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超进来,坐到李桑柔床前,细细说着打扫道观的情形。
“道观门口两具尸首,道观内三十一具,总计三十三具。
“那只钢笼子里面全是倒刺,极其歹毒,没带工具,就没动那只笼子,用棍子挑着点的数,笼子里一共十二具尸首。
“笼子外十九具尸首,除了一个是被两枚钢刺透胸而死,其余的,都是死在老大剑下。
“他们都住在三圈的屋子里,五间上房,三间里面堆着原先道观的杂物,两间打通住人,只有一张床,衣物也是一个人,看样子是那个路大的住处。
“两边厢房都是打通的,两边都是二十张床,东西两边靠墙排放。
“西厢房,十九张床上铺着被褥,空着一张床,看衣物,是女子住处。
“另一边空着七张床,十三张床有人住,是男子住处。
“看起来全部都在了,没有外逃的。
“后面还有一进院子,是厨房,院子里搭着棚子,左右两边,总共摆着十张八仙桌。
“两边厢房都做了厨房,厨房内各有一口井,各有四眼大灶,以及二十只炭炉,二十只炭炉上都有火,正烧着水。
“上房堆着米粮油,菜蔬,肉盐等食材,很丰盛。
“再后面,还有一进小院,靠着山,一半往山里挖出来,一半盖出来的一排三间房子,从前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现在。”
董超的话顿住,咽了口口水。
“堆的全是尸首。已经堆满了,数着头骨,有七十九只。
“最里面的,已经是一堆白骨。
“最外面四具,都挺新鲜,刚开始腐烂。
“看穿着打扮,有一具像是猎户,旁边还有柄钢叉,被钢刺透胸而死。
“猎户身上堆的一具,是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农妇打扮,下体溃烂,手腕脚腕上还有绳子,已经破溃到骨,身上没有伤口。
“再一具,是个七八岁的男孩子,锦衣锦鞋,不像当地人,身上也没有伤口,像是病死的。
“还有一具,看穿着像是他们自己人,是个女孩子,十五六岁模样,怀了胎,胎儿已经掉下来了,垂在两腿之间。”
董超的话再次顿住,看了眼脸色阴沉的李桑柔,接着道:“我就,叫了几个懂这个的,挨个去看那些女杀手,个个都是阴挺,不是病,应该是被人猛踹小肚子,踹下来的。
“倡门里常用此法断女妓生育。
“我再去查看了路大的床,床不干净,到处都是精斑。那些女孩子的床上,也有精斑痕迹。
“最后一进院子里,有口井,上面压了块石头,抬开之后,井里的白骨,离井口不过三四尺,尸骨没腐化之前,应该是填满到井口的。
“看散落的簪子等,应该是原先住在观里的那些道士。
“我让人往井里,和山洞屋里,多倒了几桶油,都烧化了。”
董超的话顿住,看着往后靠在靠枕上,面色苍白的李桑柔,再回头看了眼那只鸟笼子,笼子里的小奶狗,正肚皮朝天,呼呼大睡。
“散开往四周查看的时候,在道观大门左边,有一只狗洞,被荒草挡着,狗洞旁边,散着七只小狗尸体,都是被踩死的,这一只,大约正好从狗洞中逃了出去,遇到了老大。
“厨房里挂的有条狗,已经剥好了皮。”
“烧干净了?”好一会儿,李桑柔低低问了句。
“嗯,里面存了四百多斤香油、豆油、灯油,都浇在道观里了。”董超低低叹了口气。
“你跟老孟说一声,交待下去,这件事,就此湮灭,从今天起,不要再提了。”李桑柔声音疲惫而沉落。
“是。”董超应了,站起来,退了两步,转身出去了。
大常托着碗羊奶进来,先舀了两调羹给小奶狗,再端着碗,递给李桑柔。
李桑柔看着喝奶喝的拼命摇尾巴的小奶狗,慢慢啜着那碗羊奶。
“天天都跟没吃饱过一样,老孟说,不能再多了,再多就撑坏了。”大常看着喝完奶,转圈舔着它那只鸟水碗的小奶狗,一脸无奈。
这碗被它舔的,根本不用涮,比涮的干净多了!
