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庶妃眉间满是郁色,低头沉默。
“你这般,只会亲者痛仇者快,难道会快活吗?”
刘庶妃捂住眼,流水从指缝中溢出,呜咽道:“嫔妾还哪有亲?”
檀雅眼神在她泛白的鬓角顿了顿,问:“那辜负你的人呢?你不是不想善罢甘休吗?就是这般不善罢甘休的吗?”
刘庶妃哽咽了下,屏住气忍了忍哭音,缓缓放下手,“嫔妾其实早就想过那人会娶妻生子,也并不会因此怪他,只是一想到我这二十年,心里想着念着的人,皆不是我所想的模样,便觉得自个儿可笑至极。”
“若是早知他们这般,起码嫔妾进宫后,能心安理得的告诉自己两不相欠……”
檀雅换位思考了一下,假设她忽然知道少女时期心仪的男神其实面目可憎,或者就是长了啤酒肚,发际线后移,清爽变油腻……是挺难以接受的。
“但这并非你的错。”檀雅斩钉截铁道,“你若是为了那些丧良心的人亏待自个儿,才是错的。”
可人若是能因为三言两语便释然,就不是复杂的人了。
刘庶妃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对的,其他劝她的人也都是对的,可她就是难受,难受到无法控制。
檀雅见她神色,就知道没怎么听进去,便改口道:“你不是恨他们吗?你这样的身体,想报复也不能,难道要自暴自弃了?”
刘庶妃苦笑,一滴泪从眼中滑落,“您又非不知道,嫔妾如此低微的身份,且远在千里之外,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檀雅也无法应承会帮她,毕竟她也没什么势力,唯一的潜力股儿子还是个光头阿哥,她也不好在胤祜不在时替他揽这样的事儿上身,一时沉默下来,显得先前的劝说皆有些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似的。
刘庶妃依旧感激道:“好歹让嫔妾得了个明白,没有蠢到死。”
还不如一直糊涂着呢,好歹心里的念想还在。
檀雅叹气,“你说你没有亲,可自你生病之后来探望你的人,哪个不是有情分的?就是那几个孩子,也整日里担心,便是不为自己,你忍心瞧她们为你伤心吗?”
刘庶妃眼神一动,生出些许歉疚,“格格们如花一样的年纪,本该无忧无虑……”
檀雅立即注意到她的变化,这些娇艳如花的姑娘们给这个后宫,给太妃们带来太多鲜活气儿,少有人不对她们心生羡慕,不喜爱她们,太妃们都希望这些姑娘们能有一个幸福的余生。
既然提到她们管用,檀雅便道:“额乐问过我几次,你为何生了心病,我不忍她们见识到那样丑恶的现实,却也不愿将她们养成天真不知事的姑娘,然而想让她们活得明白些,瞧见你这般,又不知该教她们在遇到苦楚时如何走出来……”
“刘庶妃,你也教导她们数日,你说我该不该告诉她们你的心病?”
这对刘庶妃来说,并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她甚至有些恨于启齿,但那几个姑娘…… 刘庶妃闭了闭眼,道:“您说吧,便是以嫔妾为戒也好,嫔妾如今没什么需要在意的了。”
原来她担心家人受她影响,如今知道她在那些人心中只不过是交换利益的工具,她也不想再在意他们了。
檀雅眉头微皱,“若只以你为戒,孩子们日后岂不是要束手束脚?你既为先生,该身体力行教她们坚强才是,要知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能保准未来便没有扭转之可能?”
刘庶妃抿唇。
“你自己再好好想想,你才四十岁,若能再活个二三十年光阴,不说旁的,若是那叶海棠之子进京赶考,你还怕没机会让那个男人惶惶不可终日吗?”
檀雅别有深意道,“你的事可是在皇上那儿过了明路的,一个背信弃义之人所生养的儿子,自以为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之时,一切皆落空……”
刘庶妃睫毛颤动,抬起头露出一双明亮的眸子。
檀雅拍拍她的肩,起身离开。
她回去之后,额乐她们放心不下刘庶妃,一下课就赶到她这儿,问起刘庶妃可有好些。
檀雅喝了口茶,淡淡道:“我已尽力劝慰,若她还不能坚强起来,就是她自个儿的选择了,你们无需再担忧她。”
小姑娘们面面相觑,神情颇放心不下。
而檀雅得了刘庶妃的准许,便将刘庶妃的心病原原本本,从头到尾讲给她们听。
额乐一直绷着脸,听到那些人的作为,愤愤地骂了一句“人渣”,其他姑娘们也都是替刘庶妃不值,实在是刘庶妃这事儿,从始至终最无辜的就是她。
檀雅早就猜到说出来她们会这般,又淡定地喝了一口茶,道:“太妃们甚少让你们见到阴暗之处,教导你们时也希望你们心若灿阳,然这世间从来都是人心难测,总有一日你们会见识到,也会知道,刘庶妃这般境遇,绝非她一人。”
额乐一拍桌子,怒道:“女子势弱便能这般欺负吗?我偏不信!”
