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孩子, 也一直在身体力行地向他证明,没有什么是不变的真理,足够无畏的人, 不会被任何东西击溃。
事到如今,如果他再不向这孩子妥协,整个郁家, 整个集团,都会轰然倒塌。
他那个儿子啊,终究是庸庸碌碌,没这个本事。
“阿越啊,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老人艰难地握着笔,沉默半晌,吐出这样一句感叹,也不知是满意,还是悔恨。
郁驰越依旧面无表情,目光毫不畏惧地与老人对视。
“都是您教导出来的。”
他说着,示意等在门口的两位律师进来。
“您如果准备好了,就可以开始走程序了。您放心,签下了这些文件,您依然是我敬重的长辈,即使看在奶奶的面子上,我也一定会让人好好照顾您,让您安享晚年。”
老人望着两位西装革履的律师,忍不住苦笑一声。
什么“安享晚年”?不过就是架空了他手里的所有权力,再将他当个空壳子一般奉养起来罢了。
“好了,咱们爷俩,不必这样客套了。”
在律师的见证下,老人签下一份一份协议。
在签完最后一个名字,即将筋疲力尽的时候,他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父亲,他……”
郁驰越低头整理着手里的文件,闻言淡淡道:“您放心,有两家独立公司都在他的名下,只要经营上不出太大的差错,足够他们这辈子衣食无忧。”
再加上这些年郁启鸿名下积攒的其他资产,即便没了以前那样高高在上的郁家人的地位,也绝对能过得比普通人富裕。
只是,不知道熬了这么多年的邱冬云,看到一切成空时,作何感想,又是否还愿意继续跟着郁启鸿。
这些,都不是郁驰越需要考虑的问题了。
老爷子一声叹息,整个人也像是被抽去了大半的神魂,往后瘫倒在靠枕上。
“阿越啊,集团交给你,我也算能放心了,你奶奶没白疼你一场。”
郁驰越整理文件的手顿了顿,没再说话,让佣人进来照顾后,便起身带着两名律师离开。
从今天开始,偌大的森和集团终于要开始真正更换主人了。
这是他用近乎自毁的惨烈方式换来的结果。
**
元旦过后,本该迎来农历春节。
可身在遥远的异国他乡,除了华人聚居区外,其他地方几乎感受不到过年的氛围。
月初霖的公司还算人性化,在除夕夜给员工们开了一场过年派对,又发了津贴送了礼品。
假期自然是没有的。
所幸第二天就是周末,能让人睡个好觉。
就是在这时候,月初霖意外地遇见了王珊珊。
他乡遇故知,不知是多小概率的事件。
王珊珊显然是来旅游的,身边还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戴一副黑框眼镜,相貌平平,衣着朴素,但举手投足间,对王珊珊十分照顾。
“初霖!太意外了!你怎么会——哦,我想起来了,看你朋友圈,你外派法国来了!”
王珊珊在博物馆门口拉着月初霖的手,惊喜不已。
月初霖也完全没想到,笑着和她打招呼,又问:“你呢,最近好吗?怎么会来巴黎?”
王珊珊也笑了起来,目光温柔而幸福:“我结婚了,元旦那天领的证——我老公干IT的,太忙了,好不容易过年放假,出来旅游,我学法语的,可是这么多年,也没来过法国,他说要陪我实现一下心愿。”
月初霖的视线转向她身边的男人。
男人的目光温柔而包容,注视着身边喋喋不休的妻子,满是爱意。
三个人一起吃了顿饭。
月初霖得知,她辞职后,带着母亲回了老家,在老家当了一个法语老师,又在老同学的介绍下,认识了现在的丈夫。
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幸福,也许是因为经历过误入歧途,又走上了正轨,现在的她,没了以前的胆怯和优柔寡断,变成了一个坚定、自信的女孩。
趁着身边的男人不在,她悄悄说:“初霖,我现在觉得很感恩,以前那种生活,不适合我。我生来就是个普通人,人一旦接受了自己的普通和平凡,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月初霖由衷地祝福她。
分别的时候,王珊珊拉着丈夫的手,认真邀请她:“初霖,我们还没有办婚礼,等定好日子,你一定要来啊!”
