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此行,最重要的安排,便是——捅蜂窝。
如果是在现代,那么秦缘圆在进行这项活动之前,一定会先上网搜索:如何科学地捅蜂窝,才能避免被蛰。
但她不能。
以秦缘圆对蜜蜂仅有的那点认知,她多备了两件衣裳,还带上了火折子。
蜜蜂怕火,若能以火熏之,大概能减弱些杀伤力。
今日生意尚可,想来卖些膏脂,生意可为。
做膏脂,蜂蜡是不可少的材料,她固然可以三不五时上山捅蜂窝,但那风险太大,最好的方法便是自己养蜂。
山上有很多野蜂,如果可以,养上几巢,蜂蜡做膏脂,蜂蜜可食用,若吃不完,卖给旁人也使得。
思来想去,还是做蜂箱靠谱。
秦缘圆在浅草寺寻了几个废弃的木箱子,砍了些竹子,依照记忆中的蜂箱的模样,将竹子劈成细条,做了隔层,组装成简易的蜂箱,一路扛上山去。
为了诱捕勤劳的小蜜蜂,昨日白捡的蜂巢,其上残留的那点蜜糖,秦缘圆一滴不剩,全部擦到蜂箱的边边角角,希望它们循着味道,钻进箱子里。
扛着箱子走了一路,终于在一片潺潺流水的溪旁寻到几株野生月季,红花开了一大片,灼灼艳艳。
暗香幽幽,秦缘圆凑近闻了闻,毫不犹疑采下。
这一带花草丰沛,蝶舞峰飞,既然背篓添了重量,秦缘圆索性将蜂箱放好,卸点负担,
将位置记下,再继续走。
但那一带虽有蜜蜂的踪迹,但搜索一圈,虽累得气喘吁吁,竟未看见一个蜂巢,只得往林中腹地深入。
暗叹一声,赚钱艰难啊。
日头渐升,气温也高了起来,虽暑天未至,但这副身子格外不耐热,仅是在林中蹒跚,秦缘圆已头昏脑胀,难耐地擦了一把汗,瞧着眼前的树都有些不真切,俱生了重影,脚底一滑,啪地一声撞在树干上。
脑袋哐哐响。
走也走不动了,只能倚在树干上休息。
大约是老天抬爱,抬头望去,终于叫她瞧见一硕大蜂巢。
秦缘圆揉着发昏的脑袋,有了想落泪的冲动,这蜂巢体积很大,她五分欢喜,十分恐惧。
蜂巢大,意味着蜜蜂的数量亦多,要杀蜂取巢,便愈发艰难,一时心生退意。
不行。
都上山一个半时辰都不止了,也就是三个多小时,才寻得一根独苗,错过了,怕是找不到了。
而且她也走不动了,呼吸声比老牛还粗,这把病弱的身子已是强弩之末。
秦缘圆认命,就这了。
但这蜂巢高筑于树杈之上,凭她举着火把,怕也熏不着。
就地拖了几个腐烂的木头桩子,作为脚垫,这才将背篓中的衣裳取出,将自己团团围成粽子,只有一双眼睛暴露在外。
地上也生了一堆火,站在木头桩上,高举着火把,开始熏蜜蜂。
秦缘圆视野不佳,只能听见一阵密集的嗡嗡声此期彼伏,但很快,便能感受到蜂群开始绕在她身边,欲群起而攻之。
那震动声着实恐怖,秦缘圆双手颤得厉害,心中不住安慰自己。
无事的,无事的。
好在原主穷得可怜,春夏的换洗衣物不过两身,初时她觉得有些单薄,为求防护,连两身冬衣都带上了,冬衣厚实,如今蜜蜂一时半会寻不到地方下针,她仍无虞。
不过裹着棉服,底下一团火,手上还举着一把火,秦缘圆觉得自己像被架在火炉上烤一般,浑身已被汗水浸湿,若是将棉服一脱,说她刚凫水上岸,也有人信。
体内的水汽几乎被烘干,实在煎熬。
秦缘圆受不住,将火把放下,寻了个阴凉角落,将身上棉服甩下,喘着粗气灌水。
“施主?您还好吗?”
抬眼望去,是位白胖的小和尚,气喘吁吁,面颊泛红,正扯着袖子擦汗,打量着她,眼神担忧而友善。
大抵是她这副形容过于狼狈,要死不活地靠在树头喘粗气,小和尚以为她出事了,这才上前一问。
秦缘圆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小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贫僧乃是观云寺的沙弥,法号明空,并非坏人,您是否身子不适,可要贫僧寻人过来瞧一瞧?”
观云寺的,还真是个好人。
秦缘圆又灌了一口水,指着远处的蜂巢:“我正准备捅蜂窝,小师傅不必管我,我是热的,歇一会便好了。”
前方的火焰尚在劈里啪啦地烧着,许是热气烘得小胖明空不适,他挪腾一下,换了个方向,不解道:“为何要点火?”
