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席后张秘书亲自把庄理送回住处,一路上话没停过。虽是如此,庄理发现他比冷面的谢秘书口风紧多了,叶辞没提的事儿一律不谈,一两句话就把话题圆过去了。庄理同他看似熟络了,却没打探出叶家半点事情。
不过庄理没那么执着于探究叶辞的家事和隐私,只是一阵子不见有些想念。
张秘书自然揣摩出了女孩的心思,说:“叶总这才回来,应酬比较多。”
“我明白。”庄理笑笑。
少倾,庄理独自回到住宅小区,打开门、搁下钥匙,走了进去。
这是一套位于三环的三居室,午后阳光毫不吝啬地从整扇整扇的落地窗玻璃照进。
玄关通往客厅的墙壁悬挂一幅赛·托姆布雷(Cy Tombly)好似很潦草的大尺寸画作;走进宽敞的客厅,自天花板垂下一件考尔德(Alexander Calder)创作于七十年代的悬挂式雕塑,红、黑与白色给空间带来趣味律动。
柜橱上放置着两幅小型画作,草间弥生的南瓜则挂在另一边书房沙发旁的窄墙上。整扇落地窗玻前摆着低矮宽大的设计师椅子,还有一件昆斯的银色气球狗雕塑。
庄理的向日葵挂在笔直的银黑色镜面饭桌尽头,昏暗中好似在流动,温暖色彩碰撞、平衡了饭厅与开放式厨房的冷寂。
灯光亦经过设计,除了嵌入式的灯盏与灯带,每一件吊灯、壁灯和落地灯都有自己的名字和标签。
入夜,灯盏亮起,冷调简约装潢的空间透出几分恬静气息。
十一点过了,庄理发出的简讯迟迟没得到回复。她不再等待,合上笔记本电脑,在明日会是崭新一日的念想中睡去。
*
连日来太疲倦,翌日早晨闹钟响了好几遍庄理才惊醒,来不及吃早餐,甚至来不及仔细化妆,只描眉、涂口红,慌里慌张拎包出门。
北京的交通没给的士司机开绿灯,但叶辞在机构那边给庄理开了绿灯。庄理掐点到了,部门老总亲自接待,把人请进办公室面谈。
机构属于握瑾怀瑜基金会驻北京的办事处,虽一开始注册于香港,但由于业务多集中于这边,构架规模俨然总部。
当时叶辞以一种让庄理随便挑的态度,实际存了私心,想让庄理做个清闲的工作就行了。庄理偏不,什么财务部的档案管理、公关部的媒体助理一应拒绝,要进项目部。
以她的履历,走程序来应聘也是过关的,因此叶辞给她一个助理的位置先做着,机构高层没人反对。
他们只觉得惊奇,以往叶辞是绝不会把女人放在身边工作的,何况是财务部、项目部这样的重要部门。
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庄理在香港那边做会计实习生是事出有因,这回叶总才是真的为了哄女朋友。
对于底下的同事来说,只要对老板的花边新闻稍有耳闻,不会不知道庄理的身份。没人喜欢空降兵,更不喜欢和所谓的情-妇一起工作。
庄理很有自知之明,兢兢业业跟着同事做交接工作,主管说什么一应点头称是、好。
一直以来她都以为和叶辞在一起玩儿,现在才知,这段时间以来她从叶辞身上学到好多,加之她有意识地了解艺术相关的知识,工作起来一点儿不含糊。
部门里各个人精,对庄理的排斥感因此减少,晚上聚餐叫上庄理,美其名曰和新同事熟悉。有的人为了摸底,有的人自然是为了套近乎。
明儿还是工作日,一行人从餐厅出来就散了,庄理陪另一位住得远的助理在路边拦车。附近酒肆俱乐部众多,夜晚不好打车,好不容易拦下一辆空车,庄理把人送走了,一时半会儿愣是没再等到车。
庄理正要给叶辞打电话,想说麻烦司机过来接一下。余光见一辆卡宴驶过来,不甚在意地往旁让了让,却听见女人声音从车窗里飘出来:“庄理?!”
庄理抬头,不明就里看着车座里的女人降下车窗,露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来。
“我是南晴呀!”
庄理这才恍然,是高中同班同学南晴。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四下扫了一眼,问庄理是不是在等人。庄理笑说等车呢,南晴热情地说:“去哪儿?我送你呀!”
