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再跑了一趟,中午前后,等在顺风门口,引着李桑柔,往离顺风总号不远的潘楼过去。
李桑柔跟着婆子,进了潘楼后院,离一间幽静小院门口十来步,尉四太太打头,尉静明、符婉娘和刘蕊跟在后面,迎了出来。
“不敢当。”李桑柔忙顿住步,拱手欠身。
“大当家当得的很呢。”尉四太太等人曲膝见了礼,让着李桑柔,进了雅间。
进了屋,李桑柔先拱手欠身,向尉四太太四人致谢:“阿英在扬州很好,多谢几位了。”
“这是真不敢当了!大当家肯把阿英姑娘放到我们手里,这可是我们的脸面。”尉四太太一向爽朗。
“大当家瘦了很多。”符婉娘仔细打量着李桑柔。
大当家不但瘦了好些,气色好像也不怎么好。
“最近一年过于奔波,有点儿累。”李桑柔微笑解释了句,“这一趟回来,打算好好歇上一两个月。”
“大当家这一两年,确实辛苦极了。”尉四太太感慨了句。
她听伍相粗略说了些大当家这一两年的行程,极其奔波辛苦。
“不说这些客套话了,有什么好吃的,让他们端上来,给我好好补一补。”李桑柔笑道。
刘蕊忙赶在尉四太太之前,出门吩咐了下去。
茶酒博士很快送了凉碟热菜过来,丫头婆子们接过,摆了满桌。
李桑柔和尉四太太等人,慢慢吃着,说着阿英,以及别后的情形。
说到回到建乐城,几家长辈都说她们辛苦了,让她们好好歇上一两个月,尉静明看了眼尉四太太,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李桑柔从尉静明,看向尉四太太。
尉四太太却没留意到尉静明这一眼,她正微微蹙眉,在想着什么。
“有件事。”尉四太太犹豫片刻,露出一脸苦笑。
尉静明垂下了眼帘。
“在豫章城,那个诗家于翠,大当家还记得吗?”尉四太太口齿有几分粘连难开。
“嗯。”李桑柔点头。
“那一天,回去之后,我实在不忍心,就打发人又去了一趟,花了一百三十两银子,买下了于翠和她儿子,让人送到了建乐城安置。”
尉四太太的话顿住,像是在想后面的话该怎么说。
李桑柔端起茶抿着,等她往下说。
“我让人给她赁了一间小院,很小,交了一年的赁钱,又给她留了十两银子,足够她们母子一年用度,我想着,再怎么也够了,用不了一年,我必定回来了。
“我们是十月初回来的,回来隔天,我就打发人去看她。”
尉四太太的话再次顿住,片刻之后,才接着道:“她没在那间小院里,小院里有人守着,见有人问,就引着去了隔了一条街的一座两进院子。她……”
尉四太太叹了口气,“我让人仔细打听了几天。
“她安顿下来不到半个月,就跟了个姓秦的男人,秦国栋。
“秦国栋是个生意人,八面玲珑,极其活络,秦国栋身边的小厮说,秦国栋碰巧看到了我们府上管事来来回回的安顿于翠,就生了心,管事走后,秦国栋看了半个月,就找机会和于翠偶遇了一回,也就两天,就歇在了一起。
“我让人去看她时,她已经怀了胎,已经显怀了。
“我让人看过这一趟,秦国栋就想趁机靠上来。”尉四太太叹了口气。
“那个姓秦的,家就在建乐城外仙鹤镇上,有妻有子。”尉静明接了句。
李桑柔抿着茶,没说话。
“你说,怎么能这样?她有地方住,又有银子,怎么就……”尉四太太攥着拳头捶在桌子上。
“女人要独自过活,极其艰难,哪怕有地方住,不愁吃穿。“李桑柔沉默片刻,看着尉四太太道:“你们从小身边仆从成群,从来没料理过日常,你们有你们的艰难,却不知道日常一粥一饭的艰难。
“背着孩子,买上几斤菜肉米粮,一路提回家,就十分辛苦,赶上刮风下雨,更是艰难。
“除了这些,独自一人,就要应付闲话,白眼,男人的非份打量,邻居街坊的言语调骂,欺辱恶意。
“还有,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时,孩子生病时,自己病倒时的恐惧无助,这些,都得一个人撑下来,极其不易。
“于翠撑不下来,找个人依靠,人之常情。”李桑柔一字一句,说的很慢。
“大当家当时就看到了这些,才放手而走的?”符婉娘轻声问道。
“嗯,多数女人都是如此,她们的苦难总是源于遇人不淑。”李桑柔神情冷淡。
“我不该多事,秦国栋有妻有子,这不是帮她。”尉四太太郁结的叹了口气。
“再怎么,她现在的日子,也比从前好多了,至少吃得饱,至少没人打她了。
“至于以后,若是还好,那最好,若是不好,你伸一伸手,不过举手之劳。”李桑柔微笑道。
尉四太太郁结无比的叹了口气。
第290章 日子
李桑柔看了一下午帐,傍晚前后,从顺风总号出来,路上买了几包时新的吃食,往石马巷过去。
石马巷张猫家里,院门半开,大壮正在院子里扎马步。
果姐儿站在大壮面前,九十、九十一的大声数着数儿。
翠儿手里捏着根小竹棍儿,时不时捅一下大壮,“屁股提起来!别抖!”
