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落实诚从不掩饰自己,这宫里头谁不期盼过好日子,谁不想当人上人?只是当人上人的路子很多,比如锦云追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叫哥哥,比如陈发天天到司礼监抱大腿……
霜落想,她要和阿吉一起当人上人。
同魏倾告别后霜落回浣衣局告半天假。这会是正午,春日的太阳暖烘烘照在身上,新长的柳枝嫩芽儿裹着春风翩翩起舞,就连清风中都弥漫着馥郁。
霜落心情比四月天还亮堂,她仰面深吸一口皇城甜甜的气息,全身心舒展开来。一路回浣衣局,霜落见谁都笑,顺手帮酒醋面局从木车上卸下一袋白面,两桶糖浆……
因着霜落手脚勤快又热心肠,她在酒醋面局是出了名的人缘好。这丫头总是和和气气的,酒醋面局的当值太监罗柄祥很是喜欢她。
“丫头今儿碰着什么喜事,也说给我听听乐呵乐呵。”罗柄祥用陶瓷碗端着水递到霜落手中,“近来局里人手不够今日还好碰上你,不然有的忙。”
霜落就是出了点力气,她笑嘻嘻接过喝了口,咂咂嘴:“甜的!你加糖了?”
“嘘——”罗柄祥堵她嘴巴,“广南刚送来的糖浆,甜度管够!今儿让你尝尝鲜了。”
霜落一口气喝完,满足的拍了拍小腹,才说:“我有对食啦,下午到十三所看屋子去……”
闻言罗柄祥惊道:“怎的如此突然?之前也没听你说心悦谁,是哪个宫的太监,人靠谱不?”
霜落省略被廉王妃为难一事,说起阿吉神采奕奕,却见罗柄祥眼神一点一点暗淡下去……罗柄祥踌躇片刻,才问:“是钟鼓司的那个阿吉吗?前几年被调去太庙守灵,今年回来了?”
“对对,你认识他?”
罗柄祥嘴巴一撇,皱眉道:“你怎的挑中了他。几年前我两一块入宫,他就是个惹事精,也不知道为什么隔三岔五到宝纱司挑事,结下好多仇,据说他去太庙守灵是避灾去的。”
霜落这才反应过来,她对小太监知之甚少,除了垂涎人家美色就剩倾心两次搭救了。关于小太监的过往,交际她一无所知……
眼下罗柄祥说起霜落便来了兴致,她眼巴巴的凑过去打听:“关于阿吉,你知道多少?”
罗柄祥是个老实人,典型的谁对他好他就与谁掏心窝子,因此也不瞒着一五一十道:“我两丁卯年一块入宫,那小子生的俊又会来事,因此很招人喜欢。可没过多久大家就发现了不对劲,阿吉似乎不能控制情绪经常发狂,发狂的时候到处惹是生非……大家都说阿吉有癫狂症……”
幸好不是狐狸精病,那就不用吃她了。可癫狂症又是个啥?霜落不知道,不过听到这里霜落基本已经确定:小太监就是有病!怪不得总莫名其妙生气,原来是犯病了。
平心而论霜落是有点怕的,可怕没用。两人现在就是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同生共死的那种,都结为对食了难不成还能离吗?
霜落不是过河拆桥的人,人家好歹救过她的命,俗话说妻不怕衣旧郎不嫌糟糠,既是拉了勾许了誓,那就要过一辈子的,还是得尽快想办法治病。
罗柄祥见她愁眉不展,以为是吓坏了。他抓耳挠腮,想想也是哪有新婚燕尔就当面说人家坏话的。他自觉失言,便补救说:“人都是会变的,兴许在太庙吃苦头转了性子,病也好了。拿着,一点点心意……”说罢从袖中掏出碎银子塞给霜落。
临走前罗柄祥偷偷塞给霜落一小罐蜂蜜,说是私货,霜落揣着回浣衣局把蜂蜜给了妙心。
因为早上春桃的事浣衣局一片死气沉沉,众人埋头干活不敢多言,丝毫没有往日吵吵闹闹的人间烟火气息。妙心一整天都黑着脸,拧成结的眉头她自个抚了一上午都没抚平。
妙心拎着她进屋关上门,语气颇为疲惫:“今儿颐倦斋的事我听说了,小六子……确实做不了你的对食,是我草率了。”
霜落忙压低声音:“小六子是……你知道了?”
妙心点点头,“昨儿个郡王的鹦鹉飞上房檐指派她去取,小六子笨手笨脚,一不留神从房檐上摔下来差点当场没命。”
怪不得小六子今早没去颐倦斋,“她受伤了?严不严重?”
“命还在。我方才去看她,她都跟我坦白了。”妙心言语艰涩,转而道:“其实我现在最担心的是你。陈发今日走了但你与廉王府的仇是结上了,日后没个靠山怎么成?”