小和尚天真,秦缘圆笑着解释:“蜂窝里有蜜蜂,若贸然捅了,定然被蛰成猪头,所以我点火,将蜜蜂熏走,再取蜂巢。”
明空后知后觉,扫了一眼草地上蜜蜂的尸骸,诚惶诚恐道了一句阿弥陀佛,口中喃喃:“南无香云盖菩萨摩诃萨①……”
原主在浅草寺长大,耳濡目染,识得佛经,那是地藏经,明空是在超度那些蜜蜂的亡魂。
他念了一会经,抬头望着她,欲言又止。
秦缘圆知道,佛教忌杀生,僧人们皆慈悲为怀,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罩纱灯。②
可她非佛教徒,明空又不好说她什么。
秦缘圆笑:“小师傅,你上山来,定有事要办,不必理我,自去罢。”
明空颔首,道了句阿弥陀佛,盯着蜜蜂的尸首,皱着眉走开了。
秦缘圆歇了一会,觉得自己恢复了些,又重新裹上厚实的棉服,将火把重燃,继续熏赶蜜蜂。
她站的木头桩子,约有半人高,远远地瞧见,有个高挑的身影,僧袍洁白,缓缓而过。
僧袍的制式,和小胖元空的很像,光滑水亮的,大约也是观云寺的和尚。
上回她来,后山可是安静得很,今天是怎么了,观云寺的和尚扎堆了不成?
秦缘圆举着火把,大约又过了一刻钟,盘桓在耳畔的蜂鸣声渐渐停歇,她终于放心,将烫手的火把扑灭,随手寻了个长棍子,将那硕大的蜂窝一捅而下。
蜂窝闷头砸下,秦缘圆本欲爬下木桩,不想脚下一空,径直摔在地面上。
手心被擦破,沁出血来。
秦缘圆回首看了一眼木桩,竟碎了大半,腐木不堪承重,坍塌了。
还真是倒霉悲催。
伤口巴着泥土、鲜血、木刺,狼狈又模糊,忍着手上的刺痛,秦缘圆用水囊的水粗略清洗,迫不及待将大蜂巢包好,小心放到背篓中。
辛苦了大半天,就为它,可不敢出什么幺蛾子。
但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秦缘圆返程归去,不过走了一里地,胸腔便陡然一窒,随之而来便是铺天盖地的冷意,骨头亦开始咔咔作响,好似有人提着锤子在其上敲击,剧烈的痛感牵扯着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发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这种痛感,这副身体过于熟悉,原主的旧疾,发作了。
还有余力挪动的时候,秦缘圆将背篓卸下,踉踉跄跄往山下跑去。
方才那和尚走了不久,兴许能追上呢?
但秦缘圆低估了这种疼感。
很快,她便脱力倒在地上,只能大口喘息,希冀氧气的吸入能减少几分痛感,但显然只是痴人做梦,剧痛一波甚于一波,她甚至觉得,自己的小命便要交代在此处。
十日前,原主不就是这样去的吗。
这副身体尚未恢复,短期内,怕是熬不过第二次病发。
她忍不住想起明空悲悯的眼神,莫不是她造了杀孽,现世报马上救到了?
毕竟连穿越这事都发生了,这些玄学,也不是全然虚假。只能在心中默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希望在这佛门圣地,真能有佛光庇佑,神迹出现。
失去意识前,秦缘圆瞥见一方雪白的衣角,拖拽在枯叶上,发出的刺啦的声响。
她恍惚,难不成,真有佛陀显灵了?
第3章
女子濒死挣扎时,莹白的脸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喘息声越发细弱,蜷缩在地时发抖的模样,好似狂风骤雨打下,在枝头瑟瑟楹花,逐步枯萎的模样,委实有趣。
玄迦无意识地拨了拨手上的念珠,冷眼欣赏了一会她的狼狈姿态,然后毫不犹疑转身走开。
大约快死了,不过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缓行了两步,身后传来师侄明空的呼声:“师叔!师叔!”
声响很大,在静谧山林中显得尤为聒噪。
玄迦并未理会。
明空的声音愈发急促:“师叔,师傅说有事......”语音未毕,“啪”的一阵闷响炸开,随之而来便是明空的呼声:“师、师叔快来,此处有位施主昏倒了!”
玄迦脚步顿了一瞬,仍继续往前走,也没两步路,便被连滚带爬赶上明空抱住脚:“师叔,那位施主昏倒了,似是不大好,师叔医术精湛,快随我看看。”
“大慈大悲,常无懈怠。”①
“深观善恶,心知畏忌,畏而不犯,结吉无忧。”②
“……”
明空年纪小,吊起书袋子却很有一套,玄迦分明不想搭理,但耳边嗡嗡响,烦不胜烦,玄迦扬手止住:“师侄,打住,带路罢。”
明空拍了拍沾满黄泥的屁股,殷勤地扯着玄迦的袖子往前走。
小胖子身上的汗臭混着泥腥传来,玄迦往后退了一步,默默屏住呼吸:“你先走。”
瞧见了秦缘圆面容,二人是俱一愣。
明空:“原是这位施主,我就说呢,方才就见她脸色不对劲。”
玄迦却觉得此女生得仿佛很面熟,却想不起在何处见过,只问:“你认识她?”