正屋门开着,秀儿和曼姐儿正守着炭盆,拧眉攒额的做针线。
李桑柔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抬手推开半扇院门。
几个孩子一起看向院门,见是李桑柔,翠儿一声惊呼,扬着小竹棍子,奔着李桑柔扑上去。
果姐儿一声兴奋的尖叫,“姨姨!”肩膀擦过大壮,冲着李桑柔直扑上去。
大壮正拧身往后看,被果姐儿这一撞,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秀儿和曼姐儿扔了针线,一前一后冲出来,往李桑柔冲过去。
李桑柔高举着两只手里的点心,越过翠儿三个,递给秀儿和曼姐儿,再一只手一个,搂着翠儿和曼姐儿,一边往里走,一边看着大壮笑道:“摔疼了没有?马步扎够时辰了?”
“就算他够了!”翠儿抢在大壮前头答道。
“不疼,我天天摔。”大壮仰头看着李桑柔,倒退往后走。
厨房里,佣工老王嫂子探头出来,迎着李桑柔的目光,一脸笑容,连连点头欠身。
“大姐儿,要添菜吧?”老王嫂子看向秀儿,扬声问道。
“从缸里捞条鱼,浇汁儿吧,再杀只鸡,泡一把干菇,用大火烧,面条还没擀吧?别擀面条了,剁点儿羊肉,烙羊肉沫白菜饼。”秀儿一口气吩咐道。
“你娘在作坊呢?晚上不回来吃?”李桑柔听着秀儿的吩咐,笑问道。
“阿娘今天一早就去付姨那儿了,说要是晚了,就歇在付姨家,明天一大早就直接去作坊了,作坊里忙得很,一直忙。”秀儿话语叮咚,语速比常人快了不少。
“你阿娘呢?”李桑柔看向曼姐儿问道。
“也忙得很,这十天该我娘在作坊守夜,我家就锁了门,我搬过来跟秀儿睡。”曼姐儿笑道。
李桑柔进了屋,坐下,接过曼姐儿递过来的茶,挨个打量着几个孩子,伸出手,捻着她们身上看起来不算很厚的棉袄。
“都是丝绵!暖和得很!”秀秀拽着袄子给李桑柔看,“里头衬的是绸子,贴在身上,又暖又软,可舒服了。
“外头就不能用绸子了,要是也用了绸子,用不了一天,就勾出丝刮坏了,太费钱,有钱也不能这样泼费,我阿娘她阿娘都这么说。”
“大壮最费衣裳!”翠儿伸头挤上来,“阿娘说,大壮是牛皮都能磨穿,回回做了新衣裳,我跟果姐儿能穿三四个月,大壮三天准脏,一个月准破,准准儿的!”
“我跟你大姐,一件衣裳穿小了,还好好儿的呢!”曼姐儿在翠儿头上拍了下。
“我这个就是曼姐的,曼姐穿小了,还新着呢,阿娘说我穿上比曼姐好看!”果姐儿用力挤到李桑柔面前,揪着她身上那件小袄给李桑柔看。
“咦!这怎么破了这么一长条!你这小袄外头还有大袄,这儿怎么划破了?”秀儿眼尖,揪起果姐儿的小袄问道。
“她俩爬树!先生来了!叽里咕噜往下滚!”大壮愉快的告状。
“我穿了两个年头,好好儿的,到你身上,这才第三天!”曼姐儿气的在果姐儿头上拍了下。
“一个学里,最皮的就是她俩!上回疯玩的把上课都忘了,阿娘罚她俩跪了半宿!”秀儿在翠儿和果姐儿头上各拍了一巴掌。
李桑柔听着一群孩子叽叽呱呱,忍不住笑。
“大壮会爬树吗?秀儿小时候也爱爬树,曼姐儿呢?小时候爬过树没有?”李桑柔问了一圈儿。
“我会我会!”大壮跳起来答。
“他爬树笨得很,吭哧吭哧的爬,爬到一半还往下掉!”翠儿拍着大壮的头。
“姨姨爬过树吗?”果姐儿挤进李桑柔怀里,仰头看着她问道。
“当然爬过!论爬树,你们肯定都比不过姨姨。”李桑柔笑道。
“姨姨头一回到我家,就是从树上跳下来的!”秀儿笑接了句。
“你娘正烙油饼,举着擀面杖就打。”李桑柔笑接了句,暗暗叹了口气。
那时候,不知道多少人贪图那一大院青砖到底的瓦房,几十亩地,还有年青漂亮的张猫,托人说媒,撞门翻墙,软磨硬逼。
一条街上的人,都劝她挑一个嫁了,说一个女人家,带着孩子,没个男人,哪能活得下去?