“你那对食刚进宫能有什么能耐?以后肯定护不住你。浣衣局的地位你也知道,我出了这儿啥也不是。总之,你还是得抓紧时间找个靠山。”
妙心说的霜落都清楚,可靠山哪是说找就找得到的。她入宫六年早认清了,自己没抱大腿的命,要有早抱上了。与其成天折腾找个靠得住的主子,不如躲在浣衣局安生度日。
她以前一直是这么做的,心无旁骛姑姑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别的宫女忙攀高枝儿,忙打情骂俏,霜落只会老老实实洗衣服。可如今她动了廉王府这尊大佛,往后不抱条大粗腿怕是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姑姑,你说后宫娘娘贵人们有这种掉脑袋的烦恼吗?她们是皇帝的女人肯定不怕廉王夫妇,要不……我努力努力……”
这是一个危险至极的想法。
妙心霎时火冒三丈:“呆瓜!我说的话你没记住不是?皇……那个人是你能惦记的吗?他面若修罗如恶鬼索命,你上赶着到他那里投胎吗?前几年多少想爬龙床的宫女一夜消失你不记得了?你真是……不惜命!”
妙心气不过,冲霜落手心啪啪就是两下。
说起那人妙心腿都打颤。她入宫久什么血腥的场面没见过,可当今圣上的狠辣手段无人能及,光听听他的名字就让人不寒而栗。
霜落被骂被打也不恼,好脾气地说:“您想哪去了,我这副模样可没有当娘娘的命,再说伺候那样的人脑袋岂不是掉的更快?我的意思是,现如今后宫哪位娘娘正得盛宠?我回头打听打听到她跟前露露脸,献献好,指不定就抱上一条金大腿了。”
得知小丫头没那心思妙心才松了口气,又泼冷水道:“省省吧,陛下对后宫嫔妃的脑袋就跟砍瓜切菜似的,至今也没听说哪位沐浴皇恩。”
哼,这届皇帝果然不行!连个宠妃都没有。
霜落找到对食要搬出去的消息不过一会功夫就传遍浣衣局,顾及今日出了人命大家嘴巴缝的严严实实,倒没说什么不中听的,霜落难得清净。
她进下房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她的东西少之又少。云芝这会不在,一向沉默寡言的朵兰竟主动开口与她说起话来。
“你这步走错了!”朵兰十分惋惜地说:“一个刚进宫的太监能有什么前途?脑袋保得住一时保不住一世,早点另作打算吧。”
霜落没想到朵兰竟会说这些,她笑了笑:“我觉得阿吉挺好的。”
朵兰摇摇头,看她的眼神犹如看扶不起的阿斗:“被罚跪的那天,你就该去廉王府找廉王。廉王出面什么都解决了,你还能当主子。一步错步步错,若你现在去找廉王,说不定……”
“停——”霜落打断了她,“我真的觉得挺好的,主子什么的不适合我。”
……
一下午霜落都在十三所忙碌,因着念及之后要银钱打点她没敢多花钱,最后盘下一间两舍的小院。这小院位置偏了些好在地方够大,东西各一座院落,西边已经住了一对对食,霜落和魏倾住东边。
屋舍跟前就是一块空地,上头杂草丛生土地是肥沃的黑色。霜落简单置办了屋舍又借来锄头翻地,她撩起袖子裙摆系在腰间,愈发衬得一小截杨柳腰纤细。
小丫头身子骨看着娇弱,实则浑身都是使不完地劲儿。一锄头下去挖起大块湿哒哒的泥,哼哧哼哧十几下都不带歇口气。
直至忙到月明星稀才歇火。霜落出了一身汗,从隔间冲洗干净出来,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今儿晚上……是她的洞房花烛夜?
霜落眼神落在面前那张床铺上:她已经把自己洗白白了,还该做点什么啊?
第十一章 滚下去
十三所的住宿条件比起浣衣局简直不要太好,床头的雕花铜质小香炉燃起香薰,味道是淡淡的甘松。因着门窗紧闭,屋内四处染上清香,霜落身上也不可避免的浮上一层。
她干了一天活已经乏了,若是平时早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两眼一闭管它外头是风是雨。可今夜不一样,一想到要与男子共处一室甚至躺在同一张床上,霜落一颗心就不受控制地狂跳。
一会是不是得帮阿吉更衣?说不准还要伺候他沐浴,干活她在行,伺候男人的经验可完全没有啊。更何况小太监还有病……她是该伺候的轻些呢还是重些呢?光想想就紧张。
霜落愁的头疼,就在此时院门吱呀一声,似乎有人进来了。屋外圆白小石铺好的路上传来哒哒哒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霜落霎时屏住呼吸。
她背对着门,忽觉一阵清风卷进屋子,甘松的香气淡了些。抬头转身,那袭青褐宫袍包裹的秀颀身量已经立在跟前了。
魏倾在福宁殿看了一天折子,用完晚膳屏退下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门。他踏着月色而来,一路穿过水榭廊亭,假山松石,甚至在护城河边上站着赏了会儿月。
一路夜风徐徐送来阵阵花香,月色顺着檐角倾泻直下宛若镀了层白霜。魏倾心情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还带了几分愉悦,远离皇城后好像一切都置身事外。
十三所的住处他自然不放心完全交给霜落打点,苏茂才早在暗中有所安排。他进屋后飞快扫视一圈,还行,置办的家具,摆设都合他的心意,香薰也是平日常点的橘洲甘松。只是,那黄花梨月洞门架床上贴的大红“喜”字是什么鬼?