檀雅一顿,看向她,“你想如何?”
额乐咬牙,刷地起身,“我要去见皇兄!”
明白了,是要去告状。
檀雅移开视线,也没阻止,安静地喝茶,一副不管她干啥的模样。
额乐踩着重重的步子出去,吉兰看了看檀雅,又伸脖子看姑姑的背影,只犹豫了一瞬,便跟着跑出去。
沅书和叶楚玳有些为难,更别说茉雅奇几人,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
檀雅顾及她们的自尊,善解人意道:“你们不必跟她们两个胡闹,回去吧。”
沅书和叶楚玳隐隐松了一口气,率先向檀雅告辞,其他人也随着她们二人行礼,一同离开走。
另一边,额乐并非冲动不知礼的孩子,先派人去乾清宫请示,得了恩准,方才带着吉兰面圣。
雍正不知二人来意,态度温和地问了一句。
额乐跪在地上,愤愤不平道:“皇兄,额乐今日从额娘那儿得知刘庶妃的心病来由,才知道这世上竟有那般不堪的人,无处可诉,只能与皇兄说,那种人凭甚可以优哉游哉地过活!”
雍正挑眉,“那便是不堪了吗?你们还是见识的少。”
额乐满腔的情绪一噎,空白一瞬,咕哝道:“那不是有额娘们护着,还有皇兄这样的好兄长宠着吗?”
吉兰脆生生地附和:“正是!”
雍正好笑,有心想要说两人几句,偏她们讨喜,教人不忍开口,便道:“朕身为天子,怎能随意降责于百姓?不过你们关心的人,朕自有章程。”
而他的章程,便是下了一道旨意,晋封刘庶妃为皇考蓝贵人,从此刘庶妃便是有品级的先帝遗妃,死后可入景陵妃园,再不是死后无名无姓的小小庶妃。
旁人不知道刘庶妃的贵人之位乃是几百万家财换来的,蓝贵人自己却是一下子从此事确定檀雅所说,她的事确实在皇上那儿留了痕迹,她还有可能见到那些人不好过,是以这病便有了明显的好转。
第93章
这些日子, 小池塘的荷叶舒展,锦鲤也长大了不少,穿梭在荷叶之间, 金色、红色和绿色交相辉映,众太妃们新添了喂鱼的小爱好。
然你也喂她也喂,鱼儿的肚子就那么大,吃了又要吐出来, 清澈的池水浑浊不说,有一日还有几只翻了肚子。
宁安园哪一处没有檀雅的汗水, 哪怕这鱼儿只作观赏之用,从那么一丁点儿大, 变成现在巴掌大小,也是一条条生命, 就这么死了,多可惜。
是以她特地将爱喂鱼的那些遗妃们聚在回廊下,一本正经地开会:“这人, 一日三餐七分饱足矣,多一分都恐有不适, 这些鱼儿如此小,却是要吃下远大于它胃口的食物, 怎会不难受?”
为了鱼开会, 这么不正经的事儿, 偏谨太嫔一脸认真, 有些庶妃根本绷不住笑意,低着头, 肩膀还在微微颤动。
“严肃些, 这可是关乎数条生命的事儿。”
遗妃们皆应道:“是, 谨太嫔。”
檀雅:“……”
如果这应声没有稀稀拉拉,她还真就信她们对她恭敬了。
不过檀雅确实一直都没什么架子,寻常都不会故意寻她们麻烦,可今日这鱼,她既然说,便是一定要管的。
是以檀雅清了清嗓子,直接道:“先前鱼小,未免他们跑出去,池塘东边儿的出水口堵了大半,今日我已命太监打开。另外,往后每日喂鱼皆有定量。”
她说着,指向身边的小太监,那小太监手里捧着个十来寸的圆簸箕,簸箕里铺满鱼食。
“就这些,日后池子里的鱼长大,侍弄鱼的太监会酌情增添。”檀雅也不是要故意找茬,是以说完安排,便颇无奈地看向面前这些女人们,“虽是咱们这儿不差这点儿食儿,可撑死事小,失节事大,好歹给鱼儿们留些颜面,一次少喂点儿,慢慢喂,也尽够你们打发时间了。”
“娘娘您放心吧,再不会喂死鱼了。”
“就是,咱们也都礼佛呢,最是善良。”
“是极是极,从前是不知道,以后都有分寸哩。”
“不过将军和卿娘总带着它们儿孙来这儿盯鱼,万一掉水里可怎么办?”
