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理欣然极了,又亲了下叶辞的脸,“你真好!”
“傻女。”
庄理听了这话心痒痒的,一下差点舍不得走。换衣服出门,一路上她都回想着他们初见的时候,不应叫初见,是缘来的偶遇。
她想起那场别致典雅的婚礼,他站在一众宾客坐席之后,遥遥看着仪式,忧郁而寂寞的神情。
其实那会儿他就已经洞悉她了,她是那么的寂寞,和他散发着一样的气息。
埋下的火种不经风吹撩拨,轻易地燃烧起来。就走到了今天的地步。
*
乘着夜色来到白色极简的现代风格的浅水湾别墅,庄理看见阿英窝在路边停泊的粉色帕拉梅拉里等她。
“带睡衣了吗?”阿英从车座里翻身跳出来。
庄理默了默,“所以睡衣趴就真的是睡衣趴?”
“是呀!”阿英又从座椅底下拎起一个袋子,领庄理往别墅里走去,“还好我早有准备。”
“……你在电话里讲清楚,我也可以准备。”
“其实阿缪给每个人都准备了睡衣的,但我觉得她们很无聊——你知,”阿英乜了眼路径旁的常青绿植,“所谓的名媛咯。”
阿英所说的是这幢宅邸的主人,结婚一年便离婚的实业集团大小姐。
除此之外,歪七倒八躺在沙发和地毯上的穿性感睡衣的女人身份也都差不多,中型企业主的女儿、餐饮连锁店的继承人,也有从事公关行业的,一个在奢侈品集团公关部门就职,一个阿英所说的“圈内人”——艺术公关。
随着当代艺术市场的蓬勃发展,艺术家具有了名人效应和品牌性。艺术、名人、品牌之间的界限逐渐模糊。艺术公关行业应运而生,为诸如为香槟品牌筹备一个艺术性质的派对,公关需要邀请KOL、名人、藏家,确认他们会不会到场,布置会场从地毯到请柬,给人留下与众不同的印象,以在无数酒会派对中脱颖而出。
阿英在电话里说都是圈内人,庄理没有信。也不像以前那样划分红白名单,为了攀交而来,现在她的心态有点儿像做客户调研,好奇她们的生活与议题。
庄理和阿英从更衣间出来,立即引起哄堂大笑。她们换了搞怪的卡通连体睡衣,拉动抽绳系带,帽衫上的耳朵还会动。庄理裹在白色毛绒里,只露出一张小巧脸蛋,大眼睛充满困惑,若非明艳的轮廓看起来就很像小朋友。
阿英来之前就和女人们作了介绍,庄理是大哥的“朋友”。兴许她们已经热烈讨论八卦了一番,见到庄理并没有露出奇异神情。
失败的婚姻并没有破坏阿缪小姐对于男人的想象,她的睡衣派对的重要主题便是男人、拍拖、跟男人拍拖。
她们当然讨厌情-妇、三儿,讨厌家境平平的上位者,但没有庄理想象中那么排斥,同在一片屋檐下,穿着睡衣喝香槟、吃甜点、涂指甲、做面膜,女人们由男人说到生活,更多时候是叹息与共情。
而阿英讨厌的那个人,庄理通过她们极细微的表情和反应发现了——是阿缪。阿缪多少也和叶辞有点关系,曾经仰慕过叶辞,为他蹚过艺术圈子,在拍卖会上挥霍,可未被接纳,一次暧昧言语也没有过。
女人说叶辞有品,指他从来不和圈子里的人搞在一起。庄理听来心下发笑,酸涩。这般有品可不就是嫌麻烦么?利益牵扯斩不断理还乱,他不需要第二个万以柔。
但阿英讨厌阿缪的理由不是叶辞,而是因为阿缪现在的小男友,一个艺术家的助理。
庄理就像阿英的战利品,带来展示一遭,让人瞧见了,不让人摸透。不过夜,阿英载庄理沿海滨兜风回去。
放在驾驶台上的手机几次三番振动,阿英索性关机。
“万一有急事?”庄理方才瞥见了来电显示,上面写着William Man。粤语发音万作Man,正是万允恭。
阿英说没,又说:“Lowy,千万勿要睡错人。”
语气有点痛心疾首。庄理一下就笑了。
那晚酒吧赴约,阿英新穿不久的耳洞发痒,手上抹下血迹才知发炎得厉害,万允恭一着急便用手沾了杯中酒帮她处理。肢体接触在暧昧涌动的酒吧让人产生些许平时不曾有的感觉,后来他们多喝了几杯,call代驾送到酒店。
万允恭一再确认要阿英讲Yes,就这么啰嗦的情况下,阿英也同他做了。
故事讲完,帕拉梅拉停泊,阿英说谢谢你今晚陪我。
庄理犹豫片刻,认真地说出心里话,“我以为我们可以做朋友的。”
阿英怔了怔,说:“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当你朋友才让你帮忙。”
