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我想起一个词—— étranger。”
“什么意思?”
另一位朋友接腔,“局外人。”
几人相视而笑。
*
他们玩得十分尽兴,先前产生的一点隔阂似乎都消融了。最后阿英饮多,她的朋友们也不知转去哪边了,庄理只好把她带回住处。
路上庄理给叶辞发消息,叶辞说不用管,把她扔到浴缸里就行了。
庄理忍不下心,先是把阿英挪到沙发上,结果阿英没一会儿就要呕吐,庄理不得不把她带去浴室。
呕吐一阵,阿英自己爬起来,撑着盥洗池洗了把脸,然后翻进浴缸里躺着。
“看来浴缸是你的归属地。”庄理无奈道。
“是啊。”
因为叶辞有不少酒局的关系,冰箱里常备醒酒汤的材料,诸如橘皮、生姜和豆芽。庄理给阿英煮了碗醒酒汤,坐在旁边哄她喝。
暖汤熨贴,阿英感觉肠胃舒适了些,向庄理要了支烟。两个女人在浴室的换气扇声响中沉默地吸着烟。
阿英吐出烟雾,忽然也吐出了心里话。她说作为艺术家活在母亲、画廊的阴影下。他们这些子女都是这样,这是他们的共感。被别人审视、被每个人,当然也有一些人因此呼天抢地,做个烂人。
“不要审视,什么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bullshit!”
阿英说:“我很不喜欢活得很用力的人。Lowy你告诉我,为什么要这样活着呢?”
庄理掸了掸烟灰,说:“在你看来我活得很用力吗?”却不待对方回答,又说,“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就要像你这样活着吗?”
阿英那迷离的目光找到庄理的脸,“我不知自己钟意什么事,你钟意你做的事?”
“要钟意才能做?”
“是啊!如果不这样和不钟意的人上床有什么区别。”
“但你怎知有的事不会做着做着……”庄理抿了抿唇,“就像人做着做着就钟意了?”
阿英呵笑,“Lowy,那就不叫钟意。”
“但你也可以和不钟意的人上床。”
阿英怔了片刻,大约惊讶庄理向来言辞温和,何以忽然呛人。
“那是个意外。”
“凡事没有例外,潜意识也是意识。”庄理说着态度又缓和下来,“讲讲你钟意的那个男孩子吧。”
*
天光大亮,叶辞结束早会过来,在浴室里找到两个女人。一个歪倒浴缸里,一个竟伏在浴缸旁睡了过去。
叶辞小心地把庄理抱起来,放到卧室的床上,而后快步回到浴室,踢了踢浴缸,把人叫醒。
阿英先还发起床气,看清叶辞的脸,一下噤声。叶辞不悦道:“折腾你自己就算了,你把庄理当什么了?”
阿英被叶辞赶去客厅,吵吵嚷嚷道歉,“我错了,大哥……”
“收声!”叶辞瞪她一眼,“你不休息庄理还要休息。”
“……”阿英举手作投降状,退去厨房拿了瓶冰水,拎起外套和鞋子夺门而逃。
叶辞抬手扶额,叹气。
半晌,庄理在周身的不适感中渐渐醒来。在浴缸旁睡着,比在教室课桌上睡觉更难受。
她撑起身来活动肩膀,看见窗边地板上坐着一个人。
“叶辞?”
听见她紧涩的声音,他起身递来一杯水。
庄理喝了水,发现身上换了睡衣,颇不好意思,“我睡得这么沉?”
叶辞笑,“再睡会儿吧。”
庄理摇头,活动着肩肘下床来。
阴天,海面弥漫雾气,厚厚的云仿佛压在了她心口上。
叶辞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轻声问:“你有没有看过黄飞鸿?”
“什么?”
叶辞转而问她饿不饿,好似那只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庄理本来要坦白心事,在轻松说笑的气氛里却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一起吃了简餐叶辞便离开了,庄理在电脑前忙碌了一整天,发送出最后一封简历,想起叶辞那句莫名其妙的话,便搜罗出电影,躺在床上看。
昏沉之际,庄理听到一句台词:
如果这个世界有金山的话,这些洋船为什么要来我们港口呢?
