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辞让庄理坐在沙发前, 他岔开的两腿中间。他开始帮她吹头发,声响在耳边轰隆隆的,覆盖了电视声。
“我们……”庄理出声也被吹风机覆盖了。
叶辞抢了先,声音清晰传达至耳边,“上次给你吹头发是什么时候?”
“不记得了。”庄理说。
叶辞没听太清,自顾自继续说道:“我做得很失败吧?”
“什么?”
“庄理,我很想你。”
世界安静了。
庄理半撑起身,拥入叶辞怀中,紧紧地抱着他。叶辞在略感意外中关掉吹风机,反抱住她。
“你累了吗?”庄理闷闷地说,“我好累。”
“叶辞,我好累。”
他抬手抚摸她的背脊,她仍旧湿润的头发。
“我以为你不想提这件事。”叶辞说。
秋季拍卖会接踵而至,公司一位颇有名气的交易商被爆和艺术家等一干人一起伪造艺术品,大量复制画作出售,涉及多方人物,其中也有不愿具名的神秘收藏家。
文艺界哗然,交易商官司缠身,牵连公司及旗下职员。
“我不想烦扰你,但是……”庄理整理情绪,在叶辞身旁坐下。
“I’s OK,你有任何事都可以跟我讲。”叶辞轻声说,“你担心公司前景吗?”
“会关门大吉吧?”庄理笑了下,“其实也有纽约的机构找到我,我完全不担心工作,只是……你知道我们公司很年轻,换了大行我不一定能这么快做到现在的位置。我以为可以走得更远。”
“北京欢迎你。”叶辞玩笑说,其中不乏真意。
其实方才她就想问,我们现在算什么呢,以后要怎样。可是愈了解他的家庭,她就感到他们是不会有她期望的未来的。
她想得好开,无法割舍,那就做伴侣,他身边有其他人也没关系,她也不会独独守着他。
也只是想。她的眷恋太深了,真的这样下去会受不了的。
庄理说:“你下次生日许愿。”
叶辞笑了,心下冷寂。在京都旅馆,她拒绝得很那样狠,让他下地狱,就说明了一切。她没有想过他们的未来,甚至不愿给一个正式名分。
预想的晚餐和告白被孩子的事情打乱,他找不到另一个合适的时机。
可是,再这样下去他无法忍受。
“我等不了下次生日。”叶辞说。
“什么意思?”
“跟我回去。”
庄理定定地看着叶辞,“你来,就是知道我遇到的困境,想借机——”
叶辞打断说:“异地不现实。”
“我说了要跟你恋爱了吗?”
“是要我每个月飞美国还是你每个月飞北京?”叶辞平静地说,“我们要保持什么样的关系,你觉得现实吗?”
庄理蹙眉起身,置气道:“那么你找别人好啦!”
叶辞哂笑,“庄理,我有没有别人,你不清楚么。”
“你是想说你要为我做贞洁烈女吗?”庄理讽刺地笑了。
“我做缠郎啊,”叶辞坦然地说可怖的话,“你好,那么我让步;你不好,我看不得。你敢不敢承认,和我在一起才快乐。”
“我不觉得。”庄理抿紧唇角。
“你不是很爱剖析自己剖析别人,我今天破例就帮你认清楚——你这样那样的欲望,只有我可以填补。”
庄理长呼吸,竟然找不出辩驳话来。
“是吧,你要钱、独立、未来、自由,世上有比你还贪心的人么。你以为你是谁——我不是说我是个谁,我要得比你少多了。”
“我们各凭本事。”
“什么本事?你在恐惧什么,流言蜚语,还是觉得我不行、没定力,给不了你理想的生活?”
庄理别过脸去,忍了片刻,无力地说:“叶辞,你没发现过去——就是今天也一样,每一次的靠近,哪一次不是我自己挣来的,我从你手里掰来的。你喜欢我,我觉得也是我挣来的。可是,你不屑一顾的世俗正是我想要的,别人有,我也要有,我就这么庸俗!你们叶家,我不敢想了。”
叶辞顿住,眯了眯眼睛,说:“你不跟我试一试怎么知道?”
