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屋里应了声,掌柜笑道:“您进去吧。前头忙,我就不陪着了。”
李桑柔谢了掌柜,掀帘进了耳屋。
耳屋是一间小佛堂,对着屋门的条案上,供奉着一尊半人来高的白衣观音细瓷像,手里拿着根杨柳枝,慈眼微垂。
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太太,正从蒲团上站起来。
李桑柔仔细打量着老太太:中等身材,清瘦干净,精神极好,眼角被皱纹拉得微微下垂,眼睛却是黑亮有光。
“打扰您了。”李桑柔欠身。
“不打扰,我是个闲人,你坐,咱们坐着说话儿。
你杭大娘让你过来,啥事儿啊?”老太太慈眉善目,十分和气。
“我是想问一问,二十一年前,二月里,城外皇庄请人接生的事儿。”李桑柔坐在老太太对面,声音很轻。
老太太直视着李桑柔,笑容凝固在脸上。
“您看到了什么,吓坏了,就借口生病,逃了出来,逃出了一条命。”李桑柔声音更低,说到最后,叹了口气。
“你是谁?”老太太看着李桑柔,脸上满是惊讶意外,却没有害怕恐惧。
“那几天,在庄子里生下孩子的,不是一个人,有一个,是我姑姑。”李桑柔垂眼答道。
“你是从安庆府来的?”老太太上身前倾,声音极低。
李桑柔急忙点头,“我姓左。”
“唉,我总算能安心的老,安心的死了。”
老太太一声长叹,站起来,走到供奉着观音大士的长案前,拉出长案最边上一只抽屉,将抽屉放到地上,手往抽屉洞里伸进去,片刻,抠了只小小的绢封出来,走回来,递给李桑柔。
“这是你姑姑留下的,她说她姓左,托我把这封信,送给安庆府叶家大爷叶安平,我没敢送,唉,咱们从头说起。”
老太太神情悲伤。
“那位贵人,在城外的庄子里,住了差不多五年。
唉,从再远点儿说起吧。
我年青轻轻就守了寡,娘家穷,婆家也穷,穷得很。
我婆家有个远房堂姑,是个药婆,一辈子没嫁人,都说她是个石女,她不是石女,她就是没嫁人。
我生大郎,就是堂姑给我接的生。
堂姑跟我婆婆水火不容,见面就吵,待我却极好,也疼大郎,给人家看病挣了钱,常常买点好吃的,到我家门口,叫我出去拿。
回回给了我,还得冲着院门里,扯着嗓子喊一句:别给你娘吃,她吃就烂她的嘴!”
老太太说着,眼睛里充满了怀念,脸上露出一片温柔的笑意。
“后来我守了寡,吃了上顿没下顿,堂姑就让我跟她学做药婆,堂姑说:你要是不改嫁,就得学门手艺,别管什么三姑六婆的名声,咱先得活下去。
我跟我婆婆说,婆婆抹着眼泪,没说话。
我就开始跟着堂姑学做药婆。
我看病治病上头不行,接生却是一学就会,也就一两年,接生上头,堂姑就不如我了。
堂姑说:我有那样的接生手艺,就够了,治病上头别学了,专心接生吧。我就专心做起了稳婆。
城外庄子里,那位贵人刚到庄子里,也就一个来月,我就知道了,是堂姑过来跟我说闲话,我知道的。
那时候,城里头,还没有人知道城外庄子里住进了贵人。
堂姑做药婆,名声一直响到祥符县。
那位贵人刚搬进庄子里,就有人来请堂姑,去给贵人看病。
堂姑跟我说:那贵人的下身,烂的肿的不成样子,惨极了。
唉,这下身肿烂,穷人家常有,贵人们可不多见。
堂姑最擅长治这下身肿烂,在那庄子里住了小一个月,天天给那贵人熏蒸药浴,眼瞧着见好,堂姑就留下方子,回来了。也就是天天熏蒸药浴,她们早就会了。”
老太太的话顿住,目无焦距的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接着道:“从我这儿回去,也就三四天,堂姑就死了,淹死在城外一个小水沟里。”
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唉。后来,就听说城外的庄子里,住的是太子爷的妃子,太子爷常常过来,好些人都看到过、碰到过,碰到的人,还得过赏钱。
