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真有些愕然,“问药婆?六婆里的药婆么?”
星落还在琢磨那句有危险之前的那个嘴形,一直没说话,马车行了许久,这会儿已是午间,日头直射,静真便在车中歪了一会儿。
只是将将睡了一时,却被星落的一声惊呼吵醒了,她竖着眉毛,不可思议地说:“世仙好像是说,你师尊,有危险!”
她抓着自己的头发,“我师尊有危险,她为何会知道?”星落脑中浆糊一片,忽的一下子想起来帝京城隍庙的那一场暴/乱。
星落醍醐灌顶,心里便慌慌起来,青鸾教既在京捅了天,难保不会做出更凶残的事,莫非陛下这回出行,泄露了行踪,被青鸾教盯上了?
她的心砰砰乱跳,当机立断,这便叫刑铨赶车上金阙宫,叫了太初师兄、太胖太瘦等人一道,由刑铨的人护送着,乘车骑马,一路往老君山通往帝京的官道上赶。
果如星落推断,皇帝的轻骑军将将过了栾川界碑,便在三盘山遭遇了埋伏。
好在天子行军,里外三路护卫,那些逆贼错估了天子的护卫,以为只有区区二百人,这便以三百人埋伏袭击,人人又如城隍庙大街那般,颈后贴了不死符,拼杀尤其英勇。
皇帝经城隍庙大街一役,由小徒弟那里知晓了不死符的法门,这便命护卫军由后颈杀入,不过小半个时辰,便诛杀逮捕了这些逆贼。
因骁毅卫清理战场,又审讯人犯,黎阳营同洛川营的将领皆领兵赶到,皇帝便在此处多呆了一时。
到得那晚间时分,月上柳梢之时,忽的前方有马蹄声飒踏,天子护卫在前方阻拦,就听小徒弟的声音清亮亮的响起来。
“师尊,您没事吧!”
这声音骤然响起,听在皇帝的耳中简直犹如天籁,他疾步赶过去,但见小徒弟站在马车前,身后跟着一群乾坤道。
乍见得陛下没事,星落一下子松了一口气,蹦着跳着就过来了,牵起陛下的袖子擦汗。
“可把徒儿吓坏了!”她有点儿劫后余生的意味。
皇帝向着她身后的乾道点了点头,便有护卫引着他们去休息,皇帝这才垂目看她,轻抬手,为她拭了下额头上的汗。
“螃蟹脚不疼了?跑来做什么?”他心跳雷雷,面上却不显,“又惹了什么祸?”
星落不能明说,抬起头看了看狼藉的战场,心中有了数,再去看陛下,猛地瞧见他的两手都包扎了厚厚的纱布,这便愣住了。
“您的手,这是怎么了?”
皇帝不愿意将昨夜采摘还阳草时的凶险说与她听,只将她慢慢牵在了树下,席地坐下来。
“朕文治武功,手最珍贵,闲暇时便要保护起来。”他拍了拍身侧的空地,叫小徒弟坐下。
星落蹙着眉在陛下的身侧坐下,“您没事就好,徒儿听说近来官道上常有杀人越货的,怕您着了道儿……”
皇帝见她的神色不似作伪,甚至眉间至今都蹙着,心里便柔软下来。
“朕是真龙天子,岂会怕这些魑魅魍魉?”他的视线落在小徒弟腰间的秀囊,只觉得心情激荡,“你担心朕?”
星落认真地点了点头,“您没事就好。山里不同京城,四野茫茫,黑不隆咚,山林里藏着无数的猛兽野禽,还是小心为好。”
皇帝往她的肩头悄悄挪了挪。
“嗯,这里是三盘山,朕一路穿行,听见了狼嚎虎叫,猿声野狗,甚至还有野猫。”
星落这会儿放松下来,伸着两条腿靠在了后头的树干上。
“您知道猴子怎么叫的么?”
皇帝摇头,星落学了一句吱吱吱吱,皇帝立时就乐了:“这是耗子吧?”
星落不服气了,歪着头问他,“那猫呢?”
皇帝觉得这个问题很弱智,“喵……”
星落高深莫测地说不对,小声学了一句,“嗷呜……”
她学了一声嗷,手爪子还在脸跟前抓了一下,眼睛圆溜溜的,像极了一只猫儿,可爱至极。
皇帝心甜意洽,只觉得四野的风漫卷上来,树叶轻轻作响,天顶的月光温柔地洒了一地,同山林里依约的雾气相映成景。
他仰头,望着山林里随处可见的云杉,那笔直挺拔的杉树顶,悬着一轮月,星子在一旁璀错,美的令人心碎。
“你看月亮挂在那棵树上,”皇帝的语音清越,有几分澹宁的少年气,“山间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1)
星落随着陛下的视线望过去,“哪棵树?”