女郎眉目深邃,眼睫浓而卷,鼻尖亦是翘翘的,好似有些胡人血统。
明空摇头:“也是方才上山寻师叔见了一面罢,说是上山捅蜂窝的。”
她很瘦,僧袍松松垮垮地罩在身上,空了一大半,倒在地上仿佛没有什么厚度,玄迦抬起她的手,以两指擒住,在半空中甩了甩,纤细的腕子无力垂下,花枝一般细弱,随手一折,怕都要拗断。
但一搭脉,玄迦脸上慵懒戏谑之色顿收。
乌昙婆逻花,产自西域的毒花,此女染毒多年,情况不大好。
也不知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娘子,从哪里沾染这种毒花,她穿得一身僧袍,大约同山上那家寺庙有关,但这花,此处还有谁会有?
“师叔?如何?”明空满脸关切之色。
“着了热气,小娘子家家,受不住便晕了,无甚要紧。”
若是寻常,玄迦大约不会管闲事,但这回却罕见地起了好奇之心,他将秦缘圆拎起来,抱在怀中,径直往山上走:“师侄,下山路远,将这小娘子带上去罢。”
他怀中抱着个人,却走得四平八稳,三两下便和气喘吁吁的小胖明空扯开距离:“师叔,您,稍等我一下......”
玄迦喜静,清修的禅房筑在后山,远离人群,离此处不远,明空跟在后头巴巴地追了一路,将将赶上时,眼前的门扉“砰”地一声闭上,险些砸在脸上。
明空摸了摸鼻子,听见玄迦师叔的声音波澜不惊:“在门外等着,我替她治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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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昙婆逻花乃是慢性之毒,逐渐侵蚀五脏六腑,待毒素蔓延,中毒之人死期也到了。
解药在西域或可寻得,中原之地,只有……
玄迦取出匕首,削铁如泥的刀刃顷刻将皮肤划开,透出一根血线,淅淅沥沥地渗血来。
秦缘圆于混沌中,觉得唇角淌入些腥甜的液体,虽稍稍缓解了口舌干燥,却激发出一股更深的渴,只能攀扯住液体的来源,本能地去舔舐、吮吸,想要更多。
她的面容素净,鲜红的血液淌在几乎透明的肌肤上,灼灼艳艳,很是刺目。
从玄迦的角度望去,她凌乱的发丝洒在素色的被褥上,显出几缕艳色。
女子贪心地覆在他的手上,眼睫、鼻尖、无意识地在他肌肤上刷过,唇畔温热,烙印一般落下,留下刺痛而灼热的触感。
大约是不太好受,她的呼吸浮沉急促,拉出细微的喘息声,偏生很弱,蜻蜓点水一般掠过,带着清浅的花香。
月季?蔷薇?
玄迦难以分辨,只觉得这股迷离的香气,好似有扰人心智的魔力。
他的喉结不受控地划了一下,将手臂拉开了些距离。
在血液的润泽下,秦缘圆终于恢复了些力气,神智却尚未清明,眸子半阖半闭间,看见玄迦见手臂扯开,不满地嘤咛一声,将他抱得更紧,犬齿在伤口上不知轻重地磨了一下。
手腕上的痛感加剧,一点一滴,好似将玄迦的理智撕开一个口子,若有似无的欲念飘出,他仰头闭眼,喉头滚了滚,没再动作。
秦缘圆渐渐恢复了些神智,有气无力地伏在玄迦怀中,她心头一惊,自己怎么躺在个陌生的大和尚怀中。
从这个角度看去,只瞧见和尚深刻俊逸的下颌线,还有菲薄、略微失了血色的唇。
玄迦的血液便像是上好的灵药,胸口的窒息感也缓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通畅轻盈之感,太过美妙。
秦缘圆不愿,也不舍得放开。
玄迦垂眸,怀中的人儿已睁开眼眸,怯生生地打量着他,两瓣侬丽的唇却仍不知餍足,贴在他的肌肤上,一下一下地吮吸他的血液。
“醒了?”他的声音有些低哑,便要将手臂抽开。
玄迦生得一双上挑的凤眼,风流韵致,垂眸看人时,自带三分情意。
他要拉开二人距离,秦缘圆委屈顿生,双眸雾蒙蒙地盯着他:“不要。”
她眼睫一眨,盈盈的水汽便顺着眼角滑下,眼角眉梢皆泛着粉色,柔弱泣露的蔷薇花,让人恨不得一口采撷。
眼泪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得惊人:“我难受。”
这话说完,又往他怀里钻,生怕玄迦将她甩开。
玄迦默了默,知晓她是还未恢复神智,竟也未将她推开,只垂眸望着她。
秦缘圆试探地碰了碰玄迦,觉得他脊背绷直,颈侧处裸的肌肤,隐约能看见青筋浮现,又被洁白的僧袍裹住。
真的很像气质高华的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