庄理笑了下,“要怎么试?是要我放弃,甘愿做果儿,还是你放弃?那么我可能不会再爱你。”
冷寂一瞬,叶辞朗声笑起来,隐约有些悲凉之意,“你承认了。”
“对,我承认。”庄理说,“我们就是这样开始的。即使如此,叶辞,我爱你比你以为得多太多了,我宁愿我们来不认识,也不要你陷落。”
叶辞心下堵得慌,“什么陷落?我和你在一起只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不要把事情想那么复杂好不好。我这个年纪了,结过一次婚,谁还管得了我死活。”
“所以要怎样,”庄理摩挲拢起的手指关节,“你要跟我在一起吗?”
“这话本来该我问你。”叶辞走到庄理面前,“现在不想问了,庄理,他妈的就是绑也要和你绑一起。”
在争吵中告白真心,像打架一样吻在了一起,二人相拥跌倒在沙发上,笑了。
“小理,做我女朋友吧。”他紧握她的手不放。
“没有别人,也没有别的?”
“没有。”
“阿辞,我不要你承诺,我只要现在。”
“可是我要未来。时间走得太快了,小理,我希望未来早一点来。”
“是吗?你就这么爱我?”
“我不清楚。但是我爱你。”
“明天还爱吗?”
“明天你再问我。”
*
明天庄理没有问,不需要再问,已然释怀。
公司的丑闻发酵,整个文化圈子里的派对、就会仍在进行,身处这样割裂却又弥合的游乐场,庄理思索起之后的目的地。他们总要前进的,不能够同行,迟早会分道扬镳。
尽管人生本就是岔路口组成的,两个人在岔路口撞见,决定同行,也随时可能走散。
深秋时节,庄理邮箱里堆积起各种试探或直白的挖角邮件,一个猎头找到她,抛出大拍行的橄榄枝。大拍行分部遍布全球重要城市,他们向庄理提供的恰恰是北京的职位。
虽然头衔不比现在的,薪水基本持平,但有更好的奖金制度与各项福利。在异乡,一个东方面孔,又是女性,在职场能达到的上限很有限,如果能在大拍行累积几年经验,丰富履历,无论之后是要回来还是留在北京,都是一个较为稳妥的跳板。
庄理一边犹豫着,一边和对方周旋,假若真的要去,就要尽可能争取自身利益。
之前她参与负责了几个亚洲城市的项目,小而精,说不上多了不起,但也具有竞争力。因而在推拉中,对方最终做了一点让步。
庄理接受了工作,主要做私人洽购客户方面的工作。
最后一场重要秋拍结束之际,庄理回了北京,正式入职。历任主管中,除了一位纽约区调过来的西方面孔,当属庄理最年轻,公司为其配备的助理也就小两岁,在英国念过一年MFA。
这一切对于叶辞来说是悄然进行的,庄理不曾给予什么,想给他一个惊喜。
行李陆续到达公租赁的公寓,她觉得是时候出现在他眼前了。她像抽查男友行踪似的打电话,问他在做什么。
这句话对疯狂工作疯狂玩乐的他们来说实在是大忌,庄理问之前就想过叶辞可能会有些不耐烦,然而叶辞的反应出乎意料,他甚至有些温柔,说在吃饭。
“在哪?”
叶辞说近郊别墅,又问怎么了,以为庄理有要紧的事找他。
“等你结束了再说吧。”
“行。”
庄理打车前往园屋。路上景色有了诸多变化,心境也和从前不同了。
大门旁的警亭没有人,她径自去石壁前按下呼叫门铃。接听的是管事经理,还是从前那位,待庄理说明之后,经理有些惊讶地说:“庄小姐……是的,叶总在,您稍等,我问一下叶总。”
片刻后,门开了,庄理不疾不徐地走进去,穿过廊桥池水,走上阶梯。红枫淹没绿意,转角,看见男人站在不远处。
他神色淡淡的,“小理。”
庄理走进了才察觉他唇角的笑意。他说,“好大的惊喜。”
“诶……可你不像是很惊喜啊。“
她站在阶梯下仰脸看他,说话时将肩膀前倾,娇俏极了。
叶辞抚摸她的脑袋,而后牵起她的手让她站到身边来。
庄理还笑着,听见动静往上看去,见三人从走出来。庄理不笑了。
“小哥。”叶玲神色有些紧张。
可不待下句话说出来,身后的老人也注意到了庄理。他神色威严,远远的也让庄理感到压迫。
“爸,给您介绍一下。”
叶辞揽住庄理肩膀,笑说,“庄理,我女朋友。”
叶玉山眯眼打量,问叶玲,“这谁?”