皇帝的表白又一次被打断,他怔了一怔,抬手指着眼前的那一棵,“月亮挂着的这一棵。”
星落仰头看了半天,若有所思。
“这棵树,长得好直啊。”她认真地下了个结论,“很适合上吊。”
作者有话说:
(1)化自: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第72章 言传身教
夜色愈浓, 天上只有一轮孤月。
天子身前的树梢上,吊着一盏行军灯,照着树下的一方土、一双人, 都是清衣素衫子的打扮,清雅的像一幅古画儿。
皇帝的眼前黑了又黑,满心腔的甜言一句也说不出来,全卡在了嗓子眼。
星落仔细研究了一下那棵适合上吊的树,忽觉额头一痒, 好似被蚊子叮了一口, 她懊恼地抓了一抓,这才察觉身侧久久没了动静。
她慢悠悠地扭过头, 对上了陛下那双清透的眼睛。
“您方才说什么,眼前人后头要说什么?”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
眼前人啊, 是心上人……
有些话,错过了时机就再也说不出口了。
月色下看她, 肌骨如玉, 眸色澄净, 有如不谙世情的山间幼鹿。
皇帝不自然地清咳一声,旋即抬起手指, 虚指着她的脑门,点了点。
“……动辄说什么上吊、杀人这些不详之语, 朕是天子,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朕。”
他正说着,就见眼前的小徒弟也扬起了手,一把抓住了皇帝的手指, 在自己脑门上挠了一挠。
皇帝一怔, 小徒弟似乎不解痒, 索性抓着他的手指,在她自己的脑门上使劲儿挠起来。
“徒儿被蚊子咬了一口……”她抓着陛下的手指,挠的起劲儿,“您给我挠一挠。”
知道了她的用意,皇帝险些一口气没上来背过气去。
“你气死朕得了。”
话虽这么说,皇帝还是侧过了身,正对着她,拿手指头在她的脑门上轻轻挠了几下。
“……如何佩戴了香囊,还能被蚊虫叮咬?”他纳罕地说。
星落仰着脑袋,任由陛下给她抓脑门上的蚊子包,像只乖巧的猫咪。
“里头装的草药不好闻……”她拧着眉毛,“您的太医院呀,可没有十方医馆厉害——小时候山上一落雨变天,徒儿就伤风发热,浑身烫的像个烫壶,十方医馆里的晴师姑给我吃些汤药,过不一会儿,徒儿就凉了。”
这话说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什么凉了呢。
有些细小的疼惜漫上了皇帝的心,她刚上山的时候,不过十一岁,即便有人护佑着,也不及在锦衣玉食里来的舒适。
他垂目,看了一眼她腰间的香囊,有些灰心,“你觉得好闻的草药,蛇虫鼠蚁也觉得好闻——那还有什么用?”
脑门上的蚊子包忽然痛了一下,星落吃痛,一抬手“啪”的一声,打在陛下的手上。
不得不说,星落打得这一下又响又疼,皇帝一怔,星落也一怔。
打皇帝这等事,往大了说叫损害龙体,往小了说嘛……
皇帝望着眼前人呆住了的神情,若无其事地拿手在脸侧扇了扇风,“你手上带了风,很凉爽。”说着又点了点星落那颗蚊子包,“朕抓痛了?对不住。”
星落心虚地拿手摸了摸脑门子,“……可缝得也不好看呀,徒儿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丑的针脚——”
她想说给猫儿爪子里放一根针,绣的都比这只香囊好看,可惜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见陛下不满地转过头,蹙着眉问她:“朕的十根手指头都快扎废了,才给你做出来一只香囊……”
陛下的手还用雪白的纱布包了一半,只露出了纤长的手指,星落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拧着眉头问他,“不是说是宫里的绣娘做的么?还说人人都有……”
皇帝不小心说漏了嘴,越性儿不装了,垂下了眼睫,有些黯然的模样,“朕算是瞧出来了,你就是一个小没良心的——朕这辈子还没为谁动过针线呢!”
啊,这枚绣囊当真是陛下自己个儿做的啊?
星落没来由地觉得心里酸酸的,她挠了挠自己的脑门儿,讷讷,“……技多不压身。史书上文治武功、雄才大略的天子有许多,可是会缝香囊的,只有您一位,说起来多好听啊。”
皇帝觉得这话有点儿贴心,他委屈的心情稍稍平静了下,垂目看着自己包扎着的双手,语音轻轻。
“朕只给你缝。”他微微侧脸,看她的眼神深稳,“一年只得一个端阳节,朕每年为你缝一个,七八十个缝下来,以朕的天资,定会缝的完美无瑕。”
月色染上了陛下的眉梢眼角,为他平添了几分柔和澹宁,星落被这样温柔的目光注视着,头一回觉出来陛下比平日里,还要再英俊几分。
她又挠了挠脑门儿,有些疑惑不解,“……如今徒儿十五岁,就打您缝八十个,那时候徒儿也九十五岁了——您比徒儿大六岁,一位一百零一岁的皇帝老头儿,手跟抖筛似的,还给徒儿缝香囊……您图啥呀?”
