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母后前日闹的不愉快,到底要解决掉,皇帝便起身迎了母后入殿。
消停了一日,林太后此刻的面色尚算和气,问了几句陛下的起居饮食,才切入正题。
“……皇儿收走了赤金令牌,打算给谁管呢?”
皇帝哦了一声,忽然想到那枚赤金令牌,这会儿还在那小妖道手上。
“朕自个儿管。不劳母后费心。”
一句话又将林太后的火气勾了上来,她忍了忍,道:“前儿你为着那姑娘当众落了哀家的面子,昨儿又当着哀家的面儿把她领走了,皇儿,你莫不是真想立她为后?”
有些话不挑明了倒不让人多想,若是一挑明,倒让皇帝默了默,心间有一霎的雷动。
他不说话,林太后却以为他默认,带了几分气,“这么些年了,你总不愿将就,哀家以为你朝堂政事管的好,立后一事也定有主张,未曾想你竟也是这般糊涂——那姑娘什么心思,皇儿莫非瞧不出来?”
皇帝蹙眉,“别把女儿家想的太肤浅。”他语气深稳,一字一句,“世间之大,各有鸿鹄之志,母后既不了解,便不要妄加揣测。儿子虽也不喜她的跳脱不羁,可人家也未必愿做朕的皇后。前日之事,儿子希望再没有下回,如若母后执意如此,那朕只能下一道圣旨,叫她不奉懿旨,离您远远的。”
此言一出,直让林太后吃了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儿子如今竟为了一个小姑娘,三番五次驳她的面子,今日更甚,竟直接给了那小姑娘不奉懿旨的特权。
林太后有一瞬的委屈,眼圈儿登时红了。
“哀家执掌后宫多年,自问赏罚分明,不会无缘无故地针对谁,万没想到哀家的皇儿,竟为了一位女子,质疑起哀家的用心……”
到底是生养自己的母亲,皇帝将语气放缓,温言说道:“……儿子终归是要立后,也会同皇后比肩而立。无论中宫是谁,母后若是不能想明白如何同将来的中宫相处,那此一类令母后气闷之事,还会有之。”
林太后吃惊地止住了泪水,只觉得心里苦极,“从前皇儿从不这样,如今倒是为了她,这般指摘母后……”
皇帝半垂眼眸,视线慢慢地落在桌案上的龙纹。
好像从来没有同母后讨论过关于立后一事,今日一谈,却直接越过人选,说起了婆媳相处之道,显然是拿那小妖道当成了皇后在假设。
皇帝有些奇怪自己的假设,好像落入了皇祖母的圈套,几年间,太皇太后传了好几位姑娘入宫,他几度躲开逃避,这一回却有些不一样。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皇帝也无法确定,见自家母后落泪,皇帝沉默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林太后见自家皇儿这般,也有些心灰意冷,一时转不过来弯儿,这便站起身来,自顾自地出了皇帝寝宫。
皇帝往那书案前坐了一时,只觉得一颗心上下不靠,悬在中间十分地难受,令他心慌。
他弄不明白此等情绪如何而来,沉默了一时,便换了常服,信步出了紫宸殿,一路往寿康宫去了。
太皇太后这会儿正坐在正殿宝座上,听清溪给她念话本子,一见皇帝来了,喜笑颜开地问起来,“今儿来陪哀家吃午饭?那敢情好,你姑母呀,叫人在民间摘了些榆钱,膳房就捏了榆钱窝窝,说是蘸了辣子吃,十分地爽口——快坐下,哀家正听珍珠衫呢。”
珍珠衫,大抵就是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吧,皇帝在一旁坐着,品了几口茶,余光总落在殿前的那一片儿亮砖上,日光晒着那一块儿,上头铮亮,能透出人影来。
偶有宫娥静悄悄地迈过来迈过去,就是不见那小妖道的影子。
这懒觉睡的可真够长的,皇帝在心里冷笑,朕都起床几个时辰了,她还在蒙头大睡,这般懒惰,如何能有底气劝农桑、勤耕耘,做一位贤明的皇后?
正想着,太皇太后听完了这一篇,便扭过头同皇帝说话。
“今儿听的是珍珠衫,说的是那东海里的龙女,和岸上的小书生,拿珍珠衫做筏子,一来二去俩人就好上了。”
她笑眯眯地看着皇帝,“听说这几日你同糖墩儿,因着衣裳枕头的事,有过几回交流,哀家看着很是高兴。”
皇帝的长眉几不可见地挑了一下,他略一思量,同皇祖母说起星落来。
“如今朝野纷纷议论,您为孙儿内定了皇后……”
皇帝的话还没落地,太皇太后已然眯起了眼,敏锐地捕捉了自家孙儿眼中的一些不自然,立时起了戏谑之心,登时打断了皇帝的话。
“没有内定,谁说的?”
皇帝:???
他怔住,太皇太后却又补了一刀,笑眯眯地问他,“是哀家的乖孙儿,自己个儿臆想出来的吧?”
