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贵妃盯着秦缘圆:“若真是俗缘已了,做什么在上山养着个小娘子!你分明就是糊弄我!”
她声音软了下来:“阿郎,若你真的救了你父王,陛下一喜,兴许会给你加官进爵。”她顿了顿,眸中带泪,含笑望着秦缘圆:“届时,你便还俗,封妻荫子,她跟着你,面上也有光呀?”
秦缘圆:“?”
为何这贵妃总是疑惑发言。
她解释:“我,不是……”
玄迦打断:“我还不还俗,娶不娶妻,是我的事,不劳贵妃忧心。”
说完,缓缓地望了一眼秦缘圆。
秦缘圆顿时心如鹿撞,她那藏在衣袖中、和玄迦十指相扣的手,也觉得烫手了起来。
他是什么意思?他要还俗么?如寻常的郎君一般,娶妻、生子么?
又为什么,说这话时,意味深长地看她?
但秦缘圆胡思乱想之际,听见玄迦笑吟吟道:“贵妃从前,是县令夫人,后来是毓王侧妃,再如今,是从一品的贵妃,也算是步步高升了,那您面上,是否觉得光彩逼人呢?”
讥讽直言,含笑说出,更显讽刺。
秦缘圆垂眸,轻咳了一声。
原来只是在吵架,是她多虑了。
贵妃显然也被内涵到了,但她这回似乎不再愤怒,反而哭得越加哀婉:“阿郎!我知道你恨我!恨我从前不管你!累得你被王妃送去……”
玄迦瞳孔骤缩,抓着方贵妃的左臂亦是奋力一甩,将她推开,扬声打断:“贵妃慎言!”
他神色冰寒,侧脸的剪影锋利得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显然,已处于情绪爆发的边缘,一字一句,咬着后槽牙道:“此处不欢迎您,还是请回罢!”
这话甩下后,玄迦毫不犹疑,将秦缘圆一把拽起,带回了里屋,又“砰”地一声将门扉锁上。
秦缘圆毫不怀疑,若禅院内养了有狗,玄迦此刻定会放狗咬人。
她叹了口气,余光瞥见玄迦绷着脸,神色淡漠,眼神渺远,似乎陷入到一种哀伤难言的情绪中,周身散发着一股生人莫近的气息。
玄迦这般反应,秦缘圆有些心疼,到底那恶王妃,将小玄迦送去了什么地方?
此乃玄迦心结,萧三郎那样有分寸的人,越过玄迦告知于她,所以秦缘圆虽好奇,但却并不敢直接询问。
尤其是玄迦那样骄傲的郎君。
所以秦缘圆默默的,在一侧陪着他,也不说话,只与他呆在一处,他的目光所及,让他知道,他并非一个人。
玄迦寒着面色,手中捏着秦缘圆昨日看的那本《华严经》,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一看便是一下午,体态端直,不动如山。
秦缘圆不免佩服。
她昨日也就扫了两行,便昏昏欲睡了,便是如今想起那些文字,都沉沉打了个呵欠,她目光瞥向角落,发现了些好东西。
当初“暗香疏影”未开业时,因玄迦乃是真正的东家,她做出的货品,便都会送一份过来,让玄迦参详一二,但大约玄迦对此并无兴趣,那些试用品便都被玄迦装在一个匣子内。
秦缘圆正是无聊,玄迦静心看书时,她便翻出那些瓶瓶罐罐,开始自顾自地化起妆来,又因堂屋昏暗,她便挪到了外头的小花园,石桌恰设在书桌前,一窗之隔,玄迦能清清楚楚看见窗外情形,仍在他视线范围内。
秦缘圆便兴冲冲地抱着那些瓶瓶罐罐出去了。
须知女子化妆,也是一等一地耗费时间,此事不分古代现代,涂脂抹粉,描眉点唇,桩桩件件,都需精细。
这一摆弄,又是大半日的时间。
及至小半日过去,玄迦心绪稍缓,放下佛经之时,他撩目望去,小娘子正在书房外的小花园内,身后是灿烂夺目的夏花。
她便坐在花团锦簇中,一手执镜,一手点着彤润的唇脂,正准备描绘唇形。
秦缘圆其实轮廓深邃,是极为明艳侬丽的长相,因为她多羸弱,便面白唇浅色,如今浓妆之下更是摄人心魄的美艳,身后夏花绚烂,皆成了她的点缀。
玄迦不免心悸,他起身,缓缓走进。
秦缘圆自然察觉一道阴影将日光挡住,她抬头去望时,郎君神色已如寻常无异,眉目疏朗风流。
玄迦含笑而望:“小娘子,你家郎君看了半日书,腹饥口渴,你便在此处梳妆打扮,如此惫懒,便是这样服侍的?”
这便是大好了。
秦缘圆心头大石放下之余,听他这等浮浪轻佻之言,又觉……害羞。
虽知他向来口无遮拦,但玄迦那张风流俊逸的脸,眉骨一展,凤眸潋滟,十足撩人,这谁顶得住?