张猫红着眼握着刀,强硬无比。
她那时候,没打算帮谁,可张猫的强硬,让她心酸。
“你付姨什么时候到的?住的离这儿远不远?”李桑柔岔开了话题。
“二月里到的,付姨到那天,我们正吃饭呢,外头叫门……”
“是我开的门!”大壮伸头抢话。
“我跟姨姨说正事儿呢!别打岔!你去看看饭好了没有。”秀儿拍了大壮一巴掌。
“付姨那时候瘦得很,一口气吃了两碗饭,喝了两碗汤,后来,我们睡了,付姨一直和阿娘说话儿。
“后来,付姨在我家住了也就一个月,是一个月吧?”秀儿看向曼姐儿。
“二十五天,没到一个月呢。”曼姐儿笑道。
“付姨说她歇好了,说是在府衙门口顶了个写状纸的摊位儿,说这儿离衙门太远,阿娘陪着她在衙门口那条街上,找了个小院,找好隔天,付姨就搬过去了。
“其实那二十来天,付姨根本没歇着,她天天往外跑,晚上就看状子,一大捆一大捆的状子。”
“付姨那个小院可小了,就两间上房,一间厢房,院子一丁点儿大。”曼姐儿笑道。“是付姨自己挑的,说挑个最小的,要是扫地,几下就能扫好,省事儿。”
“付姨就看状子看书勤快,别的,就可懒了!”秀儿唉了一声,“付姨作饭,就是把米扔锅里,把菜扔锅里,再挖一勺猪油扔锅里,阿娘说付姨做的饭,比猪食都不如。”
“付姨洗衣裳,就是把衣裳扔盆里,倒上水,用一根棍子搅一搅,把水倒掉,再倒一遍水搅一搅,拎出来甩到绳子上,就算洗好了!”曼姐儿说的笑个不停。
“阿娘说,让付姨就住在我们家,付姨不肯,说她那么做饭,这么洗衣裳,挺好,她不讲究这些,说她一个人住惯了。
“后来,阿娘没办法,就在付姨家旁边,找了个缝穷的,会做饭,也会做家务,让她每天一早去付姨那里,算是付姨管她吃穿,她替付姨做做饭洗洗衣裳。”秀儿说着,学着她阿娘,长叹了口气。
李桑柔看着秀儿这一声装模作样的长叹,失笑出声。
“你付姨那个状纸摊儿,生意好不好?”李桑柔接着笑问。
“好是好,就是不挣钱。”秀儿再一声长叹,“付姨吧,经常给人家写了状子,不要钱,还告诉人家怎么怎么打官司,有好几回,她还替人家去打官司,都不要钱!”
“张婶子说付姨跟您一样,都是败家的手!”曼姐儿连说带笑。
“论败家,你付姨不如我。”李桑柔认真答道。
“唉!阿娘也这么说!”秀儿唉了一声,“有一回,果姐儿说,她长大了,要像姨姨这样,阿娘说:那可不行!说姨姨就不是个过日子的,说姨姨能不过日子,果姐儿不能不过日子!”
“你阿娘说得对。”李桑柔点头赞成。
外面厨房里,老王嫂子喊了一声,正偎依在李桑柔怀里,和翠儿翻绳玩儿的果姐儿,欢呼一声,和翠儿一前一后往厨房跑。
她最喜欢吃浇汁儿鱼,和羊肉沫白菜烙饼!
李桑柔吃了饭,又和几个孩子说了一会儿话,起身回去。
外面街道上,远远的,三更的梆子已经敲起来。
李桑柔裹紧羊皮袄,不紧不慢的往炒米巷回去。
转过一条街,前面不远就是大相国寺,李桑柔身边,一个仿佛从黑暗中分离出来的男人,袖着手垂着头,匆匆而过。
李桑柔脚步微顿,片刻,跟着男人的方向,往大相国寺后面过去。
大相国寺后面,一大片树林中,小小的灯盏如同鬼火般,幽幽闪动。
李桑柔慢慢走近,一棵棵树下,或站或蹲着隐在黑暗中的不知道是男是女,灯盏放在地上,照着铺在地上的几枚铜锈斑斑的铜钱,一两件器物,几本书,几块玉锈斑驳的玉,以及其它说不上来是什么的东西。
李桑柔时不时顿住步,或是站着看看,或是蹲下仔细看过,偶尔,也掂起来,送到灯下细看,她掂起细看时,黑暗中的人就会闪出来,闷声报个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