“嫔妾昨日也瞧见了,眼神利的很……”
众遗妃们你一言我一语,话题便从喂鱼转到猫身上去,眼见还要继续偏离正题,檀雅连忙道:“猫怕水呢,轻易不会跳下去,总之喂鱼的事儿便这么定了。”
众遗妃们笑嘻嘻地应:“是。”
檀雅冲端鱼食的小太监一挥手,让他将鱼食送到她们那儿去,正要功成身退,就瞧见蓝贵人的身影出现在拱门。
她病了一场,消瘦许多,原先做好的夏装都不合身了,不过蓝贵人的病,本就是由心而起,如今枯洲之中现一方绿洲,哪怕极小,也足以滋润她的心,进而焕发出新的生机,因此面色不错。
其他人比蓝贵人位份低的,纷纷起身行礼,蓝贵人颔首示意,走至檀雅面前,恭敬地行礼。
檀雅一手扶她起来,笑道:“是该出来走走,便是好好的人整日憋在屋里头也要病了。”
蓝贵人依旧不爱笑,却并不会再拒人于天理之外,“您说的是。”
这时,一阵风吹来,数页哗啦作响,其间还有些女子的说笑声,或清脆或柔缓……各不相同,皆闲适。
蓝贵人随手摘了一片叶子,放在唇边,轻轻吹响,一串儿音符便跑出来,荡漾在这回廊之中。
她所吹的音调凄婉非常,似有无数幽怨,众人纷纷侧目,却听音调渐转,慢慢平缓平和,教众人的神色也跟着舒缓下来。
及至最后,仿若送别了什么,再无留念,曲子也戛然而止。
旁人只道这曲子好听,檀雅却是明白,她定是醒转过来,不会再沉浸在自怨自艾之中。
然而有些话,尽在不言中,并不需要说出来,是以檀雅只看着她指间那片叶子道:“早听闻有人能吹叶成曲,今日才第一次见到,蓝贵人教教我可好?”
“你想学,嫔妾自然尽心教授。”
檀雅便也抬手够了一片叶子下来,兴致勃勃地看着蓝贵人,“我定是个好学生。”
蓝贵人看了她手中叶子一眼,重新摘了一片,告诉她选择什么样的叶子更容易吹奏,又耐心地讲解如何拿捏叶子,如何吹奏出曲调。
“那我试试。”
檀雅方才听得认真,全都记下来了,一一照做,然后叶子拿到唇边,深呼吸,吹:“卟——”
哪是曲调,更像是……放屁。
可宫里的女人,恨不得恨不得自个儿全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什么时候当众发出过这样的声音。
一群女人原本喂鱼的喂鱼,看热闹的看热闹,她这声音一出,鱼儿四散,看热闹的脸也懵了片刻。
蓝贵人面上更是一僵,强忍着嘴角抽动,面不改色。
檀雅是没想到自个儿会发出这样难听的声音,但她脸皮厚,依旧若无其事道:“没想到第一次就吹出声音来了,我再多练练。”
“您说的是。”只是仍有些不放心,蓝贵人便就近坐下,如此再听到什么皆可稳重些。
檀雅调整了一下口型,吹的力气也放松了些,这次出来的音调没那么惊天动地,只是呜呜咽咽地,让人听着怪瘆得慌的。
众遗妃们或站或立,因着她吹出的声音,全都坐了下来,一言难尽地看着她。
檀雅耳朵还是在的,知道自个儿吹得不好听,便道:“我回安寿宫练习,待到控制自如了,再来寻蓝贵人教我吹曲。”
众人起身恭送,蓝贵人道:“您随时派人召唤嫔妾便是。”
檀雅留下一句“好好养身体”,便翩然而去。
众人待她走了,面面相觑,有一没心没肺的遗妃拂了拂胸口,“得亏不是在晚上,否则还以为是闹鬼呢。”
有人追打她,“叫你满嘴胡吣,冒犯鬼神,我非得教训教训你。”
蓝贵人却听见身后还有遗妃悄悄说:“确实有点儿像。”
说得好像她们听到过鬼声似的,蓝贵人颇无语地侧靠在栏杆上,也抓了把鱼食,慢慢喂,心道若真有鬼,想必也不会比谨太嫔弄出来的声音更难听。
而檀雅回到安寿宫那边儿的花园,一个人练起吹叶子。
宣太妃跪坐在佛堂中诵经,就听外头传来一阵儿一阵儿的异声,睁开眼,叫来宫女,吩咐道:“去瞧瞧怎么回事儿。”
宫女领命去了,只是心里有些不踏实,便又叫了一个小太监陪同,一道往声音来源处摸索。
她一上了这处小桥,便见前面一宫装女子的背影,仔细一打量,试探地问:“谨太嫔娘娘?”
檀雅正吹得腮帮子酸胀,听到有人叫她,回头,“何事?”
宫女舒了一口气,小碎步到她跟前,福身行礼后道:“我们娘娘在佛堂听见些怪声,让奴婢来瞧瞧。”
怪声……檀雅手下意识向后挪了挪,又举起来,干笑道:“是我在吹叶子,正好也累了,你跟娘娘说,我今日不吹了,下回再吹也走远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