她顿了一顿,低头错过他的眼神,只强迫自己精神聚焦于自己唇上,聚精会神地描摹唇形。
稍顷,她忽然心生一计,眸中闪过狡黠之色,学着方贵妃的口气,怪里怪气道:“阿郎,你不生气啦?”
玄迦眸色一沉。
小娘子,就在他心窝子上戳,心眼忒坏。
偏她举着铜镜,一道点着朱唇,一道斜飞着眼儿与他调笑,跋扈娇蛮,带着三分柔媚。
但这称呼,便好似俗世中寻常夫妻的爱称一般,他不免想起,方贵妃今日之语,还俗,娶她,正大光明地同她拥抱亲吻。
玄迦心颤了一下,他喉结微动,盯着那靡丽的红唇。
他忽地勾住她的下巴,凑近,二人呼吸都交缠到一处。
秦缘圆心绪复杂,手脚都有些绵软,紧张害羞之余,又埋怨他这和尚总是如此逾越,生得这副风流模样,怎能怪她多想。
她双颊绯绯,不只是胭脂红,还是羞怯情。
她仰头去躲,伸手抵在玄迦肩上,轻推了下:“大师,你先……”
玄迦稍离,执起一杠朱笔,长指在她眉心一点:“我替你画花钿。”
他的动作突如其来,秦缘圆有些愕然:“什么?”
当那柔软的笔触落在自己眉心时,秦缘圆盯着郎君垂眸认真的神色,他浓黑的瞳于斜阳中映出了柔金一般的波光。
秦缘圆心中一动,她斜飞一眼,瞥向那西洋镜中的自己。
玄迦竟在她额上绘了一朵活灵活现的落梅。
她心中叹了口气,莫说他一个和尚了,便是寻常的郎君,也不一定能如此精细地为女郎点妆,如此知情识趣,难怪她偶然心动。
玄迦画毕,手指于她手腕内侧挠了挠:“我曾见你的胎记,也是梅花新绽的模样,你瞧瞧,画得像不像?”
秦缘圆“咦”了一声,掀开袖子去看,玄迦所绘竟与她胎记如出一辙,她自己都不曾发现呢!她举着手,十分满意地打量着那朵花钿,真真有画龙点睛之效,由衷夸赞:“真好看。”
玄迦盯着镜中的娇美明艳的女郎,心中一动。
为妻画眉,寻常美好。
他忽然很想亲一亲秦缘圆。
将她抱在怀中,唇齿相依,抵死缠绵。
是事实玄迦也这样做了,他长指在秦缘圆颈侧一点,小娘子便软绵绵地倒在他怀中,海棠春睡一般。
然后,他鬼使神差地,俯身,印上那娇嫩的唇。
就在玄迦忘情,低头品尝女郎那一点浓甜之时,一道声音突兀响起:“阿郎,你……”
玄迦抬头,眸中那点意乱情迷仍未褪去,冷冷地望着一脸震惊的方贵妃。
她身后跟着三个仆妇,五大三粗,大约是将他院子的门闩都砸了,才闯了近来。
玄迦万分不耐,指尖轻弹几下,那三个仆妇膝盖一软,便哐哐倒地跪下,继而满脸惊恐地看着他。
他额角青筋跳了跳,声音嘶哑道:“滚!”
——
次日清晨,秦缘圆便坐上了下山的马车。
秦缘圆问玄迦:“为何咱们匆忙下山,您的伤口还未好呢。”
这时马车缓慢起步,身后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女音:“阿郎!你不能走!”
玄迦揉了揉眉心。
秦缘圆掀开车帘望去,方贵妃正追着马车狂奔,边跑边哭号。
她顿时懂了。
玄迦淡漠回答:“烦人、碍事。”
确实如此。
玄迦若是日日见着方贵妃,得有多闹心啊,的确不利于伤口恢复。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母亲呢?
见了方贵妃,秦缘圆竟对自己素未谋面的父母生出了好奇。
但若如方贵妃一般,真是不要也罢。
她侧目打量玄迦,此刻他姿态闲散,指节于榴丹碧莹莹的绿叶上拂过,漫不经心道:“我有事要回长安,你乖乖在店里呆着,千万顾及身体,切莫生事。”
秦缘圆皱眉,不认同。
但玄迦却说,榴丹已趋全盛,炼毒之事迫在眉睫,他要回城和崔博南商讨。
这事是秦缘圆的命脉,她沉默了一瞬,问:“我和你一起去吧?说好了,你替我取回来,我要日夜照顾你的,如今你身体正……”
玄迦垂眸笑了笑,她关心他,他很高兴。
但仍不想她涉险。
长安纷乱,情况未明,远不如清凉镇平安。
玄迦坚持不让,秦缘圆很担心,时刻都想起萧三郎的话:日后会留下病根的。
她叹了口气,这马车却遽然减速,偌大的内室摇晃了起来,玄迦不耐:“怎么回事?”