皇帝眼前一黑。
就知道她一定会曲解他的话,只是没想到她想的这般缜密。
皇帝闭了闭眼,再睁眼看她,眼神像看小傻子一般。
“朕是腊月生的,月份小,你九十五岁时,朕也才一百岁。”他说完也觉得没意思,闷闷地又说了一句,“图什么?不过图一个白头偕老罢了。”
后头这句话声音有些小,星落听了一耳朵没听仔细,这便歪着脑袋凑过去,问了一句您说什么,妄图再听一耳朵,可惜脑袋太大侧倾的角度又太过,一下子就歪倒在了陛下的怀里。
猛一个小鬼头跌进了怀里,天子的心一霎就雷动起来,直将他震的手脚发麻,呼吸困难。
他垂目望下去,小徒弟不倒翁似的歪着,在他的腿上眨巴了一下大眼睛,“您总是小声儿说话,害我听不清。”她把双手往上一伸,“师尊捞我一把。”
皇帝的手还绑着纱布,矜持地拿两根手指拉了她一把,小徒弟起了身,挨着他坐着,歪着脑袋把耳朵凑过去。
“您对着我的耳朵说,徒儿太想听清楚您的话了。”她板着小脸,有根有据地揣测他,“您一定是在说徒儿不好。”
皇帝的脸侧竖着只小耳朵,淡淡的婴孩粉,形状小巧可爱,耳垂像是小水滴,怎么看都感觉是做皇后的骨相。
“黎太甜,你瘸着脚来寻我,就是来同朕逗闷子?”他静静地看着她,像一座雪玉雕出来的像,“你真的想听?”
陛下的语气有点儿严肃,他的音质本就如清溪撞石般清冷,语气稍稍严肃些,登时就显得很冷淡。
星落奇奇怪怪地看了陛下一眼,拧起了眉头,“您做什么这般凶,徒儿又没惹您。”
她抱起了膝,拿下巴一下一下地点着膝盖,有点儿不满。
“……徒儿瘸着脚来这儿,自然是关切您的安危,逗闷子像话吗?”
皇帝的心在腔子里翻了几个跟斗,反省了一下自己的面色,在说话时略带了几分歉意。
“你把耳朵递过来。”
行吧,先听听看陛下怎么说。
星落又歪着脑袋把耳朵递上去,有细微的气息凑近了自己,陛下的气味很好闻,清洌干净,若有似无地萦绕在了星落的侧脸。
耳边迟迟未有声音送入,倒是陛下的气息拂动,使星落的侧脸生了一层的细栗。
说不上来什么滋味,星落只觉得有点儿酥麻,她不习惯这种感觉,猛地转过头,妄图瞪陛下一眼,却登时同陛下四目相对。
这样的距离实在太近,近到眼睫都快要触碰到,星落眨巴了一下乌亮大眼,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
皇帝的心从一开始就上上下下忙个不停,这会儿反而镇定下来了,他冷静地看着她,也不由自主地动了下喉结。
小徒弟不自觉的被吸引住了,视线下移,好奇地落在陛下的喉结上,“您怎么到处都是骨头——腰上也有,脖子上也有。”她跃跃欲试,伸出手指头,妄图点上去。
皇帝的心又在乱跳,快要蹦出心腔去了,他拿绑着纱布的手一把抓住了小徒弟不安分的手爪子,语带警告。
“黎太甜,不要借机轻薄朕——事不过三,这已经是第二回 了。”
星落的贼手被捉住,悻悻地说:“骨头的事儿是大事,您是我师尊,什么也没教过徒儿,难得徒儿有疑惑,您也不言传身教,您亏心不亏心呢?”她抗议,“明明是您抓着我的手,还说我想轻薄您,我才不乐意呢。”
皇帝觉得不亏心,他把她的手还给她,动作有点儿大,倒累的皇帝手上的伤口痛了起来,他不由地蹙了蹙眉头。
“这叫喉结,每一个正常的男子都会有。”他认真地回答她,“朕的骨头没问题。”
星落琢磨着陛下这句正常的男子都会有的话,忽的一个问题抛出来,“阮总管有么?”
一石激起了千重浪,皇帝陷入了沉思。
阮英平日里跟着自己不离左右,可他还真的从来没注意过他的脖子,到底有没有喉结呢?
星落歪看着陛下,觉得自己提出了一个好问题,都把陛下给难到了,看着陛下蹙眉沉思的模样,星落决定结束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