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灯光,厚重的窗帘把房间变成了黑暗的匣子。
匣子中有珠球碰撞的声音,身在匣子中的人被丝绸蒙蔽了双眼,只感觉到整个世界都在运动。
落雨了似的,庄理浑身湿漉漉,时冷时热,她拼命地把翡翠珠球弄出来,玎珰作响。他不悦地让她吞下沾满咸腥气的珠球,她闻到气味就受不了,他反而把珠球在她耳朵脸颊上滚动,他说下-流话,低头在下巴那儿接住,珠球跟着他的啮合滑下去,冰过发烫的皮肤。
庄理侧身,摩挲着去攀柜子角,大手一下便覆了过来,手指贯入她指缝。只觉那力量如五指山倾压在身上,似乎还要轧过去,教人呼吸也没有的了。
玉温了、烫了,要化了。感念明明灭灭中,她心下升起一点悲凉。他在北京、在广东遭遇了什么呢,这般疯狂地要在她这里讨回来。
她想她给予温柔的拥抱,虔诚地亲吻他。可他不需要。他无法忍受多余的情感,他要绝对掌控与支配。然而这就是他最脆弱的时刻,只在纵情时袒露。
她想将这种时刻据为己有,想让他的暗面独属于她。因而最终庄理臣服了,让叶辞开一盏壁灯,她绕着丝的棉的褶成一绺绺的织物,犹旧电影里幻化人形的妖物,故意做给他看,玎玲玲,绿翡翠滑过羊脂般的皮面,在嫣红花中渐隐。
眼罩落下来了,庄理微微眯眼适应光线。可等不了她,指腹划过她方才被翡翠莹润了的唇,男人一下揽她近前。垂首抬眸,又蜕形作受惊的小动物似的注视高高在上的他。
他眉目深邃,冷漠又柔情,宽大掌心按在她脑袋上。她敛目,像方才吞翡翠一样承接。他教她应该如何,就在她渐入佳境之际却被推倒翻转,他不容分说地自后而抵。
黯淡的灯光映在她脊背上,突出的骨节犹如海面上闪烁的塔灯。他抚过,亦如找到方向的迷途之人。可庄理受着,觉得是要死了的,一次不够他换着法儿两次、三次,最后她在毁灭的快意中昏了过去。
混沌梦境,来来回回不知见了多少旧人、经了多少旧事。醒来已是下午了,庄理缓缓撑起身,迈下地直接跌落。
她周围萦绕着无花果洗护用品的味道,想来是之后他耐心给她梳洗了,她不太记得了,有点儿像喝断片,只有一些片段从脑海里闪过。
感官还记得,引起阵阵心悸。
庄理实在不想下楼,揿铃让用人做一杯咖啡。用人端来一个小桌子架在床上,有咖啡和三明治。虽然阿姨什么也没说,庄理心下还是有一种秘密被发现了的难为情。
“叶辞呢?”
“先生十点过就出门了。”
“哦……”
“庄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谢谢,有事我再叫你。”
用人轻轻掩上房门。
庄理抿了口咖啡,同时拨出叶辞的电话。他没有让人等太久,从坐席起身,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接听电话。
“醒了?”语气温柔得好像夜里那个人不是他。
“怎么才回来就出去……”她埋怨,也是撒娇。
叶辞浅笑说:“怎么了,这么想我啊。”
“这么几天没能说上话,我有事儿和你说。”
“你现在说。”
“那个,我复查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完全没问题了,所以我——”
“嗯。”叶辞冷淡打断,“今天就搬吧,一会儿我让人接你过去。”
*
接近傍晚的时候,庄理和她的行李来到高层豪宅。距离上一次来时,整个陈设未再有变化,衣帽间仍放置着崭新的衣服,首饰盒里什么也没多。
待司机两人走了之后,庄理打开行李纸箱开始作整理。她把叶辞送她的首饰放进盒子里,也把原来那些登不了大场面的耳环一同丢进去。
它们的差别——她现在清楚了,只是她是否需要的差别,而非价值。
因为庄理说想要一个人安静待着,叶辞没有强求给她配置用人,只安排了一个钟点工每周过来做两次清洁。
这么大的房子庄理一个人住,晚上很空荡寂然。一关灯,黑黢黢的又没有人在身边,甚至有些可怖,她从来不敢关灯睡觉。
眼看元宵节都过了,好几天叶辞没来电话讯息,庄理猜疑横生,却是按捺住也不主动找过去。
海风吹散寒意,这日入夜庄理搭的士从学校回来,看见房子里亮着灯,一时还愣了下。
叶辞醉意盎然地瘫在沙发上,指着茶几上的餐盒说:“吃宵夜吗?”