“谢谢。”庄理笑了下,挥手道别。
或许阿英讲的也是心里话,可人和人的分寸感不同,正是把自己放在可以被利用的位置,才不想哪怕有一次会错意,把利用当真情。
庄理坐电梯上楼时,看楼层数字跳动,数他在还是不在。最后数到在——其实数字就摆在那里,她可以秒算简单公式结果,看一眼就知会数到什么。
哦,原来希望他还在。
但当真发现人在的时候,庄理却退却了。她一时不敢进卧室,不是担心惊扰他,而是害怕抑制不住自己的心。
她不能再多陷落了,一分也不行。他们之间就是假意消遣,要是他知道她喜欢他,有这么喜欢他,他恐怕就要厌倦了。
然而,梳洗过后,庄理躺下来,没按耐住侧身抱住他。
叶辞手搭过来,下巴在她额头上蹭了蹭,含糊不清地说:“梦到你了。”
“什么……?”她颤颤发声,此刻是真的担心把他从梦中惊醒。
他笑了下,让人分不清是醒了还是仍睏着,“你讲就要我的钱……”
庄理一下攥住了叶辞的衣衫,却也只是衣衫褶皱,生怕触碰到他而被察觉什么。她几乎蜷缩在他怀中,默默地,感觉到头发黏住眼尾了。
她要他的钱,也要他。
她没法讲。
*
空气中弥漫钱的气味,狂欢感觉卷席了一整个春日。阳光灿烂的日子,庄理和叶辞一起乘游艇出海,无非又是另一个香槟喝也不完的派对。
庄理已不似最初那般拘谨,落下了课业就躲在安静的角落拿iPad写。
叶辞没管她,倒省得乱七八糟的人同她搭讪。
无论说话还是不说话,总有人一眼注意到她,而她的社交能力令人吃惊,她不会让人占到好处,但也会不开罪人。于是他眼看着她的IG好友蹭蹭地涨。
无意间打开手机一看,她不是在躲着人学习么,什么时候关注多了两位?点开来看,其中一位是二十来岁的制造业小开,正在不远处和穿露背胸衣的小麦肤色的ABC搭讪。
叶辞发了张照片过去。
手机弹出提示,庄理收到一个陌生账户发来的消息,账户没有头像,ID很像狂热粉丝——LowyChong1220。
庄理确定他是才改的。
Lowy:了解,我不是人家喜欢type。
1220:别学习了。
Lowy:劝人向学胜造七级浮屠。
1220没话了。
不一会儿显示LowyZhuang1220关注了他。
握着手机的人笑了,呷了口酒,觉着这个季节的海风也没那么不爽利了。
第四十二章 (二更)
一面阅读艺术史与理论, 一面混迹艺术市场派对,时常让人产生割裂感。
她向往细节丰富、技艺精湛的古典大师之作,也着迷于和学院旧制反抗斗争的印象派, 那些抓住瞬间的朦胧色彩和光影,其中的力量仿佛能抓住她深层情感。
作为一个习惯逻辑分析的理性派,她也会思索这是否是由于在现代消费主义的糖衣炮-弹中——充斥着从大师那里习得的色彩搭配,她的审美已经被教化了的结果。
她承认自己知之甚少、肤浅,即使如此, 在无尽的派对中她也会感到空虚。
是的, 人们在谈论艺术,偶尔从他们口中听到术语名词, 就好像真的在谈论艺术。
这个圈子固若金汤,入场券是履历、人脉, 也可以只是钱。不像旧世纪,贵族与商绅泾渭分明, 如今新起富豪用钱就可以跨越任何天堑, 当然无外乎身份与品位的证明——艺术。
庄理放下会计学的课程, 抬头往光来的地方望去。
接吻的人离开了,空出的船舱玻璃上有些他们的手弄出的印痕。天空如熟睡的婴儿般呈一片宁静的蓝色, 黄色慢慢变成橘黄,随着游艇航行, 晃眼看见了绯红的太阳。
庄理把iPad放进包包,走了出去。
三层游艇仿若一座白色的小岛,载着欢声笑语和香槟漂流在海上。二层甲板沙发座上,叶辞正在和别人谈话, 气氛有些严肃, 依然有大胆的年轻女孩借着旁听的机会靠近他。
谁不知庄理的存在, 但就像无视叶太一样,她们更不在意这样一个角色。
庄理站在二层扶栏处眺远,制造业小开看见了,离开女伴过来搭讪。他问庄理喜不喜欢游泳,庄理朝下一层甲板看去,不分季节的人们正在游泳池里戏水,甚至从梯子爬下去游海。
庄理想起这人关注了她的社交账号,很可能翻阅过旧时动态,便笑着说今日有点不舒服。
“怪不得你一个人闷在里面。”
远远越过人们的身影,庄理不经意间同叶辞对上视线。后者眉梢微挑,状似毫不在意地收回视线,继续同旁人谈话。
夜幕降临,游艇返航,叶辞看出庄理真是很疲倦了,便推辞了之后的私人应酬,送人回住宅。