“这是哪儿?”李桑柔喝完羊奶,将碗递给大常,看着船舱窗户,问了句。
已经是深秋,怕她受了寒,船舱窗户一次没敢开过,李桑柔看不到窗外。
“安庆府码头,昨天下午到的。
“老孟说,路上慢慢走,到扬州时,最好你能自己走两步,好掩人耳目。”大常答了句,将碗送进后舱,再和黑马一前一后进来,黑马给小奶狗擦尿擦屎,大常拿着块湿帕子,递给李桑柔。
“嗯,让小陆子去一趟叶家,看看叶安平回来没有,要是回来了,问问休宁那边怎么样。”李桑柔缓声吩咐道。
“好。”大常答应一声,出船舱叫过小陆子,交待了李桑柔的话。
小陆子绕了个大圈子,先往安庆城外的顺风递铺要了匹马,再进城往叶家过去,再骑着马出城,往递铺还了马,绕个大圈回到船上时,太阳已经落下了山。
小陆子先到后舱洗干净头脸手,换了衣裳,再进前舱,和李桑柔说这一趟的经过。
“……叶家老爷说是出远门了,还没回来,叶家大爷在家,说是前天刚刚从建乐城回来的。
“叶家大爷说,他不知道叶家老爷去哪儿了,说是叶家老爷出门时,跟谁都没交待要去哪儿,只说要出门去办件要紧的事儿,来回要一个月。这会儿,离叶家老爷出门,才二十天出头。
“叶家大爷说,他阿爹一向说几天就几天,肯定得一个来月才能回到安庆府。
“叶家大爷还让我跟你说一声,说是他回来这一趟,是回来跟他阿爹阿娘说一声,就再赶去建乐城,打算在建乐城过年。
“说是,南星在建乐城,还说,南星大嫂石夫人带着俩孩子,还有俩弟弟,也在建乐城。
“这是叶家大爷的原话。就这两句,让我说给你听,说你一听就能明白了。”小陆子原样传话。
李桑柔慢慢喔了一声。
石阿彩带着两个孩子两个弟弟,都在建乐城,杨南星也在建乐城。
嗯,挺好。
船在安庆府停了四五天,买足了各样药材,启锚离岸,顺江而下。
第288章 掩下
船泊进江宁城码头的时候,李桑柔已经有力气自己慢慢擦洗身体。
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将身上擦洗了一遍,又让大常和黑马两个,一个比一个笨手笨脚的帮她洗干净头发,李桑柔长长舒出口气。
虽然她算不上什么讲究人儿,一连十几二十天不洗澡也是寻常事儿,可这一身血腥臭味儿,实在让人讨厌。
她始终厌恶血腥气。
小陆子去了趟江宁城的顺风递铺,拿了几封信过来。
其中有叶安平一封。
信里详详细细说了从安庆府往休宁县一路上看到的情形,以及休宁县的详细情形,再告诉她休宁信客叶朝天一家人都很好,他已经把叶朝天的两个儿子邹富平和叶富安接到安庆府了。
邹富平已经粗通药理,他打算带在身边,亲自教导,叶富安年纪小些,之前又只学过几天木匠,不通药理,他挑了位稳妥的药铺管事,让他先到药铺做学徒,花上两年三年,学通药理。
李桑柔看到信客老叶一家平安,舒了口气。
她一直很担心老叶。
还有一封,是尉四奶奶的信。
她们已经奉旨返回建乐城,经过扬州时,已经将阿英交给了孟娘子。
李桑柔看过,让孟彦清替她写了封信,交待孟娘子,一两年内,阿英暂时交到她手里,除了写字读书术数,别的,让她看着教。
孟彦清写好信,拿给李桑柔看过,封好,交给小陆子交递出去。
孟彦清见船舱里只有黑马在给小奶狗擦笼子,笑道:“这会儿就已经到江宁城码头了。”孟彦清指了指外面。
李桑柔看着孟彦清,等他往下说。
“江宁离扬州极近,再怎么慢,有个三五天就能到扬州了,你这伤得重,要行动自如,最少还得一个半月,到了扬州,只怕瞒不住。”孟彦清接着说完,看着李桑柔。
李桑柔沉默片刻,叹气道:“要是让人知道我受了伤,石锤镇那窝畜牲的事儿,只怕就瞒不住了。”
“必定瞒不住,你的本事,该知道的都知道,能让你受这么重的伤,这事儿不可能瞒得过去。”孟彦清坦诚道。
“知道了石锤镇那窝畜牲,就必定要扯出杀手行的事儿,接着扯出南召县,到米瞎子他们身上,唉!杀手行牵涉过大。”李桑柔叹了口气。
扯出杀手行和米瞎子他们师门有关,对米瞎子他们,极其不利,也是个极大的祸端。
手握杀手行的这份诱惑,可不是谁都能抵挡得住的。
“不能让外人知道我受了伤。”李桑柔再次叹气,顿了顿,接着道:“到扬州见过乌先生,就北上回建乐城吧,一路上慢慢走,腊月前后进建乐城。”
“是。”孟彦清欠身应是。
几天后,船悄悄泊进扬州码头,天色落黑,乌先生和周先生、张先生三人,悄悄上了李桑柔那条船。
乌先生在前,弯腰进了船舱,闻着呛鼻的药味儿,一眼看到半坐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李桑柔,再看到她肩胛和大腿上包扎着的药布,瞪大了双眼。
“伤得重吗?”周先生紧跟其后,脱口问了句。
“还好。”李桑柔淡然答了句,示意三人,“坐吧,大常,去请老董过来。”
周先生走到李桑柔身边,仔细看了看,才坐到椅子上,冲李桑柔欠身道:“大当家这份大恩……”
“小事而已。”李桑柔抬手止住了周先生的话,“我也不是为了你们几个,不全是为了你们师门。”
几句话间,董超已经从隔壁船上过来,敲了敲舱门板。
“进来吧。”李桑柔叫进董超,示意乌先生三人,“把你那边的情形和他们三个人说说吧。”
“是。”董超欠身应是,转向乌先生三人,将当天打扫道观的情形,再说了一遍。
乌先生听到最后一进院子屋子里的白骨和尸首,脸色惨白无人色。
周先生紧紧抿着嘴唇,按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不停的颤抖。
张先生慢慢抬手,捂在脸上,从椅子上滑下来,蹲在地上,捂着脸埋在膝盖间,蜷成一团。
都是他的罪孽!