月初霖想了想时间:“这一年我还留在法国——”
“没事,现在结婚的人太多,可一年的好日子只有那么几个,我们打算四月份开始筹备,那时候定日子,应该是明年了。”
“好,到时我一定去。”
夜里,月初霖再次想起郁驰越。
某个除夕夜,他给她安排了一桌年夜饭,又冒着风雪,赶在凌晨十二点之前出现,给她新年的第一声祝福。
而现在,距离他们分开已经超过一年,除了元旦那一声遥远的“新年快乐”,一切又陷入空白。
是时间的空白,也是空间的空白。
这段空白又持续了一个月。
三月,月初霖开始在各大app上时常看到他的消息。
或者说,不是“他”的消息,而是森和集团的消息。
先是集团内部负债率过高,财务问题引人关注,接着,就是好几个大型项目面临被叫停的可能。
森和股价再次受到极大影响,每日的波动,都能在财经版引起不小的关注。
好几家公司宣布合约到期,不再和森和续约。
即使不曾主动关注,月初霖也被迫每日扫过财经版头条的醒目标题。
她开始觉得心惊肉跳,不自觉地搜索相关信息。
上市公司爆雷,投资者纷纷选择避险;员工之间谣言纷纷,惧怕裁员潮的到来;家族掌门人被爆今年数次入院,疑病入膏肓……
在接连不断的消息中,月初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觉得心越来越凉。
某天晚上,她实在没忍住,拿出手机,点开已经沉底到不知哪里去的对话框,发了一条简短的消息过去。
“你还好吗?”
对方没有任何回应,甚至在这简短的四个字旁边,出现了一个红色的感叹号。
触目惊心。
她盯着看了好久,想翻出通讯录,打一通电话过去。
最终还是没有。
六月的时候,江承璟又飞了一趟巴黎。
他拉着她凑到拥挤的人群里,排队去逛卢浮宫。
那幅举世闻名的《蒙娜丽莎的微笑》面前,依然挤满了拍照留念的各国游客。
面对稀世珍宝,谁也不能免俗。
江承璟拉着她挤进人群,仗着手长脚长,举起手机,搂着她拍了张自拍照。
照片里,江少爷露出大白牙的灿烂笑容和涂鸦风花T恤太过惹眼,和旁边一脸不情愿的月初霖形成鲜明对比。
而那幅无价之宝世界名画则被挤在角落里,毫不起眼。
江承璟得意洋洋地欣赏自己的照片,又把手机塞到月初霖面前:“怎么样?少爷我的美貌是不是更胜往昔了?”
月初霖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淡淡道:“他以前也给我送过画。”
“什么,谁?”江承璟被她突如其来的话说得措手不及,愣了一下才渐渐反应过来,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你说郁驰越?我的天,姐姐,你们已经分手一年半了。”
“我知道啊,就是突然想到而已。”
月初霖将手机塞回他手里,拉着他往远离人群的方向走。
那幅费拉的画,还在她的那套小公寓里收着呢。
其实,更早以前,她买过的那三五幅画,都是挂在客厅和卧室的墙上的,唯独那一幅,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收到以后,便一直用纸包着,没有挂起来。
“你变了,姐姐,你不潇洒了。”江承璟站在旁边,一言难尽地望着她。
月初霖没说话,找了个人少的展馆,靠着大大的玻璃窗坐下。
“别难过啊。失恋而已,谁还没有过呢。”他不要脸似的凑上来,伸手勾住她的肩膀,晃了晃,“只是你这反射弧太长了点。看看我,这么优质的一棵窝边草,要不要尝尝?绝对鲜嫩多汁。”
月初霖笑着拍开他的手,推了他脑袋一把:“别胡说八道。”
也就是这天,关于森和的新闻终于出现转机。
持续了数月的混乱状态,在一则管理层大换血的消息之后,得到控制。
在新的高层名单里,不见了郁启鸿的名字,多了郁驰越的名字。
月初霖只扫了一眼,便忽然放下心来。
这就意味着,他终于接近胜利了吧。
她望着窗外的蓝天微笑,然后放下手机,在心里遥遥祝福。
八月底,月初霖收到王珊珊发来的消息,告诉她,婚礼定在来年三月,邀请她一定要出席。
她看了看日历,这才发现,离她要离开法国的日子也不过只要三个月了。
国内公司内部竞聘的程序又一次启动,她担任线上面试环节的面试官之一。
新的人选依旧敲定得很快,是一位入职刚好满三年的男同事。
在老许的安排下,两人在线上沟通工作上的交接事宜,而国内的公司,给新的工作安排也已经提上日程。
**
月初霖是在机场接到的老许发来的工作日程。
正是平安夜,全法都已经放假,机场的人倒是不少,一年一度的长假是外出旅行的好时候。
月初霖一边在值机柜台排队,一边盯着日程表里的“森和集团总部会议”这几个字皱眉。
明明是早就转交给别人的工作,时隔两年,居然又安排到她这儿来了。
她想了想,算算时间,拨了个语音过去。
“领导,我看到日程表上给我安排了森和的工作,我记得这个以前是有佳姐负责的,为什么会突然安排给我呢?”
