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英在下首瑟瑟发抖,不知该接什么话,好一会儿才连连点头,“满天星斗,陛下自然是最大最甜的那一颗!”
皇帝寒了心,望向了阮英手里捧着的那一个小软枕。
这小骗子太不知好歹了,他辗转反侧到深夜,便想去看看她被罚站的凄惨模样,若是她服个软说上几句好话,他便也给她个台阶,将她给赦免了,可谁知还没走近,就瞧见她正喜滋滋地同辜连星说话。
皇帝的心有一瞬沉到了海底,这一会儿将郁气发散了出去,稍微好些了。
“也好,她欠保元一条命,若真两心相知,朕也心安了。”他语音冷冷,“也省得戳在朕的眼窝子里,惹朕生气。”
阮英在一旁缩头缩脑不敢言声,却从陛下的语音里听出了几分失意。
陛下的沉郁之气,一直延续到了大朝会,待那左右臣工在深阔的殿宇里站定,开始一一奏报时,陛下都还寒着脸,不发一言。
今晨恰逢各地盐务进京述职,皇帝蹙着眉头听了一时,皆是前些时日奏折里的内容,这便无心在听,脑中回想起昨夜那两排写在清静经扉页的嚣张之言。
“世间鲜有真可爱者,唯老子一人也。”
皇帝冷嗤一声,心头火起。
侧头唤了一声阮英,叫他拿纸笔来。
阮英不知陛下作何用处,依言奉上,皇帝执笔,往那纸上刷刷几笔写下。
“敢在清静经上大言不惭,视古今圣贤如无物,目中无人,可知谦虚二字如何写就?”
皇帝御笔挥下,拿在手里待墨迹干透,甩手递在了阮英手里,“拿去寿康宫给太甜女冠。”
下头的两淮盐运使正慷慨激昂,忽听得陛下说了一句太甜女冠,愕然抬头,便见陛下正挥手叫身边儿大总管去,便又低头,继续奏报。
阮英捧了陛下的墨宝,一溜小跑领着几个小内侍亲自去了,待奔到寿康宫门前,正撞上太皇太后在院子里打太极拳,忙下跪称礼。
太皇太后见阮英跑的脸白,忙问起来:“陛下这会儿应当在大朝会,你如何抽的开身?”
阮英斟酌道:“陛下给姑娘写了一封信……”
太皇太后闻言登时喜上眉梢,连忙叫他去。
“小孩子觉多,正睡着呢!无妨无妨,你快去,莫耽误了陛下写的情信。”
阮英一怔,也顾不上什么,捧着信就转后头去了。
姑娘家的闺房总不敢直闯,阮英就在外头喊了一声:“姑娘,接旨啊!”
星落在被里睁开眼,迷迷糊糊听得外人有人吵嚷——她昨晚没了软枕,一夜不安生,这会儿正困得厉害。
“我怎么听见外头有野驴叫唤,这里不该是老君山呀。”
青团儿在床下头的矮榻上迷迷瞪瞪的起来,主仆俩又睡了一晌,再醒来时,就听门被敲的哐哐响。
“姑娘,姑娘,圣旨到啊!”
星落一下子惊醒,拍拍青团儿的头,愕着双眸:“狗皇帝来取我小命了?”
青团儿噌的一声跃起身,一把捂住了姑娘的嘴,冲着外头喊:“来了来了。”
阮英在外头晾了一身汗,普天下就没见过姑娘这般接圣旨的,再一瞧宫门,青团儿探了个脑袋,良久又冲了出来,跪着把旨给接了,又一转身钻进了室中。
阮英在外头又喊:“陛下等回音呢!”
星落迷迷瞪瞪地接过青团儿手里的纸,搭眼一看就给气着了。
师尊的清静经落在陛下的手里也就罢了,还拿这句话来斥责她,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气鼓鼓地叫青团儿给她笔,龙飞凤舞地在陛下的字迹之下写就:“陛下饱读道经,怎会不知老子二字乃是老君敬称,其二,此经乃小道师尊所有,字迹也是师尊所写,小道师尊仙风道骨、救济穷苦,即便自夸一句真可爱又何妨?”
青团儿战战兢兢地将回信递给阮英,阮英万万没料到姑娘是这般回信,一咬牙,托着纸往回赶。
还未出寿康宫的门槛,太皇太后望着他的背影,欣慰道:“真别说,这小胖墩儿,还挺轻盈……”
阮英赶至大殿,各地进京的地方官员正在奉上为太皇太后进献的贺礼单子,但见阮英捧来回信,陛下展开一看,眉眼即刻便染了层霜雪。
皇帝执笔在星落的回信下写起了小行书。
“教出你这般目中无人的徒弟,你那师尊也非善类,依朕看来,你那师尊不是真可爱,真可笑才是!”