皇帝:???
他无言,垂眸假作无事发生,一时却有小宫娥奉了一盘甜点上来,最上头俨然是两串鲜亮的糖葫芦。
太皇太后就顺手递给了陛下一串,絮絮叨叨,“糖墩儿就是糖葫芦,大约是津门话吧,她进宫快七日了,也该回去了,今儿哀家特意叫膳房里熬了糖浆,做了两串儿。”
皇帝眉心一蹙,十分嫌弃地将糖葫芦放回盘中。
他打小自律,甜食一概不沾,更莫说这类民间甜点,他是碰都不会碰。
太后笑眯眯地看着皇帝,并不勉强,只笑着叫清溪继续讲,皇帝左右无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故事,眼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托盘上。
许是膳房制作的缘故,这串冰糖葫芦尤其地令人有食欲,鲜亮的颜色,淡淡的甜香,圆圆的小脑袋。
皇帝心里暗嗤一声,那小妖道,道号太甜,小名儿糖墩儿,无论哪个听起来都齁甜齁甜的,偏世人多爱食甜,想来喜欢她之人应是很多。
他将视线从糖葫芦上挪开,偏偏最后一瞥望见那糖葫芦上,似乎
似乎生了两颗眼睛,四只小手脚,正向他叫嚣:来舔我呀,我可甜可甜了呢!
太皇太后在专心听故事,龙女和小书生正互诉衷肠呢,皇帝修长青白的手指搁在托盘边,半垂着眼睫,思考了半天。
尝一尝也未尝不可,世间有那么多未知的、可探索的妙物,他是天子,有什么可拘束的?
既打定了主意,皇帝这便拿起那一支糖葫芦,对着第一颗山楂球看了半天,缓缓地拿唇触碰了一下。
果然很甜,皇帝的唇畔沾了些甜腻,他犹豫了一下,正待将糖葫芦放回托盘,却觉察到殿门前多了两道眼光,皇帝便抬起眼睫,向来处看去。
只见那天光下,可可爱爱的小姑娘歪头站着,可惜眉头皱皱,嘴角向下,有些嫌弃,有些不忍直视地看着皇帝。
皇帝一僵,迅速将糖葫芦放回托盘,自我解围似的点评了一下:“此物甜腻,实乃喂犬佳品。”
糖墩儿:???
太皇太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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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偷鸡不成(9、10号更新二合一)
一顿午膳吃的静悄悄。
皇帝的吃相很好, 连搁下筷箸都悄无声息,太皇太后却吃的豪放,清炖鸭舌是她的最爱, 一口气吃了七条,清溪就在后头提醒了:“您看看别的菜式,樱桃肉您还没动筷呢。”
星落很爱吃肉,眼见着那一道樱桃肉在盘中酥烂肥美,太皇太后娘娘不动筷, 星落却也不好叫青团儿为她夹上一块儿, 只拿大眼睛不时地瞥一眼樱桃肉,将小碗里的蟠桃饭吃的如同嚼蜡。
午间的天光正好, 长长的膳桌摆在菱花窗下,暖亮的日光以菱花的姿态投射进来, 有一朵便落在星落的额角。
皇帝搁了箸,并未离座, 手边上一盏普洱茶, 他在等它凉, 偶一抬眼睫,视线便落在了她额角上的那朵花上。
他鲜少会这般打量一位女孩儿。
那朵菱花明亮了她的额角, 细软的绒发在皙白的额上清晰,是她一团孩子气的来源, 再往下看,她生了一对极漂亮的眉眼,灵动、轻跃,令人见之忘俗。
也或许是这双眼睫下的眸太过灵动, 那眼巴巴看向樱桃肉的小眼神, 立时便被皇帝察觉了。
搁在茶盏旁的手微动了一下, 皇帝觉得自己应该对便宜徒弟好些,这便微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一动,示意阮英奉筷。
阮英愣了一下,陛下同太皇太后娘娘进膳,皆是由宫娥内侍布菜,陛下方才已然撤了碗碟,这会儿伸手要什么?
他来不及多想,往陛下的手里递上了漱盂。
皇帝的手中凭空多了一盏漱口的小盂,眉心即刻就是一蹙,阮英立时觉察到了自己的失误,慌得一脑门子汗:陛下究竟要什么呀?
他不敢再胡乱奉上物事,颤着声儿问:“陛下您要何物。”
皇帝无言,眼见着皇祖母同那小妖道都缓缓地把视线递了过来,尤其是那小妖道,拿筷子尖抵着牙,饭也不吃了,瞪着一双乌亮大眼瞧他。
他心下微窘,面上却不显,直将两道傲慢的视线落在那一碗樱桃肉上,“朕吃块樱桃肉。”
阮英这才悟了,轻抹了一把汗,刚想为陛下布菜,陛下却又动了动手指,“朕自己来。”
太皇太后笑眯眯地啃着鸭舌,递了一句话过来,“乖孙儿从前不是嫌这樱桃肉腻味?”
