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中宫嫡子,正统出身,当了四十年太子的人。
敦郡王自认没有这个肚量,“九哥,今时不同往日,咱们跟皇上作对,没有好处的,而且,也要想想家人。”
九贝子的母亲宜太妃住在恒亲王府邸,有妻有妾有子有女,原先被发配,他心中不平之气极难消,及至新帝调他回京,也是做着不咸不淡的差事,依旧郁郁不得志。
而今得了赈灾的差事,哪怕十弟不劝他,其实九贝子心里也没打算消极怠工。
不过是因为从金尊玉贵的皇子变成“只是”一个小小的贝子,一落千丈,接受不了落差罢了。
“是啊,总不能一二十年后,子孙后代便成了闲散宗室……”
另一边,皇宫中,雍正单独召见了二十弟胤祎,不是为了给他安排什么额外的任务,而是紧一紧他的弦。
“你的府邸早就已经建好,朕是额外开恩,才没赶你出宫去靠自己过活,此次与老九一同出去赈灾,多学学,别整日里偷懒耍滑。”
胤祎在他面前,表面态度还是很端正的一个人,“臣弟绝不敢偷懒,当差向来都是尽心尽力,兢兢业业……”
雍正白了他一眼,“你如何,朕会不知道?”
胤祎深觉冤枉,但瞧皇兄笃定至极的神色,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巴,不再辩解。
雍正深知二十弟的本性,也不与他生气,直接道:“二十一和二十二年纪也不小了,过两年也得大婚,你若是只想要些开府的安置费就出宫去,朕是极乐意省一笔钱,再省下个爵位的。”
胤祎一激灵,瞬间警醒起来,讨好道:“皇兄放心,臣弟此番定好好当差,好好学习,为皇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雍正拿起奏折,作出要开始忙碌的状态,道:“朕记住你的保证了,看你表现。”
胤祎又是拍着胸脯一通保证,然后才恭敬地告退,可出了殿,裤腿被雨水打湿,这丝丝凉意又让他苦了脸。
唉~这么大的雨出去赈灾,实在辛苦。
直隶水患,对于后宫最大的影响,便是皇后乌拉那拉氏主动提出缩减份例,从而为赈灾出一份力。
无论后宫诸人是否真如表现出来的那般乐意,表态时都十分积极,雍正得知后在众妃到长春宫请安时表扬了众人。
不过雍正特意跟皇后交代,两宫太妃那里不可缩减,是以宁寿宫和安寿宫从前吃了多少道素菜,现在依旧吃多少素菜。
添盘菜少盘菜,实际对檀雅来说没多少区别,下大雨不能出屋对她造成的影响更大,她倒也不是非要出屋不可,可这雨连绵不绝,人在屋里也觉得哪哪儿都湿乎乎,做什么都没劲头似的。
屋里暗,刺绣看书都费眼,她就雕木头,雕咸福宫,一花一草一点点打磨,甚至宫殿门和窗户都能推开,还做了手指大小的小人,或站或立,还能塞到屋子里。
咸福宫的轮廓刚雕出来时,因着是原木色,瞧着还不甚稀奇,等到她一点点上色,柯冬在旁边惊奇道:“主子您记性真好,竟然连东配殿这片墙上的斑驳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常坐这儿晒太阳,哪还能记不住。”
檀雅将提前晾干的摇椅和茶几小心地放在那回廊下,满意道:“还差一步,这木雕咸福宫就活了。”
柯冬好奇地问:“主子,还差什么?”
闻柳正在整理旧衣服,闻言笑道:“自然是差人,主子,奴婢说得可对?”
檀雅肯定地点头,眼带笑意,小心地将一个长榻塞进东配殿正厅里,那榻上的扶手一角,还特地做了相似的断裂痕迹。
苏贵人知道她一直在忙活这些,只是先前檀雅都藏着掖着,不做活时都拿布盖着,神秘兮兮的,待到见着成品,惊喜是有的,可瞅见檀雅刻的人脸,还是忍不住嫌弃。
“那雕梁画柱雕的挺好,可这木偶也忒丑了,粗看尚可,细看实在经不起推敲。”
苏贵人拿的是后院石桌边坐着的小人儿,又随手拿起东配殿廊下摇椅上躺着的小人儿,若不是位置动作不同,这两个小人的脸是一样的僵硬。
檀雅也知道不像,她也是头一次刻人物,不熟练,还没掌握精髓。
“我日后多练练,肯定会有进步,我还想给额乐做嫁妆呢。”
苏贵人点头,“额乐肯定会喜欢,要我帮你上色吗?”