*
海港的夏来得很早,庄理结束了最后一场考试,后知后觉感觉到了炎热。叶辞带瑾瑜去国外度假了,她因为重要的CPA考试而无缘。
不过,庄理得以趁此机会去各个公司参加面试。她暂时没有投和艺术有关的机构,还是按最开始的计划努力着。
不知是竞争太激烈还是老天嫌她偏离了航道,迟迟没收到任何一家公司的offer,哪怕当时面试官表示了好感,之后也杳无音讯。
叶辞回港前一晚,谢秘书亲自登门,送来了一幅新的画。庄理听青年艺术家说起过,即使不断出席活动保持活跃,但你什么时候会得到机会,这是完全没定数的。他们常常搞不清机会是怎么样来的,为什么会忽然接到某个重要藏家的委托。
庄理也不知道,原来自己随口一句话就可以逆转一个艺术家的职业生涯轨迹。
眼前这幅画作出自那次被他们赶出饭局的艺术家之手,一幅灿烂摇曳的向日葵。
“庄小姐,”谢秘书带来的还有一份文件,“我想这可能是你的第一件藏品。”
少倾,庄理拨出了越洋电话,她担心自己语无伦次,最后只能念出他的名字。
“叶辞。”
“我们要登机了,有事快讲。”
“叶辞,我……我不——”
“小理,”叶辞说,“我给了你足够长的时间考虑,还是不够吗?”
第四十三章
他的语调不能再平静了, 甚至有些冷漠。
不是一种祈求,而是最后通牒。
庄理觉得自己还是太稚拙了,分明顾虑完全被掌控, 却还是沉溺了叶辞给予的童话中。
他给予她个人空间,从不限制她交际,好像他们就是平等的friend with benefit,玩在一起、睡在一起。
实际上从中古店那件事开始就应该明白,她没有可以同他抗衡的资本, 只有接受。接受他送的向日葵花束, 和随便丢十万块委托艺术家作的向日葵版画。
“等你回来我们谈一谈吧。”
*
十余小时的飞行,叶辞和瑾瑜从新西兰回到香港。当晚八点多钟, 瑾瑜兴奋得不像才旅行回来,吵着要和爸爸一起贴旅行拍的拍立得照片。也罢, 女儿应该肖似父亲,精力旺盛, 没完没了。
安抚好瑾瑜, 已是十点过了, 叶辞冲了澡之后出门,仍难以挥散疲乏之感。
在车上的时候他就想, 何必呢,甩一笔钱给她分手好了。他要什么样的女朋友没有?依顺的体己的风趣的, 乖乖待着就只盼着他得空了过去。
而不是现在这样,就在他跟前,她的追求者也漫天飞;她喜欢新奇事物,习惯在社交媒体展示自己和自己的生活——除了他的身影;她还缺什么呢?他是真的觉得费解。
叶辞忽然笑了, 想到如果把这些想法说出来, 庄理一定会轻蔑地说:“那你最好现在就去找一个。”
比她漂亮的没她聪明, 比她聪明的没她漂亮……不是的,是她有种难以言喻的吸引力,她那些天真的小聪明,她平平无奇还自以为在水准之上的厨艺,她入神地听他编造一幅画的来历,她的笑容,她的眼泪,蒙在尘埃底下一颗纯粹而勇敢的心。
到门前叶辞的气就消了。他活该,谁让鬼迷了心窍。
听见门锁声响,庄理望向玄关,看见冷着一张脸的叶辞走了过来。他在对面沙发落座,她有些拘谨地问:“喝点什么?”
“就走了这么一阵就当我是客了?”他一贯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瞧人,眼底却透着寒意。
庄理咽了一下,保持端坐姿态,说:“我应该要求你道歉吗?”
叶辞眯了眯眼睛,微哂,“庄理,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啊。”
“你不尊重我。”
叶辞一下腾起恼意,“我让那些公司给你开绿灯就叫尊重了?”
庄理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不干预,很难吗?”
叶辞起身,终是按捺住情绪,缓和道:“你不跟我较劲很难吗?搞些破工作,浪费时间去加班,挣点儿辛苦钱,很有意思?”
庄理倏地站起来,面对叶辞说:“那你要我怎样,毕业就失业,做一个连家也管不了的怨妇?”
“怨妇?庄理,你的想象力是不是有点儿太丰富了。”叶辞抬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总是计较一些莫须有的事情,这很无趣,我一次次耐心是有限的。”
“太可笑了!”庄理说罢转身,欲往房间里走去。
叶辞两步上前拽住她,一把拉到身前。庄理手握成拳,抵着他胸膛,亦使劲儿挣脱他的钳制。然而他们的力量悬殊使之只能是徒劳。
“小理,你到底在想什么?”叶辞垂眸,声音随之低了下去,“你就……这么想摆脱我?”
