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辞说小家伙念叨姐姐很久了,今天找着机会把人请来了。
瑾瑜亲昵地拉着庄理去桌边,展示她的蜡笔画。叶辞看了她们一眼,和住家阿姨去了开放式吧台。
客厅这边,庄理看着这些犹如巴斯奎特涂鸦般纷乱混杂的蜡笔画,惊得说不出话。并非惊叹稚童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从前在画室已见识过,而是看见了底下的英文报告。
瑾瑜正在做心理治疗。
事件过后瑾瑜进行过心理疏导,看起来缓和了,近来又因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旧的新的症状悉数出现。瑾瑜患有儿童攻击行为、选择性缄默、梦游症、神经性呕吐等,一系列常见儿童疾病,可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庄理不完全了解神经科学也明白这是一个复杂案例。
瑾瑜翻着画册和纸张,终于再次出声说:“你不喜欢瑾瑜吗?”
“当然喜欢!”庄理说。
“没有人喜欢我。”瑾瑜又说。
庄理一顿,轻抚瑾瑜的头发,“怎么会,我喜欢你,爸爸也喜欢你。”
“阿妈不喜欢我,阿公不喜欢,来到这边,依然没有人喜欢我……”
叶辞端着托盘过来了,把兑了冰块的柠檬茶放到庄理面前,他蹲下来哄瑾瑜吃药。
昨天晚上,住家阿姨按时喂瑾瑜吃药,一整天都表现得很平静的瑾瑜忽然产生剧烈情绪波动,挥手攻击阿姨。
阿姨不可能还手,鼻梁被挠伤了,幸好瑾瑜的尖叫声让跃层楼上的另一位阿姨听见了,赶过来阻拦、安抚。
接到电话的时候叶辞一下就清醒了,赶紧从酒局抽身。今晚他在会所的时候,心里琢磨的也是这件事。
除却身边做事的人,叶辞没向任何人透露这件事,像费清晖他们一干发小是更不能说的。关心来关心去,很可能传到叶家人耳里。
瑾瑜抗拒吃药,如同怀疑自己不被接纳一样,怀疑自己是不正常的小孩。她打翻了水杯,浇湿叶辞的衣衫,庄理慌张而无措,从背后拥住瑾瑜。
“瑾瑜,It’s OK,没事的,没事的,不要害怕。”庄理抚慰着,轻声说。
早慧的小孩不大哭泣,瑾瑜含着泪花,恨恨地看着叶辞,“我讨厌你!”
叶辞扯了下唇角,起身从阿姨手里接过帕子,让人再去倒一杯水。他转过身去的一瞬间,庄理瞥见了他难得显露的难过。
再回身,叶辞脸上带着温柔笑意,“可是怎么办,爸爸不讨厌瑾瑜。”
“我讨厌你!”
庄理轻柔地揽着瑾瑜,就要抑制不住瑾瑜的力道了。看了叶辞一眼,庄理低头对瑾瑜说:“对不起,不知道我们瑾瑜这么辛苦,没能早一点过来。我有好多心里话要和你说,我们去房间里好不好?”
瑾瑜稍稍安定些许,庄理趁机把人抱起来,在叶辞眼神示意下,吃力地将瑾瑜推上楼。
庄理其实不知道该怎么做,比抱一个十岁女孩更吃力的是用言语安抚。好不容易让瑾瑜坐在堆满毛绒玩偶的榻榻米上,庄理跪坐在旁边,说起自己的小时候。
“我和瑾瑜一样,也认为根本没有人喜欢我,喜欢我的话,为什么要离开我呢?外婆告诉我,等我长大就会明白,有时候很深很深的喜欢反而是要离开的,妈妈离开我,我今后也会离开家。”
“所以……后来你离开了?”瑾瑜一知半解地问。
“是的,宝贝,我离开了,后来才会认识你爸爸和你不是吗?”
“我不懂。”瑾瑜说,“那么你有一天也会离开我们吗?”
庄理愣了一下,“嗯……不是这个意思。”
“那么你在撒谎。”
胡编乱造的语言当然没有逻辑可言,然而发出质问的小女孩下一瞬却哭了。她扑进庄理怀里,好似恶战败北后紧握最后一片魔法碎片的不肯放弃的小魔女,呢喃说:“我不懂,喜欢一个人当然要陪伴在身边。我明白,爸爸好多大人的事情,已经尽力陪瑾瑜玩了,可是……我也不想去学校,如果是为了去学校才吃药,这很奇怪。你不觉得吗?学校里都是蠢蛋,他们根本不和瑾瑜玩……”
“瑾瑜,可能新学校的小伙伴不一样喔。”
“不,一样的,每次爸爸都这么说,可还是一样的。”瑾瑜抬头,泪沾湿了小小的脸蛋,“姐姐,你能不像以前一样和我们住在一起吗?”