阮英再度接过,送去寿康宫,又换来姑娘的回信。
“事已至此,小道先吃早饭了。”
皇帝再度落笔,小行书只写了三五字,突然越看自己的字迹越眼熟,他停下笔来,叫阮英取来那本清静经。
翻开扉页,对照了那一竖行字迹,再看一看自己方才写的小行书,皇帝忽然醍醐灌顶,陷入了沉思。
这清静经扉页的字迹,怎么同他的字迹,一模一样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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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糖墩反杀(三合一)
有那么一瞬的错愕, 之后皇帝便面对着极深阔的殿宇、满朝堂的臣工,认认真真地拿着清静经,看着那扉页上的两竖行小行书, 一一对照起来。
归功于天家的严苛教育,皇帝的字打小就写的极好,尤爱前朝养仲先生的一手小行书,多年来写就,早就有了自己的风骨——小行书往往被世人称之为“急就”, 可皇帝却写的不急不躁, 诗骨苍秀。
他着急比对,连朝臣们的奏疏也不听了, 直叫阮英搬来了龙案,献上一杆万国来朝紫毫笔, 一手撑在了龙案上,一手提笔写下那十五个字, 便叫阮英来看。
“你来看, 有何不同?”
陛下声音清润, 听得堂下正在上奏的工部尚书一愣,他正谨慎地奏起关于中原四地的水利疏通一事, 忽听得陛下开言,便停了下来。
皇帝意识到了, 站直了身,视线从那些站的笔挺的朝臣们身上缓缓扫过,认出好几位在书法上极有建树的朝臣来。
“……累了吧,都来为朕掌掌眼。”
朝臣们这下面面相觑, 互相对起了眼神——陛下绍承大统时, 虽尚在冲龄, 可向来在国是上夙兴夜寐,尤其对于听政一事更为兢业,向来都是心无旁骛,可今儿是怎么了,破天荒地开起了小差不说,竟还领着臣工们一起逃学,简直叫人瞠目结舌。
朝臣们无论老壮,各个都思量着、斟酌着、慢慢儿地往龙案下聚拢时,阮英正觑着陛下的神情,仔仔细细地对照了两组字,小心翼翼开言:“奴婢眼拙,只能瞧出来,您写的‘有’这个字儿,出头那一捺,像是要飞起来一般,而经书上的这个‘有’字儿长得就挺像个老实人的。”
皇帝认真地看了一下,果真如此,便拿眸光望住了下首那一位翰林编修石乘云,“探花郎可有什么见解?”
石乘云乃是去岁殿试前三甲,一路从县试顺风顺水考上来,除了英武的相貌,还有那一手十分潇洒的行楷,他在朝堂上向来得不到进言的机会,这会子遭到圣上点名,极为受宠若惊,认认真真地比对了一番,斟酌道:“臣慎重观之,二者皆为小行书,风骨隽秀,许是题于道经的缘故,这经书上的字体更加闲适悠然,落笔不急不慢,而陛下方才新写,却较之更为稳健雍容。”
朝臣们闻听此言,纷纷颔首,似乎都赞同探花郎所言,皇帝叫阮英一手举字,一手举经,再令朝臣们畅所欲言。
于是有人说老这个字,经书上胖一些,陛下写的瘦一些。
有人说鲜这个字,经书上比划分的略开,陛下则更为紧凑。
声多而杂,皇帝也有些迷惑了,倒是右相老当益壮,抚了抚胡须,一言落地,镇住了四座。
“若是找不同,自是字字皆有细微不同,可若是瞧形意、走向、风骨,这显然为一人所写,依臣愚见,倒像是同一人两个时期所写,”他指着那经上的字,“臣对陛下一片情深,陛下所批复臣的字字句句,臣皆装裱供奉,由此对陛下的字体变化尤为熟悉,这经典上的字,倒令臣回想起陛下从前初承大统时的字体,比当下多了几分豪纵,缺了几分从容。”
一席话直说的朝臣们纷纷注目——这姜果然还是老的辣,一番分析下来,既夸了自己、又捧了陛下,当真是一箭双雕。
皇帝闻言登时有了顿悟,坐在宝椅眉头浅蹙,想了一时,才令阮英唱了退朝,这便慢慢起身往寝宫而去。
云头满载日光,一时隐一时现,皇帝在天街上走的缄默,把自己这二十一年使劲儿地给回想了一遍。
时间回溯至七年前,西州府逃出来两位私塾先生,冒死敲了登闻鼓,将那西洲摩教横行、滥杀无辜,生生将西州佛国变成人间地狱之情势上报,皇帝即刻签发三万护国军,直将西洲之摩教人一一诛杀,才使西州府免于摩教的荼毒。
自此事之后,皇帝深感宗教使人癫狂,这便研习中土各教各门教义,倒是读出了一些感悟,例如佛门修来世,禅道修本心,偈教修今生,唯独道家,无所不修,万物皆可修。
皇帝通读了道家经典,竟迷上了道学,恰逢国中无事,这便往那中原仙地老君山去,连头带尾住了九日,并拜了那一百四十岁的许天师为师尊,得了个星宗的名字。
信步踏上东长街,皇帝慢慢儿往前走,春阳落在肩头,顿生些许的暖意。
七年虽长不短,皇帝才刚过弱冠,正当好的年纪不至于记不清晰,清静经上的字或许是他读老君所著典籍上了头,有感而发,可他真真切切地不记得自己还收了个骗子当徒弟。
话又说回来,那小骗子乃是四年前上的老君山,时间上也对不上。
皇帝眉头蹙成了一道深谷,又细细梳理了一下那小骗子说过的话。
她说,她师尊日日夜夜挂在墙上。
想到这儿,皇帝在熙暖的天光下打了一个冷颤。
莫不是许天师敷衍这小骗子,叫她拜了自己的画像为师?可皇帝清晰地记得,那老君山上一幅自己的画像都没有。
还有那小骗子口中的师尊,称什么北辰星君——这般的尊号,一般都是得道飞升之后封的,又怎会是他?这天底下没人胆敢给皇帝封道号,除非皇帝自己。
皇帝止了步,默默地在原地站定,日光一晒,面上青白一片。
若那小骗子口中的师尊当真是他,那可真够难堪的——他指摘了多少句她师尊啊,就在刚刚,还在说她师尊真可笑。
真可笑的是谁啊?