一进门叶辞就将庄理打横抱去卧室,庄理笑话他醋坛子打翻了。他不置可否,却是很温柔地爱抚她。情浓时分,用人来电说叶小姐哭闹,叶辞无法,迅速起身穿衣。
庄理把他送到门口,手指慢慢从掌心抽离,指尖划过指节,垂落下来。
门合拢了,庄理觉得心空落落的。
*
生活一百二十分充实,但愈疲倦反而在学习上愈投入。庄理几门课小考结果都很不错,同学找不到机会嘲讽她,就把她的照片四处散播。
经过传播被人放到八卦论坛和小组里,网友本来就热衷讨论富裕圈层,当即跟帖盖出高楼。庄理刚得知此事,帖子就悉数消失了。
封锁舆论,报纸和网络看不见一点儿关于叶辞的绯闻,可挡不住耳口相传,几次三番已给人们留下了印象。
学校有一些对接的工作机会给到优秀学生,教授询问庄理之后的方向,庄理摇摆的心在答复之际落定。
“我想留在这边。”
人非草木,庄理不过是从近来见闻中习得割裂自己,欲望是欲望,真心是真心。
*
这日,庄理从学校出来,上了叶辞专派给她用的车。刚和司机伯伯说了回住处,出乎意料地接到了阿英的电话。
“晚上有个好玩的派对,想让你来看看。”
庄理客气地说:“恐怕我没时间。”
“Lowy……上次呢,我真的很抱歉,我不知你很介意……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今晚这个房车派对好好玩的,有好多舞者。”
“舞会?”
阿英说算是本埠艺术世界的另一种样貌,这次是真心想让庄理来玩,哪怕是做个看客,“……更全面的了解嘛,来玩咯!”
庄理答应了。
晚上,她还是穿着去学校那身体恤、破洞牛仔裤和板鞋,走很远来到柴湾。原是一片工业区,后来一些机构和青年艺术家们进驻,将废弃厂房当工作室。
比起中环一带,这里的艺术氛围更自由,甚至有些嬉皮士。
但若要以为任何一个人来这里都能无缝融入那就大错特错。有学者提出一个论点,叫作看客现象,即以艺术为标榜的文化消费绝不只是简单的金钱逻辑。
人们通过衣着和行为方式确认彼此是否是同类,或者在这之前,彼此早在社交媒体“见过面”,去过同一个展览、喜欢同一个艺术家或作品。无论是全球飞行的菁英们的世界,还是看似边缘的街头艺术都一样,这是一个没有陌生人的世界。
大楼前的空地陆续停泊大大小小的车辆,庄理在一辆小型货车后面找到阿英。阿英旁边的人们活泼地同庄理攀谈起来,其中一个人说关注了庄理的Instagram,其实那次派对她也有去,可惜没能打照面。
庄理回想了一下,没有想起来到底是哪一次。不过似乎不重要,这只是一个话题切口,年轻男女们很快从派对说到村上隆的太阳花,又从商业艺术的巨大成功说到近来生活不易,缴租都吃力。
房车派对在欢呼声中开场,来自世界各地的舞者们从车辆中跳下来,在现场DJ制作的音乐中跳舞。从街舞、现代舞到古典,甚至还结合了芭蕾,舞者们互相较量着,有时也把旁观的小有名气的艺术家拉进场中。
阿英说做东的其实曾是银行家,和在投行工作的妻子一起投身艺术领域,现在致力于世界各地的青年艺术家发展。
庄理若有所思地点头,阿英便笑,“听起来很熟悉?”
“叶辞的基金会也在做同样的事情。”
“对,他是真的太忙了,没时间做这种好玩的活动。”
“可我看他也忙着出席派对。”
阿英耸肩,“那是他的工作方式。你有没有仔细听他们谈什么?有次我听到他们讲的数字——好吓人!他讲过,派对就是开了门的酒桌,与其听一桌人夸夸其谈,不如广敞,可能还会发现一点有意思的。”
庄理陪伴叶辞出席活动,就坐在他旁边,当然晓得他经常在派对上听别人聊项目,很多需要投资的人也因此找到派对上去。
但具体到细节,叶辞会和人去别的地方再谈,庄理无从知晓一段时间里他到底投了哪些项目。他的投资通过好几间公司进行,有时公司做的项目和他完全没关系。
总之,即使是近在咫尺,他的面目对于她来说还很神秘。
音乐把人拉回现实,庄理暂时放下心事,和阿英投入到派对中。毋庸置疑,比起叶辞那些派对,庄理更喜欢现在的氛围,置身其中或多或少能感觉到一种情感的联结。
“是吗?”阿英一时不能理解庄理的说法。
庄理玩笑说:“其实也可能是我更适应这种不以哪一个人为中心的边缘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