那头老许的声音断断续续,听不清晰,只能勉强辨别出那两声笑:“哦哦,这事啊,这两年的确是佳佳负责的,不过,她最近回家休产假了,孕妇嘛,要多体谅,其他人,不是没做过这个领域的专业会议,就是时间排不开,正好你回来了,就只能请你担当这个重任了。”
“领导,我——”
话没说完,那边老许也不知是不是信号不好,压根没听到,直接就打断了,语重心长道:“初霖啊,好好干,别辜负我对你的信任,你这次从法国回来,履历上肯定漂亮了,用不了多久,职级就能再上一层的。好了好了,不多说了,我这边还要开会,等你回来,组里大家给你接风洗尘。”
语音电话就这样莫名其妙挂断了。
月初霖低头看着手机界面,不知怎的,心里有种怪异的感觉。
可还没等她多想,柜台空姐的声音便吸引了她的注意。
“女士您好,这便是经济舱柜台,您的舱位已经升级为头等舱,待会儿可以直接走头等舱通道和休息室。”
空姐甜美的微笑和话语让她一阵疑惑:“头等舱?我记得我并没有选择升舱呀?”
这趟航班头等舱机票将近六万,公司差旅报销只有经济舱,她怎么会给自己升舱?
空姐笑着摇头,表示不清楚内情,只知道的确已经改成了头等舱。
不知怎的,月初霖心底那种怪异的感觉更重了。
她这辈子仅有的几次坐头等舱的经历,都是和同一个人在一起。
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整个候机的过程,她都无法集中精力,捏着手机,时不时观察着休息室的大门。
可什么也没发生,更没见到熟悉的面孔。
直到登上飞机,坐到座位上,她才渐渐平静下来。
心底划过一丝不太明显的失落。
大概是航司的圣诞特别活动吧。
她依稀记得前几天的确看到过类似的广告,针对累计飞行里程达到一定数量的旅客,会在圣诞期间随机抽取幸运者,免费升舱。
她一直是这家航司的会员,这两年的飞行里程也的确不少。
空姐送来香槟,她靠在宽敞的座椅里,望着舷窗外空茫的蓝天白云,心底一片惆怅。
十个多小时的航程很快过去,抵达P市机场的时候,正是凌晨一点。
无亲无故的人,当然不会有人来接机。
江承璟倒是提过要来接,可前天晚上又说临时有事,来不了了。
于是,寒冷的冬夜,月初霖一个人推着两只笨重的行李箱,艰难地坐上出租车,一路疾驰回小区。
熟悉的建筑,熟悉的空气。
凌晨无人的街头,她站在小区门口深呼吸,四下看了好一会儿,才推着箱子继续往里去。
才走到单元门口,她的脚步忽然停住了。
不远处的临时停车位上,停着一辆熟悉的黑色奔驰SUV。
她就这样扭着头,看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被寒风吹得再站不住,才猛然回过神来。
怎么可能?
她急急忙忙按开电梯,七手八脚推着箱子进去。
一点点攀升的数字,就好像她现在揪紧的内心。
叮的一声,电梯停下。
短暂的失重感离去时,门向两边缓缓打开。
狭小的走道里亮着灯,照在一道熟悉的身影上。
他穿着黑色大衣,捧着一束玫瑰,就那样站在门口,轮廓深邃的脸上含着淡淡的笑意,好似一缕春风,能将外头的冰雪融化。
他说:“欢迎回家。”
这辈子,第一个和她说“欢迎回家”的人啊。
她依稀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她一时兴起,将这个站在高而冷的雪山之巅的男人拽进庸俗浮华的红尘里。
那时,谁能想到后来发生的一切?
四年也好,两年也好,这么多个春秋过去,他依然在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她走过去,隔着花束和他拥抱。
包花纸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里,她说:“郁驰越,圣诞快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