视龙案后那人的双眼。
原著中,先皇因病骤然驾崩,殷承景少年登基时,只有十七岁,正是少年郎的好时光。
不得不承认,她还从未见过如此俊美的男人。
暗沉的黑色眼眸因沾染了酒气而略显迷离,薄唇湿润,如墨黑发并未完全竖起,而是经过精致梳理后自然垂下。
阮昔在历史书上,从未见过帝王有这等闲散发式。
殷承景剑眉微挑,沉默地打量着匍匐在地的小太监。
胆大包天。
阮昔明白,只要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自己就会死得比那三名囚徒更惨。
可即便能多百分之一生存的可能,她都要尽力去争取。
“在小人表演时,能否请廊下的张乐师在旁伴奏?”
阮昔神态恭敬坦荡,不似那些自小便在皇权淫威欺压下长大的宫人,回禀帝王时,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大太监周福海心中一惊,刚想大声呵斥,却瞧见了皇帝做了个“无妨”的手势。
殷承景挺起靠在椅背上的身子,让人捉摸不透的目光盯着她。
虽一言不发,却有种比那白虎更加恐怖的威慑力,让人下意识想要逃避。
阮昔身体微颤,却还是不卑不亢地抬着头,承接他的审视。
殷承景修长的手指轻轻点着桌面。
普天之下,骂他、恨他、要他命的人何其多。
可胆敢把“不服”两个字明晃晃写脸上的,自继位后,就碰着这么独一份。
偏偏有此骨气的,还只是个比蝼蚁更加卑微的小太监。
无情的薄唇终于开启,阮昔紧张得手心都是汗。
若真难逃一死,她定要牢记这男人的样貌……
等变成厉鬼后,天天站在他床头,吓也吓死这个王八蛋!!
“准奏。”
不过轻轻的两个字,却如同震耳雷鸣般,由鼓膜贯穿了阮昔的心脏,随即又无可抑制地蔓延到了全身。
这是殷承景,这个掌握世人生死的绝对权威者,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得了令被拎上殿的张乐师站都站不稳,经过虎笼时一趔趄,险些直接摔倒在地。
“有劳张乐师,就按照咱们之前聊过的那般,演奏一曲。”
阮昔请求时,尽量无视对方杀人般的目光。
其实方才在等待上场时,阮昔为了得到更多的情报,和那些八卦的乐师们聊得很火热。
其中这位张乐师年纪最轻,容貌清朗又平易近人,和她颇为合得来。
天子面前,张乐师哪儿敢和她龃龉,只得憋着气,将尺八凑到唇边。
少顷,悠扬的柔缓曲声便如醉人的玉酿般流泻而出。
阮昔用手势将曲子的快慢调整得更为适宜,心中默念两遍“我叫不紧张”,随着音乐,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起舞。
作为舞蹈学院的高材生,阮昔不敢说自己的造诣有多深,功底有多扎实,起码上台表演是不怯场的。
她的恩师特别注重学生的临场应变能力,每次随堂测验,都会随机放一段音乐,让大家轮流上台表演。
风格随便,只要你敢跳,能跳,就算动作不达标,甚至步法有错误,老师也不会太生气。
唯有那些一脸懵逼,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的害羞鬼,才会让老师勃然大怒。
在舞台上,不要脸就是要脸,要脸就是不要脸。
这句至理名言,在挨过大学四年的摧残后,已经深深印进阮昔的DNA里了。
张乐师演奏什么曲子都无所谓,阮昔只有一个要求——安静、不激昂。
就连曲子的节拍,经她调整过后,也最贴合安眠曲的。
音乐对生物的影响没有界限,长期听,甚至还会对植物的生长速度产生作用。
用来安抚老虎的情绪,应该也会管用。
在一场完美的表演中,舞者的动作应该要和服装、音乐完美贴合。
既然她穿的是夸张的小丑服,表演太华丽的优美招式反而会显得不伦不类。
阮昔索性故意做出几个险些摔倒的动作,随即又凭借超高的平衡能力,将肢体扭转回来。
由于这衣服相当宽松肥大,她像只滑稽怪异的飞鸟,完全脱离了地心引力,可笑却轻灵地朝那虎笼慢慢靠近。
张乐师心里的那点气消了不少。
他不是个古板的人,懂得变通,索性偶尔再吹出几个俏皮的滑音来,搭配阮昔的动作。
宴席上议论声四起,在礼制森严的皇宫内,谁曾见过如此怪异的举动?
白虎死死盯住舞到笼子前的阮昔,粗壮的四肢踩在恶臭的血水,跟着她缓慢踱步。
那是充满敌意的眼神。
经过最初的慌乱后,阮昔的思维逐渐变得清晰。
眼前的白虎体积虽大得惊人,但胃口怎么着也不会太夸张。
三名死囚,怎么算也有三百多斤了,足以填满它的胃。
之所以这猛兽对她敌意满满,大概只是在尝了血腥味后,激出了兽性,下意识想咬死贸然靠近笼子的侵略者。
毕竟现在,那里是属于它的领地。
阮昔刚试着靠近了些,那虎便猛然扑向笼壁,发出极具威胁的怒吼。
张乐师就站在她不远处,吓得气息不稳,音色猝然尖锐了三分!