“不用了,你事情也不少。”檀雅从那一堆木橛子里扒拉出一根簪子,递给她,“我给你、宣太妃娘娘、定太妃娘娘一人做了一根簪子,都打磨光滑了,稍微有些简单,戴不出去,就拿着玩儿吧。”
苏贵人这一支刻的是月季,她拿在手里,却是一句不好都没挑,直接插在头上,“咱们待在安寿宫里,有何戴不出去的,回头你拿给娘娘,你看她们会不会戴。”
檀雅笑,“那一会儿去娘娘那儿,我便带着。”
苏贵人瞧着她又从木头橛子里扒拉木簪子,忍了又忍,转移话题道:“你之前让我画得伞面,我画好了,吃完饭一道取回来。”
檀雅眉眼弯弯,笑道:“正好,等哪日雨小了,咱们便撑着油纸伞去花园里转一转。”
油纸伞是檀雅早就做好的,为的便是雨中漫步的意境。
苏贵人顺着她的话看向窗外,“这个时节,江南雨水也多,也不知胤祜他们走到哪儿了。”
檀雅并不担心,“下雨不方便赶路,他们定会停下,没必要顶着雨折腾。”
“你倒是放心。”
快到晚膳时间,俩人撑着伞,一块儿往宣太妃的院子走。
雨水沿着伞面滴滴答答地落下,檀雅伸手接了一点,道:“年轻时有机会多看看大千世界,体味人情,是好事,我支持还来不及。”
“再说,总不会那么傻吧?”
然而,檀雅低估了少年人的傻气,胤祜和弘历两个聪明的少年,有商有量地出行,顺畅了一路,还是折在了江南的雨上。
江南的梅雨时节,雨就像婴儿的心情一样,时而晴,时而忽然雨,让人猝不及防。
原本一行人是看天气晴朗才继续赶路的,却不想才行了半日,万里无云的天空经了几阵狂风,忽然便阴云密布,黑压压的使人透不过气来。
然众人还在荒郊野外,若是下了大雨,纵是他们的马车再如何结实,后头马车上放的书画衣物等,还有骑马的侍卫却是受不住的。
是以当务之急,便是尽快寻一处避雨之处。
弘历下令,几个侍卫快马加鞭去寻,马车也加快速度向前行驶。
而马车一疾跑起来,坐在车上的人便难受了,需得扶住马车壁,才能勉强稳住身形。
弘历面上带着几分自责,道:“二伯,二十二叔,先前镇上农户已经提醒过这段时间雨水多,弘历却未放在心上,若是停留在镇上,便不会这般匆忙了。”
胤礽身形不稳,神情依旧怡然,“风雨亦是经历,无需慌张。”
胤祜则是道:“你说动身时,我也是认同的,又怎能是你一人的错。”
但事实是,弘历性格较为强势,胤祜则是有几分随遇而安,许多时候弘历的决定,胤祜觉得无所谓,便都不反驳,因此这一路上他们甚少有为赶路意见相左进而争执的时候。
他们都不反对,此时便没必要纠结是谁的责任,而且弘历早就已经做出应对,如今重要的是尽快找到避雨之处。
可惜荒郊野岭,想寻落脚处极不容易,马车不过驰了一盏茶的功夫,一阵阵轰隆隆的雷声响彻天际,瓢泼大雨便倾盆而下,重重地打在马车上。
他们走的是官路,还算平坦,然雨水一打下来,没多久露面便泥泞起来,胤祜忍不住一直向后望,担心道:“可千万别浸湿了书……”
“书都装在箱中,湿不了。”胤礽双手展开撑着马车壁,脚下还能跟着雨滴落下的声音一点一点地打节拍,显然完全没将这大雨放在心上。
“早知道在之前路过官驿时,便让人送回京了。”胤祜念叨,“这样我额娘们也能早些拿到这些话本。”
胤礽和弘历对于他给太妃们买话本的行为,皆无言。
胤礽如今想得开,对胤祜某些时候似乎不合规矩偏又踩在规矩边缘的行为接受良好,笑着说:“离开扬州前,你不是已经送回去一批了吗?兴许正看着。新买这些,到下一个大城,再送也来得及。”
胤祜叹气,“也只能这般了。”
弘历:“……”还怪勉强的。
这时,马车外侍卫禀报道:“殿下,前面十里左右,有一处荒废的山神庙,可供避雨。”
弘历大喜,立即便吩咐道:“加速前进。”
这雨没有停歇的意思,这一晚,众人便在山神庙住下,直到第二日雨转小,方才继续前进。
而胤祜口中所说的话本,却并未递到安寿宫。
养心殿里,雍正忙了一整日的政务,只穿着寝衣,盖着暖和的被子,靠坐在床榻,一边吃点心一边闲适地翻着手中的话本,看到无语之处,还点评道:“荒谬至极!”