庄理走过去,把包袋和书本放下,脱下开衫,就单穿一件紧身体恤,体恤背上汗溻了。
叶辞瞥见了,坐起身来,“干什么去了?”
“打网球。”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旧的人疏远了,新的人来搭讪。叶辞不用想也知道怎么回事,冷着脸不说话。
庄理笑了下,“你这么忙,哪敢打扰啊,我总要正常上课、社交。”
叶辞弯腰打开餐盒,把一双筷子递到庄理手上,似笑非笑地说:“您多厉害,社交达人。”
“没您厉害。”
叶辞忽然认了真,“庄理,我跟你说了,回去之前我得把该处理的事情处理妥当,你是要我每天都跟你汇报做了一二三四五是吧?”
“不敢。”庄理把筷子放餐盒上,“五月底就结课了,我也很忙的。”
“跟我闹什么脾气呢。”叶辞把庄理往怀里揽,态度又缓和了下来。
庄理依在他胸前,浓烈的烟酒气味系列,她蹙起眉头,咕哝:“我哪儿闹了,你不是让我把自己的事儿做好么。”
“你看,你要搬出来就让你搬出来了,瑾瑜还问我你怎么不去看她。”
“是吗?”
“是啊,我这一得空就来看你,你不想瑾瑜,也不想我啊?”
庄理抿笑,“想。……想你是不是好多饭局、应酬,身边有哪个美女作陪。”
“庄理。”
叶辞轻声呵斥,庄理一下噤声了。他捏起她的下巴,盯住她,“你没想跟我回去。”
庄理喉咙发涩,好半晌才回应,“我想在你身边,可我需要我的生活。叶辞,我太年轻了,一无所有,如果不找到自己的步调,往后你不要我了,我就什么都不是——”
叶辞无语蹙眉,“我怎么会不要你?”
也许他的目光太纯粹,她不敢琢磨,垂下了眼睫,“我是什么人,你好清楚不是吗?也许有一天你会厌倦……”
“你能不能别把什么事情都弄得像算账一样?”
庄理顿了下,“你觉得没劲了?”
叶辞揉了揉额角眉心,起身说:“我没觉得没劲、没厌倦,我也没有别的什么女人。小理,我就只要你。”
庄理怔住了,缓缓抬头,看见叶辞脸上的无措与无奈。他不懂得怎样辩解,也从未对女人辩解过,即使是曾经的太太。
“你说什么?”
手指穿过她的发,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只要你。”
她干涩的喉咙滑动了下,手不由自主攥紧他的衣衫,“那你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叶辞留下来了,庄理已经做好了准备,可梳洗后换了轻薄的裙衫,他只是抱着她安静地侧卧着。
夜色弥漫,大玻璃外是比他们还要静默的海。
庄理说他们内陆的小孩永远看不厌,“生物是从海里来的,这是不是一种返祖的渴望?”
叶辞忽然说了句奇怪的话,“高处看海和在海边感受完全不一样,只有在那儿你才能听到海浪的声音。”
庄理想起在一篇著作里读到的话:这些人习惯藏匿在世界最不为人知的角落,掌握着阳光下永远无法得见的“黑暗帝国”,无论是与普通人的关系,还是这些“影子经济”所占据的财富总量,都是对普通人想象力的挑战。
那么其中有没有例外,想从暗影中走出来,从高处堕落下去。是否是这样,他才如此疯狂而又极尽温柔。
*
春的来临,亦意味着艺术界新一年度的社交开启了。展览开幕、画廊活动,还有之后的大型艺术博览会竞相来到这片土地,邀请函似破碎枕头洒落的鹅毛般席卷向叶辞的秘书与助理。
但凡叶辞出席,身边一定有庄理的身影。
灯光敞亮,人群拥簇。他低头耳语,“我能给的,都给你。”
作者有话说:
因为他们的性格和这种关系,会有很多,但担心多而腻味,所以适宜的时候再详尽。
第四十章
庄理仰头笑, 眼里有星星似的。那当然不是星星的倒影,是垂射的灯光,镜面艺术装置的折射。
像这样的开幕式, 据不完全统计在去年就有一千多个,也就是说平均有三个展览在同一天开幕。
不间断的开幕式,在行内人口中叫做opening。几乎任何展览在对公众正式开放前,都会让重要人士提前观展,即VIP预览日, 开启它的就是opening。
按照金融概念划分, 拍卖会、中介商是二级市场,那么代理艺术家、将其推向收藏家和业界的画廊则是一级市场。
因此画廊举办的展览或许不如博览会那般博得大众媒体眼球, 但尤其重要。它向人们传达了作品的状态——从艺术家的工作室来到灯光下,成为了被展示、待出售的商品。