只见那榫卯精密的镂空雕花床栏上,左右两头各贴一个大大的“喜”字,床四周的帷幔上还挂上了红绸,就连床上铺着的也是大红喜被,仔细一看上头竟还绣着鸳鸯戏水。
绝了,这个苏茂才真当他成亲呢!
魏倾不喜下人妄自揣测圣意,尤其这人还是跟着他好几年的苏茂才。
好心情就这么消失殆尽,魏倾眼底恢复平日一贯的阴郁。他走至床边掀开大红喜被,果然,里头铺满了红枣,花生,桂圆,莲子,以及床边一地的果壳……再看看小宫女嘴边沾着的花生屑,她还吃的挺欢。
自魏倾进屋后,霜落一颗心砰砰直跳,简直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紧张,手指握紧忽而想起方才从床铺上抓了一把花生,剥好壳她吃了一半还剩下一半。
屋里有点闷,霜落晕乎乎的却注意到小太监眼里藏不住的凶光:这人果真有病,洞房花烛夜也能不高兴。
能怎么办呢?哄呗。
“你要吃点吗?”霜落将手里的花生递到他面前,“我都剥好啦,挺香的你尝尝。”
她见魏倾不接便又往自己嘴巴里塞了几颗,边吃边道:“十三所办事效率还挺高,我出点银子他们就全部打点好了。家里的装扮你喜欢吗?院外的地我都翻新好啦,你喜欢吃什么我种点?”
家?这丫头竟把这里称作家!魏倾二十几年的人生可没这个词。
“随你去吧。”他淡淡答。
没有发表意见,霜落便视为小太监对她的安排很满意,又喋喋不休道:“我喜欢吃萝卜可以种点,妙心姑姑喜欢青笋,明日我就去……”
“过来——”魏倾打断了她,他抬起青褐宫袍的手臂面对霜落,吩咐道:“帮我更衣!”
帮忙更衣霜落倒是没意见,对食不就两个人搭伙过日子么,寻常夫妻会做的事他们也要做,她就是手有点生。
霜落也不犹豫,凡事都有第一次,一回生二回熟她就不信自己搞不定。不就是脱个衣服么,她刚进宫在司苑局干苦力那会天天剥玉米棒子,一天剥上百个不在话下。
把小太监当成玉米棒子,脱衣服也是一样的流程。这样想着,霜落贴近伸手开始扯他的领口。
离得近了,霜落才发现自己无法将小太监当成玉米棒子。男人身上清冽疏离的气息笼罩着她,像一张细密的网堪堪从头顶落下,无处遁形。
领口扯开一点便泄出大好光景,修长白皙的脖颈之下是若隐若现的锁骨,散发着一股令人神志不清的气息。那锁骨形状优美,该凹陷的地方凹陷该突出的地方突出,一寸一分都透着魅惑……霜落仰头视线往上,便看到男人棱角分明的下颌骨,以及昏黄灯光下上挑的眼尾……
要了命了。
霜落自己都不曾发觉地吞咽了下口水,脑海里一闪而过某些突兀的想法:她不光想扒了小太监衣服看个究竟,还想上手摸摸……
好在魏倾发言及时制止了她这个危险的想法,“怎么笨手笨脚的,你不知道怎么伺候人更衣吗?”
“以前没做过。”霜落如实道,“你放心,多做几次就会了。”
魏倾一开始的想法很简单:物尽其用。小宫女既然进了他的屋子,那就得做事。平日贴身伺候的事都是苏茂才亲自来,这里可没有苏茂才。
不过看这蠢东西的样子,不提点几句怕是都不知道从哪儿下手。“先脱帽子,再解腰带,记住了!”
“哦哦!”霜落受了提点才明白过来先后顺序,手从领口移开去解小太监的帽绳。
手移开了,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却怎么也甩不掉。她出神的功夫,手上动作不停地和一根帽绳纠缠。
太监的巧士帽做工精巧,帽绳上有一颗搭扣调节松紧。霜落手生,再加上紧张,竟是越解越紧了。最后帽绳缠作一团,简直无从下手。
魏倾还扬着下巴,火气噌噌直冒:“咳——你是打算勒死我吗?”
“没,不好意思啊我好像打了一个死结,解不开了——”她的言语中处处透露着懊恼。
魏倾耐心丧尽,他想砍人!
霜落看他似乎憋红了脸,既内疚又着急:“别慌,我去找把剪刀来,你等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