董超说完,看了眼李桑柔,欠了欠身,绕过三人,出了船舱。
乌先生呆了好一会儿,慢慢站起来,直直跪下去,“我,对不起……”
“杀手行隐在黑暗中,数百年来,这样的惨事,不知道有多少,铲除过这些畜生的人,大约都像我一样,一只手铲除,另一只手,只好湮灭掉。”李桑柔叹了口气。
“大当家仗义出手,这份大恩,无以为报。”周先生跟着跪下去。
“不敢当,请起来吧。不算什么大恩。
“我刚才说过了,第一,不是为了你们几位,第二,不全是为了你们师门。
“以后,请诸位好好照料师门,以后不见得比从前容易,让你们的师门一直传承下去,十分艰难,我帮不上你们。
“我这伤,不宜为外人知,今天见过诸位,明天一早,我们就启程回建乐城,路上慢些,腊月里到建乐城,下个月初的竞买会,就全由孟娘子主持,咱们以后再见吧。”李桑柔微微欠身,还了一礼。
“这边事了,回南召时,我再去建乐城拜望大当家。”乌先生起来,再次长揖。
“今天就这样吧,我有点儿累了。”李桑柔往后靠在靠枕上,脸色更苍白了些。
“那我们先走了。”乌先生再次欠身致意。
周先生用力拖起张先生,拖着他,跟在乌先生后面,出了船舱。
隔天早上,给米瞎子送东西的黑马急急回到船上,一头冲进船舱,压着声音,和李桑柔道:“老大!昨天来的那个,姓张的!张先生!死了!说是半夜跑到院子里,自己把自己一刀捅死了。”
大常惊愕的瞪大了眼,李桑柔怔了下,呆了片刻,叹了口气。
佛家说,福慧双修,难修的不是一颗善心,而是一个慧字,盲目之下的善心,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的后果,是善因还是恶起呢?
可怎么样,才能不算盲目?
李桑柔往后仰靠在靠枕上,怔忡出神。
她没有慧根,所见不远,只能凭着本心,该做则做,和张先生,有什么分别吗?
“大常,你说,怎么样才修出个慧字呢?”怔忡良久,李桑柔叹了口气,悠悠问道。
大常瞪着李桑柔,片刻,往后退了一步,“好像启锚了,我去看看东西买齐了没有!”
………………………………
两条船停停走走,沿途查看着递铺、派送铺和各家米行粮行,到淮安时,收到了孟娘子和米瞎子两封信,主旨都是刚刚过去的竞卖会。
米瞎子的信里,很有阴郁悲观,竞卖会去的人很少,一共两件半东西,竟然卖了一整天才卖掉,一整天都没人加价,倒有好些人都是压价的,最后一个唉字,后面跟着一串儿水波纹,以示他这一声叹气的悠长忧郁。
孟娘子的信却表示,情况之好,出乎预料,没想到这三件东西,竟然在头一天就都卖出去了,根本没用她再想办法吹风。
她原以为,头一天应该无人问津,得等她一个个说过,透了风,好好说说她的想法,再许诺些什么,到第二天,第三天,才能不要钱卖出去,这一趟,她根本就没打算卖到钱!
可竟然是头一天,竟然卖到钱了,实在出乎她的预料。
李桑柔看着两封信,笑了半天,想了想,把米瞎子的信递给了孟娘子,把孟娘子的信,递给了米瞎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