车夫:“路边突然出现几个小娘子,横在地上,幸而未碾上去,否则得要闹出人命了。”
随即而来是女孩儿的声音,一声一声的哭泣。
秦缘圆循着声源望过去,在不远处的草丛中,有三个女孩儿,十一二岁的年纪,身上衣裳破旧不堪,其中一个青紫着脸色,昏迷在地上,其余两个便抱着她,不住地哭泣。
秦缘圆下了马车,上前询问:“小妹妹,你们这是怎么了?”
那两个小女孩儿见了她,哭声渐响,不住地冲她磕头:“姐姐,求你救一救她罢!”
这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解释,她们三个是山下的孤儿,因小妹妹患了风热,高烧不停,寻了大夫又付不起药钱,只能遵照指引上山采草药,可祸不单行,其中一个姐妹不慎被毒蛇咬伤,昏倒在地,便是这副惨状了。
孤女、受伤、生病。
和她几多相似,秦缘圆望着她们,心中便觉得酸涩。
玄迦见她许久未回,下车来寻。
秦缘圆扯扯他的衣袖:“大师,我们救一救她吧。”
她们是清凉镇上的孤女,或被遗失,或被抛弃,离开了父母家人,若原主不曾被师太们捡到,她的情况只会比她们可怜万分。
“我也没有父母家人,从前落难时,遇见了你,如今碰见她们,我……我信天道机缘,求大师,救一救她们吧。”
玄迦默了一默。
他其实一颗铁石心肠。
但秦缘圆提起他们相识的前尘,或许那是老天爷赠他的机缘。
玄迦妥协:“好。”
第26章
秦缘圆将三个女孩儿带上了马车。
中了蛇毒的女孩名唤珠儿, 是她们中年纪最大的姐姐,其实也才十四岁,比她还小一岁。
玄迦隔着帕子诊珠儿的脉象, 他说并不要紧,开了一副方子, 让他们到镇上取药。
三姐妹身上没有银钱, 一切都要秦缘圆代为奔走。
玄迦能让她们上车、诊脉,已非常难得, 秦缘圆并不强求他能做更多, 所以马车赶到镇上时, 秦缘圆便与玄迦告别:“大师,您要往长安去,咱们就此别过罢,记得多注意身体, 我在‘暗香疏影’等您的好消息。”
这话落下, 便匆匆离去了。
玄迦:“……”
竟是一个眼色,都不曾多给他一下。
那车夫打量着玄迦阴晴不定的脸色,小心问:“大人, 咱们接着往何处去?”
玄迦目光凝视着秦缘圆消失的街角,烦躁道:“去‘暗香疏影’。”
秦缘圆捡了药,送回她们住所时, 大为震惊。
这些女孩儿,那里有什么正经的居所?
不过是破落的观音庙, 地上糊涂潦草地铺着茅草, 竟挤着三十来个女孩儿!
最大的和她差不多年纪,小一些的,三四岁也有, 七八岁也有,哭哭啼啼,吵吵嚷嚷的一片,秦缘圆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来到个破落的女儿国。
若都是孤儿,怎么全是女孩?
秦缘圆目瞪口呆:“她们,全都是孤儿么?”
上山采药的阿云和她比较熟悉,她语带讥诮,指着莲花座上,那脱了泥金表面,露出破旧脏污的木骨泥胎的送子观音:“唔,清凉山上庙宇诸多,大约最多的,便是求子,若求而不得,又该如何?”
她微凉的目色扫向地上的女孩们:“那便将我们像垃圾一样扔掉罢。然后或许便能求得一个为他们延续香火的男丁了。”
秦缘圆:“……”
她心口好似被人狠狠砸了一拳似的,又疼又闷。
难道女孩儿便这般不值钱么?
阿云苦笑:“总会有人半夜将女婴扔在莫愁湖边,或许是等着潮起潮落,将她们淹死吧,但我们三姐妹孤苦伶仃地长大,若遇见了,便会将他们捡回来,如此日久今年,便是这副光景了。”
她喂珠儿饮药时,露出了枯瘦的手臂上的伤疤,见秦缘圆直勾勾地盯着,她有些羞窘,悄悄扯了扯并不合身的袖子。
她们总是敏感,秦缘圆觉得自己的动作失礼。
秦缘圆:“抱歉。”
阿云摇了摇头:“咱们什么也不会,小时候在街头乞讨,也有好心人原意给几个子儿,当我们年岁渐大,去店里帮人做粗使的活计,少不得便会受人欺负,世事如此,我活该受着罢,这些妹妹,还要靠我们活下去呢……”
秦缘圆罢,也不知该从何安慰,只拍了拍她的肩膀。
便是二人皆心情低落之时,破旧的观音庙突然闯入一位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