然而批评不止,翻书不停。
第96章
正式出孝, 正值秋日,雍正帝决定为太妃们正式举办一场除服宴,以此来扫除这些年守孝生活中的苦晦。
雍正登基以来, 每年春节皇室宗室都会进宫拜见, 但先前由于三年孝期未满, 并无宴饮,这一日却是特地在御花园办了一场盛大的除服宴,囊括康熙所有遗妃以及直系子孙。
在直隶各地治水的九贝子和二十胤祎,也已回京复命,甚至连郑庄王府理郡王弘皙也召到宫中,当然,远在外地的叔侄三人和拘禁在府中的先帝长子胤褆,没能出席。
时隔三年左右, 檀雅再次踏出宁寿宫和安寿宫以外的土地, 多多少少还是有几分感慨的, 不过这么些年大多数时间都困守在一方宫殿之中, 她已经习惯了,不会放太多心神在伤春悲秋上。
从前檀雅是不爱这类宴席的, 毕竟宫中宴席无论食材多名贵,菜品多新鲜,也都是凉羹冷炙, 味道大为逊色。
然今日十分不同, 她快三年没吃肉了,往她的位置上一坐,眼神便定在菜上, 口水不自觉地分泌。
偏偏宫侍们上完菜, 雍正便开始讲话, 雍正讲完,皇后又讲了几句,皇后讲完,雍正甚至还语气尊敬地请佟佳皇贵太妃也讲几句。
檀雅看着肉的眼神几欲冒绿光,好在佟佳皇贵太妃说了几句场面话便迅速结束,雍正终于宣布开宴。
旁人如何,檀雅没心神关注,她自己是近乎虔诚地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肉,蘸了蘸酱料,放进口中的那一刻,心中充盈着感动和幸福。
座位是按照品级安排的,佟佳皇贵太妃坐在首位,贵太妃瓜尔佳氏其次,然后是其他太妃们,檀雅等太嫔在第二排末尾,贵人等则是又往后排,两人一桌甚至三人一桌,菜品倒是没有差别。
正式开宴后,宴席中间有歌舞表演,各人皆不再如一开始雍正等人讲话时那般拘谨,偶尔也会与左右交谈几句。
苏贵人坐在檀雅斜后方,瞥见檀雅的筷子全都避开素菜,便微微倾向她,小声提醒道:“谨太嫔,时隔许久,不宜吃太多荤腥,恐肠胃不适。”
檀雅当然知道,但重口腹之欲的人,三年不吃肉,她是真忍不住。
苏贵人瞧她面上点头,筷子却根本不挪,便知道劝不住了,索性这席上每一碟菜都极精致,量不多,想必也不会有事……吧?
檀雅确实没事儿,色赫图氏当年生产时大伤,但到她这儿吃好喝好,还常活动,身体各处都很健康,头一天吃完肉,第二天起来面色红润,仿佛被滋润过一般。
但有些体虚的太妃,便没有这般幸运了,有的傍晚开始腹泻,有的半夜腹泻,折腾了许久,第二日全都开始喝药,可怜不已。
檀雅早晨起来,便听说这件事儿,然后又见到脸色微微有些苍白的苏贵人,问了一嘴,苏贵人只说是没睡好,还一脸不希望她多问的神情。
但是闻柳悄悄跟主子说:“奴婢听守夜的宫女说,昨夜苏小主那屋的灯亮了两次。”
提醒她少吃荤腥的苏贵人反倒腹泻了,檀雅嘴角抽动,到底顾忌着苏贵人的自尊心,当作什么都不知道的略过。
不过这么多人身体不适,檀雅不放心宣太妃,便也不磨蹭,直接去瞧宣太妃。
宣太妃问清楚她的来由,道:“我多年来都少沾荤腥,昨日也未用多少,无碍。”
檀雅看宣太妃的面色,确实与平时没多大变化,但想起宣太妃自搬到安寿宫守孝以来,待在佛堂的时间远超在咸福宫时,活动的时间大大缩短,便又劝着她多与她们一起走动走动。
“您瞧宁安园修得多好,若是嫌宁园那边人多吵闹,便只在安园这边转转也好,总是跪坐在蒲团上,腿脚都不好了。”
宣太妃抚了一下膝盖,近来确实不甚灵便,便颔首道:“你说的是。”
檀雅注意到她的动作,搬了个圆凳坐在她身前,手上微微加了点力道为她按摩小腿,“皇贵太妃说,要赶在彻底凉下来之前,在安寿堂也办一场单独的除服宴,召我早膳后去文和轩。”
腿上被檀雅按得又疼又舒服,宣太妃额头上竟是出了一层薄汗,道:“皇贵太妃既是信任你,你好好做便是。”
檀雅微微一笑,小声道:“嫔妾还是有自知之明的,与其说是信任,不如说是皇贵太妃瞧嫔妾闲不住,乐得撒手不管。”
宣太妃戳了戳她的额头,“莫要编排皇贵太妃。”
檀雅干脆靠在宣太妃肩头蹭了蹭,惹得宣太妃抿不住嘴,一直在笑。
额乐她们来用早膳,正瞧见她跟宣太妃撒娇的样子,纷纷掩嘴偷笑。
宣太妃含笑嗔道:“瞧你,教孩子们看笑话了吧?”
檀雅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理直气壮道:“嫔妾就爱亲近您,怎是笑话?她们小姑娘家家哪里懂咱们的情谊。”
额乐听到她这话,冲着伴读们挤眉弄眼,小嘴也在无声地说着什么,其他人则是忍不住又笑起来。
到底是大姑娘了,否则在前几年,这孩子定是要回几句嘴的。檀雅颇有几分小失落,连额乐都开始稳重了,越发显得她独树一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