叶玲犹豫着该不该说,另一位女人踩着低跟鞋就走了下来。看得出上了年纪,但没有人会称其老太,一身妥帖的深蓝色西裤套装,发型吹得蓬松,标致如新闻女主播。
“阿辞,你收敛一点,饭桌上说的话还不够胡闹,要这样来气你爸爸。”任敏扫了庄理一眼,当其不存在一般,蹙眉同叶辞说。
“你们反正都要走了,我把女朋友接来怎么了?”叶辞呵笑。
“走吧。”叶玉山不显情绪,往台阶下走来。
眼看就要撞上,叶辞却纹丝不动,庄理想往旁让一让也被锢住肩臂不得动弹。
“就是当年那个?”叶玉山抬眼,语气淡漠。
叶玲在侧劝慰,“爸,我们先走吧,妈还在家等着您。”
庄理不敢说话,偷偷拽叶辞外套下摆。就在这时,上一秒分明还没什么情绪的叶玉山抬手就往庄理脸上挥来。
“不知廉耻!”
庄理吓得一抖,下意识别过脸去闭上眼睛。巴掌却没有如预想中落下,她听见叶玉山说话,复睁开眼睛。
叶辞握住父亲的手臂,叶玉山注视着儿子,视线犹如兵刃,胶着较量着。
“爸,您老了。”叶辞笑了下,“走路要当心,遇见人挡了路,就该客气地请人让一让。”
第七十一章
“小哥!”叶玲蹙眉说。
场面僵持不下, 庄理低头,往边上站。
叶辞凝噎,缓缓松了手。
“您慢走。”他咬牙。
叶玉山提步走下来, 挨着阑干的庄理忽然抬头,说:“我不知廉耻,对。难道在这里的人都有廉耻吗?”
叶玉山惊诧地看过去,凝神端详庄理。
叶玲亦慌张地说:“小哥当年为了你闹得家里鸡飞狗跳,我们都很苦恼, 今天小哥和——”
“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们, 我以为是值得尊敬的人。”庄理庆幸今日画了紧致妆容,以遮盖紧张到苍白的面色, “即使如此我也会因为你们是叶辞的家人而对你们抱以尊重。在这样的前提下,作为你们家人的女朋友, 我希望你们给我应有的尊重。我再不堪,再是做了什么错事, 那也是我和叶辞之间的事情。”
叶辞笑了。
在叶玉山的怒意即将出口之时, 叶玲抢先说:“小哥因为你的事情跪了整整一夜你知道吗?你不知道躲在哪里的时候, 小哥因为找你犯了错,不得已——”
“叶玲, 走了。”叶玉山收敛了情绪,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般。接着又瞥了一眼, “记着我跟你说的话。”
叶玲朝叶辞使眼色,教他不要再呛声。她陪着叶玉山缓步下台阶,轻声说:“爸,人一来您这巴掌就挥过去了……不合您身份, 有失体面。”
“一巴掌还嫌少了!”叶玉山嗤声, “当年闹得家里鸡飞狗跳, 你看看你哥那样儿。这两人怎么又搭上了,你给我好好查一查,我倒要见识下这女人有什么鬼名堂。”
“您这……小哥也有他的生活。”
“什么生活?他就想把整个家攥在手里,巴不得我早点儿死。”
“您说什么哪!”叶玲又惊又气,“小哥这么多年不容易,又带着瑾瑜——”
叶玉山睨了叶玲一眼,后者噤了声。
“他翻了个底朝天,把小珏给找了出来。叶玲,我刚才没问,你觉得这件事儿巧吗?”叶玉山怀疑起叶玲在整件事中扮演的角色。
叶玲面不改色地说:“我妈知道这事儿吗?李珏,胆子那么大。”
无独有偶、双玉合一是谓珏。
叶玉山睨了叶玲一眼,没说话。
目送他们上了车,任敏随后也上了另一车离开园屋。车上,任敏给叶辞打电话,温声叮嘱说:“你要真想滚去澳洲,尽情在你爸跟前放肆。但是,你答应了我的事情,家业始终是你的,儿子,你知道妈这么多年熬下来的,身体不好了。”
听见叶辞低声应是,任敏叹息般说,“是个好姑娘,什么时候带来吃个饭吧。”
*
收线后,叶辞对庄理笑说:“妈让我带你回广东。”
庄理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然后眼泪就下来。
她蒙住脸,说对不起、对不起。
叶辞只觉心脏一下没跳过来似的,握住庄理的手臂将人拉到神前来,“我有没有告诉你不要随便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