“那怎么能麻烦你。”
“你还跟我客气?”南晴打开车门,下来将庄理劝上车。
卡宴停在路边,后边的车主不耐烦地按喇叭,庄理只得跟南晴上了车后座,南晴又问去哪儿,庄理顿了下,说了小区附近一个地铁站。
“真没想到能在这儿碰到你!”南晴颇有他乡遇故知之感,言语间很是亲昵。
前座只一位开车的人,南晴坐后座,想来那只是司机。庄理没作多打量,回说:“是啊,真没想到的。”
“我前阵儿还想起你,想说你还在不在北京呢。你是毕业了吗?”
“对。”庄理垂眸笑,看见南晴放在座椅上的大牌包包,“你什么时候来北京的?”
南晴撩拨头发,说:“男朋友调来工作,就一起来了。”
当年庄理考来北京,南晴则去了南京的艺术学院念书。庄理问:“南京认识的?”
“不是,机缘巧合认识的。”南晴环顾车座,隐隐有些骄傲,“你呢,交男朋友了吗?”
庄理打趣,“怎么,要给我介绍?”
“那当然呀!”南晴忽然一顿,“不过你高材生,看不上。”
“怎么会……”
高中时,庄理还是一门心思学习,对自己的美丽知之甚少的尖子生,而南晴成绩马虎,却已展现出交际天赋,因为时常出去玩,是邻近几个中学的风云人物。
南晴常常抄庄理的作业,两人也说得上是好朋友。高二分班并没有让她们的关系疏远,高三那会儿庄理还苦口婆心劝南晴学习,南晴只想带庄理脱离试卷的炼狱,一同出去玩。
有一回庄理实在被南晴叨扰烦了,置气说南晴和不三不四的人一起去打台球、唱K,无论干什么都带着目的,为了维持圈子里的位置,为了认识小开。
本来事情有挽回的余地,可不知怎么的——许是高考临近,庄理无暇顾及其他,两个人就慢慢断了联系。
南晴还是在高考后的聚会上听说庄理不负众望考上了顶尖学府。
如今想来,庄理莫名有点儿愧疚。当初一板一眼占据道德高地,没想到如今自己有过之无不及。
气氛稍显沉寂,南晴却好似不曾有过隔阂般,一边埋怨庄理冷情,一边拿起手机添加联系方式。
下车时,南晴问庄理住附近吗?庄理笑说:“有点儿事。”
南晴以为庄理是怕麻烦人才在地铁口下车,却不好一下子把所有事情追问完,便说有空一定出来聚聚。
庄理走路回小区,进门前生出一种直觉——打开门,果见灯光敞亮。
“怎么这么严肃?”叶辞远远望过来。
庄理摸了摸脸颊,“哪有?”
叶辞招手,让人坐到身边来。大手钳住她脸颊,看着胖嘟嘟的好生可爱,他低头碰她鼻尖,“马着一张脸,上班高兴吗?”
庄理甩头撇开他的手,笑着从包里拿出下午印制的名片,双手递过去,“叶总,请多指教。”
叶辞轻笑,“就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庄理凑过来,抬眸看他,看上去启唇要说话,他也等着听。
无声,一个吻却落在了下巴上。
“谢谢你的理解与尊重。”
第四十四章
他说不爱听她说这些话。
她嬉皮笑脸地顺着他衣襟, 却被拽了起来。
“小理,我就是过来看看你。”
庄理不明白自己主动讨好为什么反而惹叶辞不快,有一会没说话。
“瑾瑜才过来, 一个人就要闹。”叶辞揉了揉她的头发,“空了就来陪你。”
庄理哼声,“我不要你陪。”
“是,你职业女性,眼里不止有我。”叶辞一笑, 抬起庄理下巴从近处注视她的眼睛, 声音随之轻柔,“但是小理, 不要把我放太边角好不好?”
嘴唇动了动,庄理一下没能说出话来。
叶辞没要她回答, 揣起车钥匙起身,“走了。”
“你自己开车来的?”庄理跟着把人送去玄关。
“嗯, 怎么了?”
“你这么忙, 还开车过来……”
“哦, 现在知道心疼人了?”叶辞睇了庄理一眼,转头按下门把。
门推开一条缝, 他又让话给拦住了。
“那个……”
“哪个?”叶辞问。
“我想考驾照。”
叶辞一顿,“我当什么大事呢。考, 考过了就奖励我们小理一台车。”
庄理愣了,“诶?”