皇帝觉得自己近来常被羞辱,归根究底全是那小骗子惹出来的事,他按下心里涌起来的尴尬感,叫阮英去传骁翼卫指挥使杜南风,自己则踱步到那千步廊下歇息。
杜南风尚未往中原而去,入宫来的迅驰,谨慎听了陛下的嘱托。
“往那老君山再走一趟,将黎星落四年的轨迹查探清晰,着重要将她师尊查个明白。”
杜南风领旨而去,皇帝便从那千步廊起身,满宫殿的游走起来。
春末的日头晒的人生乏,星落起了身,慢悠悠地吃了一小碗鸡丝银面,青团儿就在一旁愁眉苦脸:“……这就跟陛下杠上了,您也不慌。”
星落搁下了筷,慢条斯理地看了她一眼,“你瞧瞧我印堂发不发黑?像不像个短命鬼?”
青团儿的视线茫然地在姑娘脸上扫了一遍。
“短命鬼不像,合贞女冠说您能活到一二百——就是您总仰睡,后脑勺的头发都翘了起来。”
星落一慌,连忙拿手去摸,果摸到一片不服帖的头发,哀嚎一声。
“这是要翘辫子的征兆啊,快给我拿刨花水来压一压。”
这一压就压了小半天,可惜总有几捋不服帖,主仆二人忙了个寂寞,便听外头有清雅女声响起,是太皇太后身边的清溪姐姐。
青团儿忙启了门迎她进来,清溪是个眉眼温和的姑娘,她站在殿前,轻抚了抚鬓发,笑着望住了星落。
“姑娘大安,许是昨儿个没睡好,眼圈怎地有些乌青?”她寒暄了一句,又笑道,“倒是不碍姑娘的颜色。”
星落笑了笑,牵了她的手坐下,“道家一向驻颜有术,姐姐无事可跟我修道。”见清溪姐姐跃跃欲试,星落又问起来,“姐姐来一定有事……”
清溪说不敢应姑娘的一声姐姐,“昨儿衣裳没量好,一时造办局又来量体,娘娘特特命奴婢来请您过去。”
星落心里不情愿这些应酬,面上却应了一声是,“量了体便无事了吧?”
清溪笑姑娘可爱,细声道:“今晚上太后娘娘在昆明湖上蟠烟阁设宴,太皇太后要姑娘您一同陪着去呢。”
星落想起昨晚撞脸太后娘娘被罚的那一宗,登时有些畏难,蹙着眉应了一声是。
说完了话,清溪便笑说还有事忙,青团儿便去送,却听外头有鞭声由远及近的响起,清溪面色一凛,慌忙在廊下跪下,见青团儿还傻愣着,立时上手扯了一把青团儿:“万岁爷驾临了。”
青团儿傻乎乎地跪下,回身照顾自家姑娘:“姑娘快躲到床底下去。”
星落早就闻声躲进了门后,听见青团儿这般安排,立刻往那小窗下的贵妃榻后蹲下躲起来。
清溪规规矩矩地跪好,心下却觉得十分讶异:这些年来,宫里陆陆续续也小住过几位姑娘,纵是那般柔婉端庄的女儿家,都是逮着机会往御前露脸,偏这位仙姑,非但不往上扑,反而跟耗子见了猫一般,恨不能挖个洞藏起来。
正自思量,便听那院外响起清润一声问询:“如何又来?”
陛下的嗓音很好听,有种雨打青叶,溪水淙淙的清冽况味,只是这话却问的没头没脑,清溪再听了一耳朵,便听有人谦卑回话。
“回陛下的话,昨儿给姑娘没量周全,今日太皇太后娘娘命奴婢再来为姑娘量体做衣裳。奴才这里选了十匹时兴的料子,拿给姑娘挑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