“……”
瑾瑜的眼神忽然有些犀利,“难道你不担心我会有新的家庭教师吗?”
“这又有什么关系?”
“你不知道吧,她们根本不是因为我才来的。我看到过哦,去年夏天,那个人从游泳池出来直接去了爸爸房间。”瑾瑜抿了抿唇,“爸爸不许她们进房间的,然后那个人就不见了。后来你知道了,阿英和你过来了。”
除了第一次,庄理从没进过叶辞房间,这一点不需要他特别说明,她也能感觉到的。但关于那些女孩是怎么来又怎么走的,她一点不想知道。
就像今天,她没有和叶辞谈论他周围的女郎靠那么近,不仅仅出于潜意识的排斥,还因为傲慢。
这种傲慢不允许庄理去怀疑他,怀疑是自我贬损。
庄理立即把话题说回去,“你不想去学校,那你以后想干什么呢?画画吗?”
瑾瑜抽抽嗒嗒地说:“这是我现在应该确定的事吗?爸爸让我去学校不是要我寻找什么梦想,是觉得我应该和小伙伴——那些蠢蛋接触,认识这个社会。”
庄理静了好了一会儿,叹息道:“Anyway,你现在还讨厌爸爸吗?”
“讨厌。”
庄理觉得早慧的小孩真是世上最难解的生物,点头附和,“那我和你一起讨厌。”
“不行!”瑾瑜揉了揉鼻子,因为鼻涕流出来而别过脸去。
庄理在房间里找到纸巾,重坐下来给她擦鼻子。似乎找到了解法,让早慧的小孩还原为小孩的状态。
瑾瑜垂头,说:“你想做什么呢?听爸爸说你很喜欢工作。”
庄理没忍住笑了下,“他不也喜欢工作吗?”
“爸爸说,他最大的梦想就是骑摩托全世界流浪。”
“诶……?”
因为瑾瑜的神情异常认真,庄理更加惊讶了。
“其实,我怎么会讨厌爸爸呢。”瑾瑜抱着兔子玩偶,双膝蜷缩起来,依靠在一只巨大的棕色泰迪熊身上,“你们大人不讲,可是我都知道。爸爸想带我去见爷爷奶奶,可是,他们不愿意见我。”
第四十六章
“怎么会!”庄理压抑着疼惜之情, 给予积极反应。
“爸爸说家里每个人在不同地方工作,所以要过一阵子才聚齐,可是……这种话不过是哄我吧?”瑾瑜轻轻拽着兔子玩偶的耳朵, “万家阿公我一年也看不到几次,阿妈却骗我人人都挂念我。现在她也一样了,实际上,她当然——”
庄理一下子抱住瑾瑜,拥紧。
瑾瑜顿了一下, 细而轻的声音落下, 犹钟鼓敲击在庄理心口,“因为我不是她的孩子。”
“瑾瑜……”
这绝不是叶辞透漏的, 凭他从不让瑾瑜改口这一点就可以看出,他极力给瑾瑜营造一个完整而寻常的家庭环境。
可小孩比大人想象的敏感、复杂得多, 尤其瑾瑜这样的孩子,心里装着十万个为什么, 随着一分一秒流逝, 他们迅速成长, 反过来会解开曾经听到的看到但不明白的细节。
或许是万以柔的电话,或许是家庭教师无意的一句话。甚至说故意的——毕竟瑾瑜是会说出“你也不是最后一个”的孩子, 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像庄理一样忍耐。
庄理心下腾起无名怒火,对成年人肮脏的世界, 对没有接触过的家族,对叶辞。
对自己。
瑾瑜小声打断庄理这番情绪,“你也觉得吗?你说你妈妈离开了,可是你有不确定那不是你的妈妈吗?至少你是有妈妈的。”
庄理出声依然耐心且温柔, “嗯, 我有过。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我没有见过她,甚至忘记了这个人的存在。后来……发生了一点事故,她出现了。”
“然后?”
“然后她又走了。”庄理陪瑾瑜侧躺下来,陷在毛绒大熊的肚皮里,“因为我不是唯一的孩子。”
真的假的,还是唯一比较好呢?
瑾瑜不说话了,缩在庄理怀中,暂时找到了坚实唯一的依靠。
良久,见瑾瑜困乏了,庄理带她去洗漱,然后陪在床边读她最近在看的原版《哈利波特》。
庄理关灯走出房间,看见叶辞就倚在门外的墙上。他身上有烟草味,想来来回去露台吸烟了,走道的一束光落在他身前,显得他好落寞。
“睡着了。”庄理说。
“辛苦了。”
庄理看了叶辞一眼,垂眸说:“我走了。”
叶辞侧身挡在前,拉住了她手腕。
庄理顿了顿,抬头蹙眉道:“你不觉得你很过分吗?”