“出息。”叶辞乜她一眼,“真走了。”
*
翌日,庄理提前了十几分钟打卡上班, 在小组主管和同事的交接下进行一些文书方面的工作, 以尽快熟悉工作流程。
私人基金会和一般机构有所不同, 又因为艺术基金会的性质,对接的不少项目和政府有关。不过,看起来所有的事似乎都牵扯到文化艺术,其实有的只是一个倚托、标榜。他们一方面做一些完全不盈利甚至赔钱的项目,一方面又在诸如地产、建设项目上揽金。
最后会有一部分资金流入别的艺术机构、工作室,通过它们具体帮助到个人,青年艺术家、崭露头角的素人艺术家,乃至实验音乐人。
庄理想,叶辞在圈子里有影响力原是理所当然的,他年纪轻轻就在做类似于生态建设的事情了,也许不是全部项目都是好项目,中间环节会出差错,至少他尽力让这件事持续发展下来了。
叶辞不喜欢宣讲,比起在对岸公认的收藏家身份,在北京,认识他的人大多数更看重他私股基金投资人的身份。自然,叶辞把不同的事情交由不同机构运作,握瑾怀瑜相对来说有点理想主义。
部门总监说不是有点,这就是叶辞的理想国,前提是没有其他董事拦着他。
庄理很好奇叶辞到底动过什么念头,遭遇下属如此评价。
总监只笑,“反正叶总嫌恶的事儿特别多。”
以前听叶辞和别人的电话里讲过,什么一个企业为了竞标项目突然文化。想来叶辞对商业运作是存了矛盾之心的,可往往不得不顺应现实。
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做这一行?
庄理后知后觉想到这个问题,似乎,不、不是似乎,是真的从来没有了解过他的理想。
一段时日过去,庄理翻阅资料与报告,按图索骥般拼凑出一点影子。
上次他提到电影——
是啊,这么多的国外机构进驻,这么多的西方面孔争先恐后来这片土地,单是为了教养对艺术尚且混沌中的民众吗?
他们把东方主义带过来,像拓荒者一般开垦这片现代艺术荒原,亦如掠夺者一样从中淘金。
交易商们对比数据,期望有一天西方艺术的成交总额超过传统古典艺术——字画、瓷器及其他古董。
当艺术成为风潮,我们的艺术又都到哪里去了?
庄理从没有这般强烈的感觉想要认知一个人。
在情人面前,他恐怕始终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浮浪模样。可她知道,那并非他的全部。在他们交融的某些时刻,她看见过他的矛盾与痛楚。
现在她知道它们来自哪里了,但还不够清晰。她想听他亲自讲述关于基金会的初衷、他的理想、好恶,她想切实地触碰他从不展现的深邃。
*
可叶辞并不是她能召之即来的。
叶辞不得空,同样繁忙的张秘书亲自安排庄理学考驾照的事宜。周五晚打电话说明早过来接她去驾校。
驾校一对一授课,教练车最低配置是宝马3系。庄理签字的时候看见学费和押金的总额差点失语。
有时候她觉得叶辞真的太夸张了。转念又想,他一个没尝过人间疾苦的公子哥,拌饭的当然不是老干妈而是黑松露。
从驾校出来,庄理打电话给叶辞汇报情况,末了问:“瑾瑜好吗?我……可不可以去看看她?”
醉翁之意不在酒,叶辞听出了这背后的意图。
“等把她上学办妥了再说吧。”
庄理关切道:“上次你说的那间国际学校不行吗?”
“太远了,又是寄宿制,还是想让离家近点。”
偶然从叶辞那儿听说过,瑾瑜是美国籍,回北京上学手续比较麻烦。
那边两句话收线,庄理幽幽地想到瑾瑜的母亲,不知道是怎样一个人。那是不是真正认知过叶辞的人呢?还是说只是他们年轻时一次偶然?
庄理觉得自己近来好奇心过于旺盛了,这个周末该出门寻些趣事来做。
正想着,晚上南晴就找来了,在微信上问有空没?
庄理思索片刻,应邀赴约。
虽然之前就注册了账号,但庄理回来才开始使用,好友不多,朋友圈动态几乎被南晴占据。
无论世界发生了什么新闻,南晴的动态永远像她的名字一样明媚,酒店下午茶、游泳池美背照片、佩戴新的饰品的照片,配文往往是“宠爱自己是终生幸福的开始”一类的心灵鸡汤、女人宝典。
和高中时期生动张扬的女孩相去甚远。脸也变了,给她漂亮的脸增添稚拙感的钝下巴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几万块的V字下巴,眼睛仍是出众的,可失去了灵动感。
庄理放下手机,觉得自己有点刻薄。下一瞬从镜子里看见自己,陡然而生焦虑感。
难道她也变了吗?
*
“你真是没变。”南晴在庄理入座时说。
她们约在一间新开的手作汉堡店,店因为霓虹闪烁的instagram风格而在社交媒体走红,人满为患,因为背景的嘻哈音乐更显嘈杂。南晴稍微提高了声音,又说,“但是更漂亮了!”
庄理笑起来,“这还叫没变?”
南晴上下晃食指,“我是说氛围,气质不一样了,会打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