皇帝若无其事地接过筷箸,哦了一声,“茶寡油,孙儿这会倒有些馋肉了。”
说话间,皇帝便从那碗中夹了一块肥美的红肉,担在碗边过了过卤汁,这便夹了起来。
太皇太后用食精细,午膳三十多道,份量却极少,一碗樱桃肉不过三小块,陛下万一吃高兴了,全给吃了怎么办?
生而为人的本能,使星落直勾勾地盯住了皇帝筷子间的那一小块肉,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眼见着那一小块樱桃肉快走了,却在星落再度咽口水的当口,噗通一声,落入了星落的小碗里。
星落小小地吓了一跳,愕着双眼看着陛下夹空的筷子,对上了陛下的双眸。
太皇太后也抬起了眼睫,望住了皇帝,心下一阵窃喜:哀家这乖孙,今日竟似长进了?都会给姑娘家夹菜了?
脸上多了四道目光,突如其来的窘迫感使皇帝面颊滚烫,糟糕,红晕要上脸了,这该如何是好。
皇帝迅疾地收回了筷箸,清咳一声,掩盖了自己的慌乱。
“黎星落,你咽口水的声音委实太大,吓到了朕。”他语气带着不满,似乎真的被吓了一吓。
星落愕着双眸,看了看太皇太后,再看了看陛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嗫嚅着:“这也能听见么?”
太皇太后觉得很匪夷所思,她年纪大了,没闹懂孙儿的意图,这便为星落解了个围,“想是馋肉了,吃吧吃吧。”
星落不好意思地霎了一霎眼睫,面上挂了些微的赧色。
“陛下慈悲,多谢您给我夹肉吃。”
皇帝哦了一声,搁下筷箸,若无其事的垂下眼眸。
“……还吃肉呢?都胖的炸腮了,朕给你改个名字叫胖墩儿吧。”
糖墩儿:???
太皇太后:???
一口樱桃肉咬了一半,星落十分地不服气,拧着小眉头向陛下伸出来自己的细手腕。
“圆脸七分财,不富也镇宅,您不懂。”她把樱桃肉咽下肚,鲜香酥烂的口感令人愉快,“我只是脸圆了点儿,可胳膊腿细着呢。”
因快入夏了,星落穿了软纱料,手扬起来,那软纱袖便落下了去了,露出了一截纤细白洁的腕子来。
朕说她炸腮,她却说自己镇宅,莫不是又要暗示他什么?那一抹极纤细白洁闪过了皇帝的眼,他半垂了眼睫,心头有万马奔腾。
太皇太后最喜她一团孩子气,瞧着皇帝的神情,再瞧瞧这孩子的妙语连珠,喜欢的眉毛眼睛都眯起来了。
“好好好,镇宅好,多少好人家儿巴不得娶个像你这样的好姑娘。”她瞥一眼自家孙儿,笑的意有所指,“到时候,叫陛下给你添妆。”
那小姑娘埋着头的吃了一口蟠桃饭,皇帝却怔忡了一下,太皇太后敏锐地捕捉到了,心下十分得意。
姻缘呢,起先就该往一处撮合,到中间儿呢?就得有些外力助推了,她这两年传召进来好几位姑娘,皇帝不是逃就是躲,哪时候像今日这般一同用过膳?
更别提这几日,他二人又是枕头又是传信的,甭管是吵嘴也好,生气也罢,到底是有了不正经的开局,这时候就得她来推一把了。
一顿午膳吃的心累,大概是早晨起的太早,加上方才那一瞬的心灰意冷,皇帝便有些恹恹,站起身同自家祖母道了别。
“近来总是卯时一刻便醒,此时有些乏了,孙儿先行回去了。”
太皇太后眼中迸发了一丝儿促狭,笑他,“都说孤枕难眠,单身早起,身边没人睡觉都不香,早起就很正常,是吧,糖墩儿。”
她前一句话揶揄皇帝,后一句是吧却是问向了星落。
星落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儿,青团儿陪着我睡,我能睡到太阳晒脸都不醒。”
皇帝:???
他负气,并不是很想接话,黑着脸出了寿康宫。
太皇太后实在太喜欢糖墩儿什么话都能接的本事了,见把自家孙儿气走了,喜欢的什么似的,直叫星落近前来,使劲儿地揉了揉她的小脸。
“本该是后日叫你回去的,你祖母那里却不高兴了,非要递牌子进宫来接你——她一来啊,少不得就跟哀家要东要西闹脾气,所以明儿哀家就让你家去。”她揉了揉星落的小脸儿,只觉得十分好摸,“你陪了哀家几日,哀家高兴得很,想要什么尽管提,哀家给不了的,叫陛下给。”
星落被明日就可以家去的惊喜给砸晕了,喜不自禁,也不管自己的嘴被太皇太后捏成了小鸡嘴,愈发凑了上去给她揉。
“嗐,您是小道的亲姨奶奶,哪里能跟您狮子大开口呢?”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努力展现自己的可爱,“您一般都爱赏些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