“是。”
得到轻飘飘的回答,庄理瞬间来了情绪,挣脱叶辞的手,近乎怒目而视,压低声说:“叶辞,如果你想做一个好爸爸,就不该让我出现在瑾瑜面前,那些家庭教师?你想过这会给瑾瑜造成什么影响吗?”
事情是怎样开始的?叶辞很难想起来了,大概是瑾瑜第一次质疑父母是否相爱的时候,他们发现极力避免让小女孩知道的事情终究瞒不住了,于是试图把状况合理化,于是荒唐了起来。
瑾瑜今日的状况,成因源于方方面面,绝不能说没受这一点影响。
“所以你要我怎样?”叶辞很疲倦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叶辞,这件事情……好像不是我该过问的。”庄理迟疑了片刻,又说,“可是我没法忍受瑾瑜这样子,不该是这样的!”
不该二字背后包含太多。生活优渥,可以无忧无虑;没有升学压力、甚至不需要从小确定人生方向,可以尝试好玩的奇妙的事;本来是庄理所羡慕的,可怎会比他们小镇做题家的童年还不如?
叶辞说:“这就是我之所以不想你过来的原因,她可能会伤到你,或者引起你过度担心。“
“这不对。”庄理复杂地注视叶辞,“无论如何,瑾瑜现在需要我,我想我——”
“留下来?”
庄理一顿,“不合适,我不能再扮演另一个家庭教师,或者像……嗯妈妈一样照顾她。只会让她情感更紊乱。”
“哦。”叶辞冷淡地应了一声。
“我可以像普通阿姨、姐姐,或者一个年长的朋友那样,过来看她,带她出门,去户外……我想有很多事可以做。”
叶辞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好。”
庄理点了点头,从旁边往楼梯处走去。叶辞一步跟上,握住了她手臂。
“小理,留下来。”
庄理深吸一口气,回头,没能抵住叶辞那无限柔情似的神情。
“就今晚。”
“就今晚。”
很奇怪,叶辞之所以给庄理置办住宅,也是不想让情人变成某种过于亲密的存在,可今晚庄理的表现让他困顿了。
没有哪个女人真正关心瑾瑜,甚至因为瑾瑜而责问他,这种角色不曾出现,也不应出现在庄理身上不是吗?
然而他并没有排斥,甚至说是有一点雀跃的。就好像他期待这样一刻很久了,早在多年以前,为瑾瑜更换尿布、吹凉米粥,在瑾瑜摔跤大哭时,和太太坐在花园里看瑾瑜和别的小朋友玩耍,多期望那场景是真实而永恒的。
在每一个吃阿普唑仑、半片佐匹克隆甚至到一片佐匹克隆才能入睡的时刻。
所以他期待的是什么呢?
庄理的存在吗?不对,不对,她是很好,足够好,可是她该是一个恒定的存在吗?
说实话,出于绑架一事,他想过负责庄理一辈子,就像被万以柔威胁过的那个女孩,把人送去美国,提供还不错的生活条件。
他以为是这样才坚持让人回北京来的,现在看来,这个意图有些古怪了。
难道他喜欢她?
当然,他当然喜欢。现在指的是喜欢——电影里的罗曼蒂克,男女主角在火车上相遇,彻夜散步闲谈,就爱了几乎一生。哦,无聊的《爱在三部曲》,忘记是哪个女孩喜欢看了,大学时期的女友?他躺在沙发上等待亲密,最后昏昏欲睡。
天知道叶辞现在有多焦躁,洗澡后躺下来又起床去倒水,回房间后又去阳台上吸烟。
庄理静默半晌,掀起被子起身。
叶辞问:“你做什么?”
庄理有种明知故问的惊异感,“我不知道你在干嘛,我想我还是睡客房好了。”
叶辞示意不用,而后利落地打开柜子,吃了半片药片。
庄理没说话,可真是惊讶了,亦难以言喻——就像小孩发现了一个不该发现的秘密。
“好了。”叶辞躺下来,关掉灯。
身体在黑暗中靠近,庄理亲吻叶辞的脸颊,无需出声,肢体语言是最好的语言。他抚摸她的头发、背脊,让人如一叶扁舟漂浮还无垠的海上,不感到害怕,只有自在。
有什么在他们缱绻却几乎不捎带欲-望的触碰间产生了。一点一点,跟着中央空调的风、柔软的被单与睡衣、细磨砂般的指腹向着更深处流淌,等待充盈的空洞的心之角。
*
早晨,两个人几乎同时醒来。叶辞让庄理多睡会儿,可庄理接到小组主管电话,需要处理一个文件。
叶辞把笔记本电脑抱到床上,问庄理的邮箱账号。
庄理凑过去输入,而后要拿走电脑。叶辞却将她的手按住,“你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