庄理睫毛颤了两下,难以置信地抬眸。她看见了叶辞充满困惑的神情,还有她不敢去确证的意味。
“你为什么非要我回去?你随时可以找到北京女朋友,或者‘一国两制’啊——”
“庄理!”
叶辞一声呵斥,庄理吓得缩了下脖颈。她实在不该拿这种严肃的事情来开玩笑。
“可是……你有没有考虑我的感受?”她嗫嚅着说,愈说愈觉委屈,“流言蜚语我不在乎,可是别人在乎,我在那里怎么混?”
叶辞蹙眉,“你在我身边,怕什么?”
“这就是矛盾之处,没有了你我什么也不是,我不想这样。”
沉默良久,叶辞松了手,说:“OK,我了解了,你就是想搞破工作?”
“怎么叫破工作,那你为什么工作?!”
叶辞一时真说不出话了。
庄理又说:“我不要做什么家庭教师——”
莫名其妙又被讥讽一回,叶辞冷然道:“谁要你做家庭教师了?”
“我要正儿八经工作,加班也好,年薪在你看来可笑也好,我是不会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你身上的!”
“妈的庄理你真他妈难搞!”
庄理微讶,嗫嚅说:“那你不要搞了啊。“
叶辞惊诧。
两个人你一愣我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下笑出了声。
“不许笑。”叶辞冷脸道。
庄理敛唇角,“好的。”
“你——”两个人异口同声。
庄理抢话说:“你为什么要我回去?”
叶辞盯住她看,看得人发憷,她咕哝:“干嘛,不能问哦?”
“你觉得呢?”
“你、你舍不得我?”
叶辞眼尾挑笑,不置一词。庄理偷偷抿笑,“哦。”过会儿佯作严肃问,“你刚说什么?”
“我问你期望什么职位。”
庄理略顿,“我需要重新规划。”
这就是答案了。
空间安静下来,一束灯光映在墙壁上,那里缺失了一幅画。版画置于地板斜倚墙壁,黄与橘在湖蓝色中自在舒展,向日葵无形而有神韵,挥洒写意之感犹如一篇散文诗。
”为什么是‘无题’?”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它。
叶辞说:“尤说什么题目都好像显得不合衬。”
“那……你就告诉他要向日葵吗?”
“当时我给尤说,”叶辞弯起唇角,“要‘迷’。”
“Mystic?”(神秘的)
“Nope, fascinated.”(着迷的)
脉搏突突跳了两下,庄理故作镇定地朝叶辞看去,“是吗?”
“你可以打电话到他工作室确认。”叶辞走向画作。
庄理抿唇,脸颊微微发烫。
“叶辞。”
叶辞挂画上墙,退一步端详起画作,“什么?”
庄理一步步走过去,从背后牵住了他的衣衫。
“叶辞。”她只是又唤他的名字。
他转身,以复杂眼神凝视她,“我为我的行为道歉,可是小理——”
她踮脚封住了他的话语。
画作的色彩蓦地泼洒出来,庄理在迷与梦幻中和男人融合在了一起,水牛皮沙发变得汗涔涔。
他从下探进来的手使人意乱情迷,他的唇半含乳酪,和着紊乱气息唤小理。
“你是我的药。”
这时候的情话是不可信的,可是,可是他教人浑身都化了,一颗心也化透了。
时光在缱绻中流逝,一周后他们回到了北京。搬家公司的人在房子里来回穿梭,庄理和张秘书细心看顾着。
张秘书比谢鸿飞秘书资历深些,人称张总。庄理跟着其他人也这么喊,张秘书连连摆手,说:“庄老师,您叫我向升就行了。”
到底环境与工作方式不同,两个秘书的处事态度亦截然不同,张秘书随和健谈,一口一个老师惹得庄理发笑。
房子里冷气充足,工人们依然汗流浃背。庄理让张秘书去买件冰镇的矿泉水和一条烟,张秘书愣了下,笑着去了。
搬家工作持续了好几天,艺术品和订购的设计师作品也从各地运过来了,艺术顾问亲自过来陈列,最后室内设计师及其团队也来作了检查,庄理订了附近一间餐厅请他们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