它们重要, 艺术家也重要。同样重要的还有见证者——艺评人、收藏家和其他重要的,参加一个Opening表示支持这个艺术家, 他们的到来会给艺术家、展览和画廊带来效应。
而圈中人——混迹艺术行业的但尚且不重要的人、寂寂无名的人, 需要出席这些活动获得存在感。他们或许是来支持他们的师友, 或许是跟随某一个朋友的到来而来,他们和所有人一样在整个场合中游走、同人问候和闲谈, 但他们不在中心。
看不见的中心,在德高望重的教授兼评论家身上, 在KOL(关键意见领袖)、知名交易商身上,还有最重要的收藏家身上。
今晚的中心无疑是叶先生。
庄理从来不知一个人在一个小时里可以把同样的话重复数十遍,在不同语言间无缝切换,上一秒还在讲粤语俚语, 下一秒因为西方面孔的加入一行人立即讲起英文。偶尔也有非英语国家的人士和翻译一起过来, 不同口音交错, 令人仿佛回到大学英语角。
大多人带了名片,进场时在工作人员处登记,庄理觉得这种现象类似参加红白喜事。她没有名片,不需要登记留名的人让她写下大名,他向人们这么介绍她——年轻的艺术顾问。
于是人们知道,叶先生身边有位初出茅庐的女孩。她不需要发表意见,实际上没人对展览发表严肃意见,人们却像对待一个小小的意见领袖那般器重她。
有位来自内地的策展人甚至称呼她庄老师。这一行,乃至整个文创行业,内地惯常把艺术家、学者及其他身份暧昧的人士称作老师,以表示客气尊敬。
待叶辞转向别处,庄理悄声笑,对状况见怪不怪的叶辞便拿这个词儿逗她。
“庄老师,每个人都被你的笑容、风趣的语言吸引,让人好羡慕。”
庄理抿笑,今晚她的唇角就很少落下来过。她再清楚不过,人们对她表示出兴趣、称赞她,不过是因为她的外貌和言谈。
无论隐形的中心在哪里,人们不会否认主角实际是艺术家本人。上回拍卖会叶辞让人高价拍下的画作,就是今次举办个展的艺术家早期的一幅作品。
不像一般商品,艺术收藏世界的二级市场对艺术家的行情会产生重要影响,因为作品并不是离开艺术家就同他们再无关系,名字永远存在作品背后的标签上,也会有愈来愈多的名字——在什么地方哪个展览展出过、被哪个收藏家持有过。
随着这件作品在二级市场上一次次流通,艺术家、代理艺术家的画廊的价值和地位也会产生波动。而流通多了,据一位庄理不喜欢的拍卖商说,再有身价的一个人结婚太多次,在婚恋市场也会遭遇贬值。
叶辞作为这位艺术家最重要的客户,和画廊一起捧出了这位艺术家新的高价,通过长期持有和下一次记录的刷新来维持它。
因此,艺术家在那场拍卖会之后的首次个展显得有点隆重。
艺术家签在洪太太画廊旗下,海外各地也有其他画廊代理。庄理看艺术家高高瘦瘦,穿一件灰衬衫,沉默寡言在人群中显得很安静,有别于她通过书籍、报道了解到的当代复制品式艺术家的形象。
她其实有点好奇,艺术家本人对于这场展览、展览中的人是什么想法呢?人们在他的作品前驻足五分钟左右,谈论的却是天气、红酒和高尔夫;人们来到他的展览,围绕他新尝试的表达媒介——玻璃制作的小型雕塑,谈论却是手中香槟品牌的股价、别的生意经,甚至熟人之间的家常。
艺术家希望有这样一场展览?他们当然希望,他们也可能不喜欢,但不喜欢的原因可能是与策展人意见相悖,绝不会是到场的见证者。
终于,在人们陆续离开,去往酒店的时候,庄理获得了短暂的时间抽离叶辞那没完没了的寒暄,来到方才就留意的一幅画作前。
“看来庄小姐钟意这幅作品?”
庄理转头看去,对艺术家略略颔首。艺术家笑说,“见你来回看了好几次。”
“好像你倾向创作联画和系列作,这幅画有一点点不同。”
“哪里不同?”
“嗯……虽然你的聚焦‘局部’,比如说花瓶、水果之类的静物,也有桌角和女人的裙摆之类的,不过几乎没有真正的‘人’出现。画中这双手看起来很朦胧,”庄理再次看向艺术家,真诚地说,“但我感觉到了一种力量。”
艺术家若有所思地点了下头,“你知道,我们在做什么通常是不为人知的,只有当作品‘挂’出来了,哦,人们才知道我最近画了这个做了那个。Samuel——策展人其实觉得这幅画是不够成熟的。”
“不够成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