再后来,有一天,庄子里来了几个管事,说要请稳婆。
我手艺好,就被他们点了名,一共六个,一辆车拉进了庄子。
就是那时候,我也没多想,就是心里不大安宁,到晚上,她们都睡了,我睡不着,翻来覆去怕吵醒她们,我就出来,在门口坐着。
就是那时候,有个小丫头,十八九岁,瘦得很,像只受惊的老鼠一般,躲在假山后面,一个劲儿的冲我招手。
我当时,真以为那是鬼!我胆子大,就走过去了。
那小丫头跪在我面前,把这封信塞给我,还有一张一千两的银票子。
那丫头说:让我赶紧找借口逃出去,说要是接了生,见了人,就没人能活下去了,都得死,让我赶紧逃。
那丫头还说,她们是安庆府人,她家姑娘姓左,让我逃出去之后,去一趟安庆府,把这封信,交给安济叶家大爷,叶安平,说叶大爷一定会重谢我,我就是要十万银子,叶大爷也会给我的。
唉。
正好,我夜里受了凉,也受了惊,第二天就起了热,我就逃出了一条命。
后来,真都死了,一个没剩。
再后来,你也知道了,那是二皇子。
我就没敢去安庆府,哪儿都没敢去,谁都不敢说。
唉,去了又能怎么样呢?那是皇上,娘娘,皇子。
我对不起那位姑娘。”
老太太微微仰头,闭了闭眼睛。
“今天这些话,这信,您对得起她了。谢谢您。”李桑柔站起来,把信收好,冲老太太深曲膝到底。
“这是一万两银子。”李桑柔站起来,拿出张一万两的银票子。
“你拿回去!我已经受恩深重。
这间茶楼,还有城外两三百亩地,都是有了那一千两银子,一点点置下的。
原本,我死了都不得安生,现在,总算没全辜负了那位姑娘,这信,总算送到了左家人手里,我能安心一些了。
再拿你这些银子,我就又不得安生了。”
老太太坚定无比的将银票子塞了回去。
“多谢您。您放心,这信我一定交到叶安平叶大爷手里。”李桑柔不再多让,收回银票子,曲膝再谢。“这件事,您就当从来没发生过吧。”
“我懂,姑娘也是,该过去的,就过去吧,都是命,有什么办法呢。”老太太站起来,叹着气。
“嗯,您留步,我走了。”李桑柔欠身辞了老太太,出门走了。
第115章 回
李桑柔是半夜回到炒米巷的。
大常起得早,见正屋大门洞开,呆了一瞬,一头扎进去,一眼看到蜷缩在榻上,正沉沉睡着的李桑柔,顿时咧嘴笑起来。
大常赶紧踮着脚尖退出来,冲进厢房,揪起黑马,先捂住黑马的嘴,“去买菜!老大回来了,睡着了,别吵!”
黑马不停的点头。
大常松开黑马,“有螃蟹买点儿,叫上窜条,他最会挑螃蟹。”
“放心!”黑马飞快穿了衣服,冲到隔壁院里,揪起窜条,顺便把小陆子几个也踹起来。
赶紧都起来打扫!家里都脏成猪窝了!
天色大亮,李桑柔起来,打着呵欠出来,抽了抽鼻子,闻着扑鼻的螃蟹香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大清早吃螃蟹,有那心情,她也没那功夫啊!
“老大!”黑马从厨房一窜而出,“螃蟹肥得很!还有虾,大得很!”
“老大你回来啦!”窜条拎着拖把,紧跟着窜出来。
“老大!”
“老大!”
大头小陆子等人,拎着桶拿着抹布,几乎一起窜出来,看着李桑柔笑。
李桑柔叉着腰,一脸无奈的环顾了一圈,想笑,却觉得眼底发酸。
米瞎子说得对,她不是只有金毛一个兄弟。
“昨天一进门,我就闻着臭味儿了,几天不在家,你们就把家里糟蹋成猪窝了!我走前,不是让你们好好过日子,好好看着家么?”李桑柔板着脸道。
“我就说!都脏成猪窝了!快去打扫!”黑马紧跟着叫道,两只手乱挥。
众人连声答应,赶紧拖地的拖地,擦窗户的擦窗户。
老大不说还真没觉得,好像家里是挺脏的。
黑马提着一铜壶热水,往刷牙的杯子,脸盆里倒上,看着李桑柔弯腰洗脸,往外蹭了两步,站住,看着李桑柔,“老大你这一趟,二个多月,大常老做噩梦……”
“是你老做噩梦!”大常提着张桌子过来,接话道。
“是,大常老担心了。”黑马赶紧转话。
“用开水把桌子烫烫,瞧那桌子上那一层,油光铮亮。”李桑柔打断了黑马的感慨。
“拎那边去烫。”大常顺手将桌子拎到旁边。