阮昔心脏狂跳,在众朝臣和后宫女眷们抑制不住的惊呼声中,强迫自己稳住心神。
不要慌,镇定!
她借势做出个险些摔倒的搞笑姿势,转变舞步,不动声色地引白虎离开血腥气浓重的残肢旁。
张乐师浑身冷汗不止,就算孤身犯险的人不是他,可眼瞧活生生的人在那嗜血猛兽前不断作死,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儿。
作为乐师,他隐约知晓自己的职责,就是用曲声安抚猛虎。
稳住气息,哪怕只能帮上一点点忙,他也要竭尽全力!
笼外,觉得火候差不多的阮昔屈下右膝,朝白虎伸出手,仿佛要让这猛兽搭上自己毛茸茸的爪子,与她共舞一曲。
白虎骇人的兽眼不断在笼子上的锁和阮昔之间打转儿,随后看向不远处吹八尺的张乐师,最终落到站在虎笼旁的万侍卫身上。
方才打开笼锁放囚犯进来的,就是他。
就在阮昔以为白虎的情绪能稍微平和些时,这猛兽忽然张开大嘴,再次发出愤怒的嘶吼!
没用……
周围惊呼四起,张乐师手抖得都快拿不住八尺了。
“皇兄!”
席间忽然站出位穿青袍的英俊男子,双手抱拳对殷承景朗声开口。
“正所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这小太监并未犯错,若单单只是为了玩乐,就将他送入猛虎口中,不仅太过残忍,更有碍皇兄仁德圣名,不若就此作罢吧!”
阮昔回过头去,看着那人略清瘦的背影,眼角有些发酸。
自打她到此陌生国度后,这男子还是第一个在乎她性命的人。
“哈哈哈!小王早就知陛下方才在说笑!普天之下,哪儿有人敢手无寸铁与那猛虎同笼?”
巴满朝皇帝拍案大笑,虽一副爽朗做派,言语中的刺却扎得众臣子如坐针毡。
君无戏言,如今反悔让阮昔下台,简直就是把皇帝架在火上烤!
“老七,你这话可不对。”
殷承景虽在微笑,眼底却浮现出丝冷意:“是这小子亲口对孤承诺,自己有驯虎之能。若他不中用,那便是欺君,何来无辜之说?”
老七……
阮昔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看向那为自己出头的男子,忽然瞪大双眼。
原来是他!
第五章 仁帝
在原著中,那个最终推翻了殷承景的新君,正是七王爷殷博明!
遥想当年先皇在世时,殷博明就是个遇事不争不抢的性格,不管夺嫡之争多惨烈,只偏居一隅,盼望以后能当个清闲王爷。
即便殷承景继位后,常常对他寻衅排挤,他也挂念着兄弟间的情分默默忍下。
谁知狗皇帝的脾气日渐乖戾,宠信佞臣、迫害忠良,甚至还狠心处死了德高望重的太师。
殷博明无法坐视谷圣国毁于其手,屡次挺身劝皇兄回归正道,可殷承景非但不领情,反而随手给他安上个“弑君”的罪名,打入死牢。
直到朝中残余的几名忠臣良将看不下去,私下买通狱卒,冒死用“狸猫换太子”之法将他救出。
逃得一命的七王爷殷博明远躲他乡,留居乌鞑养精蓄锐,历经数载磨难后,举兵再度杀回。
至此,岌岌可危的谷圣国终于被拨乱反正。
殷博明仁德,破城后对狗皇帝殷承景仍留有兄弟之情,并未下令处死,只是将其囚于府中。
谁料那暴君心气太高,受不得这等屈辱,在某次殷博明前来探望时,意图弑新君,被众侍卫乱刀砍死。
原著用大量的篇幅赞扬殷博明的贤德和仁义,以至于其作为新皇登基时,称号也是“仁帝”。
阮昔收回思绪,心中暗喜。
堂堂《王权盛世》的男主角亲自替自己求情,简直是绝境逢生!
仁帝!七王爷!
快按住那个疯批狗皇帝!
果然不出阮昔所料,请愿被皇帝驳回后,殷博明并没放弃,而是继续苦苦劝说。
“小太监一时贪赏才夸大其词,想来也是有的,就算要罚欺君,绞刑就足够了,日后也可给其父母留个全尸,总好过葬身虎口。”
阮昔的嘴角微微抽搐,恨不得把张乐师的八尺抢下来,直飞殷博明后脑勺。
好家伙,有你这么劝的吗?!!
真·靠山山倒,靠海海涸。
这老殷家基因太恐怖,就没一个正常点的。
算了,求人不如求己!!
阮昔的目光在四周转了一圈儿后,忽然以滑稽的舞姿来到七王爷席前。
七王爷微微侧首,本以为阮昔会趁机求助于自己,不料对方并未看他一眼,只是抬手,从宴桌上拿起块香喷喷的烤羊腿来。
殷博明:…………
阮昔复回到虎笼前,夸张地摆出副谨小慎微的模样,背地里暗自用袖口使劲儿在羊腿上蹭了几下,随后扔进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