大常烧了鸡汤粥,拌了酸辣鸡丝菠菜,拌咸萝卜丁,烙了韭菜合子,黑马买回来了羊肉包子,酥油烧饼,一大包香酥鱼,外加一大盘子显眼无比的通红大螃蟹。
李桑柔喝了两碗粥,吃了只韭菜合子,吩咐窜条,“把这螃蟹拿着,等我闲了,剥出来熬蟹油。”
吃了饭,留下大头蚂蚱打扫猪窝一般的家,窜条拎着一大包螃蟹,几个人出了门,往顺风速递铺过去。
出了院门,大常一边走,一边跟李桑柔说铺子里的事儿。
“大相国寺的圆德大和尚,问过你好几回了,说是问问今年的平安符,要不要多加点儿。
我跟他说能多加就多加,今年咱们多了两三条线,要用的平安符肯定多。
大和尚说,他想到了,多备了不少。说你要是回来了,让你去找他说话。
大和尚还说,他替你卜过,说大吉大利,让我别担心。”
“嗯,小陆子往大相国寺绕一趟,跟大和尚说我回来了,忙过这几天就去找他说话。”李桑柔转头吩咐小陆子。
小陆子脆声应了,一溜小跑,往大相国寺方向过去。
“听喜一天一趟过来问,说他们七爷说了,好些人问他们七爷,咱们那拜年贴子,今年还画不画,我想着不急,这才九月里,就跟他说等你回来。
还有世子爷,说只要你回来了,哪怕是半夜,也赶紧让人去告诉他。”
大常顿了顿,“我给忘了。”
“黑马去一趟,找如意就行,就说我刚到家。”李桑柔示意黑马。
“好!”黑马掉头往睿亲王府跑出几步,一个转身,又回来了,“这个时辰,世子爷肯定到部里了,我先走了!”
黑马一路小跑,直奔东华门。
“张嫂子三天两头来问,何老大来过一趟,还有公主,隔三岔五的打发千山来问,你回来没有。
瞎叔这一阵子常到炒米巷,总念叨,说要出大事儿了。
反正,知道你不在家的,见了都得问一句。”大常接着道。
李桑柔嗯了一声。
“没什么事儿吧?”说完了这两个多月的大事小事,大常沉默片刻,看着李桑柔,没头没脑的问了句。
“没什么。”李桑柔露出丝丝笑意。
李桑柔刚到顺风速递铺,还在生炉火,顾晞就到了。
“坐,尝尝我带回来的野山茶。”李桑柔拿着破蒲扇扇着炉火,示意顾晞。
“你总算回来了。”顾晞看着李桑柔,长长舒了口气。
“坐吧。半路上碰到黑马的?”李桑柔带着笑。
“没有,我让人看着炒米巷。
大常滑头的很,一句磁实话都没有,我哪敢等他给我递信儿。”顾晞左右看了看,拎了把椅子过来坐下。
“我一向说一不二,规矩大,大常胆小而已。”李桑柔随便解释了句。
窜条刷好铜壶拎过来,李桑柔先倒了半壶水,烧开倒掉,再加水烧水。
“你去哪儿了?”顾晞看着李桑柔。
“随便走走。”李桑柔敷衍了句。
“大哥很担心你。”顾晞看着瘦了不少的李桑柔。
“宁和公主怎么样?大常说她经常打发人过来问。”李桑柔避开了顾晞的话。
“很担心你,还往寺里去了两趟,替你祈福。”
“我到江边走了一趟,到了夜里,江上一片黑寂。
当年,我们沿着江,顺水往东那时候,江上多热闹。
不知道多少人家没有了营生。”李桑柔烫杯子,放茶叶,说闲话。
“都在备战,南梁比咱们更急。”顾晞沉默片刻,低低道。
李桑柔看了顾晞一眼,他好像瘦了些。
“皇上怎么样?你今天没上早朝?”李桑柔接着问道。
“不怎么好。”沉默片刻,顾晞声音更低,“已经连着一个月没早朝过了,皇上撑不住。”
“我上次见沈娘娘那回,看娘娘也是,”李桑柔顿了顿,“清瘦得很。”
“皇上常年歇在垂福宫,日常起居,多半是沈娘娘亲手照料,她很劳累。
再说,生老二前,沈娘娘缠缠绵绵病了四五年,生了老二后,也是调理了一年多,才算好起来。”顾晞说着,叹了口气。
李桑柔沏了茶,推了一碗给顾晞,“有旧疾旧病根的,最怕秋冬。”
“嗯,皇上年青的时候,有一回,腊月里往青州调援兵,路遇大雨,也是一刻不敢停,之后大病了一场,落下了气喘的病根儿,每年九十月间,都要发作,今年……”
后面的话,顾晞没说下去,端起茶,闻了闻,“这茶不错。”
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