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顷刻,雨势更大,皇帝看着星落在车轿里安稳坐下,其间似乎并没有擦身的棉巾,这便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的外衫除下,递在了她的手上。
“过几日天师出关,会去帝京为保元运气疗伤……”他的眼睫上缀了水珠,映的一双眼眸碧清如水,“你可随他一道入京。”
星落就伸出手来为陛下遮雨,“徒儿知道了。”她叫陛下快些走,“让天师爷爷动身出洞可不容易……”
皇帝在雨中站的端稳,“朕派人在洞前守着,三日一催。”
星落哦了一声,提出了异议,“您这样打扰天师爷爷的修行,天师爷爷会不高兴的。”
皇帝本欲提脚,听见她问,这便无可奈何地回了身。
“你也成日价打扰朕,可朕还是想同你在一起。”雨声渐大,使皇帝的声音有些杳杳,似从云中传来,“因为朕喜欢你。”
平生第一次这么□□裸地表白,皇帝话一落地,这便扭头就走,清朗爽举的身影在雨水冲刷下,愈发显得清瘦,落在星落的眼睛里,莫名觉得他的身影很有脆弱感。
陛下的身影走远了,雨水生成了雾气,渐渐升腾起来,遮住了山林。
星落怔怔地坐在马车里,青团儿从角落里钻出来,拿陛下的外衫给星落擦脸上和身上的水。
“姑娘,陛下方才说喜欢您呀——”陛下的外衫很柔软,青团儿扯了一角,仔仔细细地为自家姑娘擦拭,“雨太大,陛下的眼睛红红的,也看不出来哭了没。”
星落闷闷地说了一声我知道,“我生的这么好看,旁人喜欢我那不是理所当然?”
青团儿又扯过一角,小声儿同姑娘说:“若是美貌管用,一开始咱们也不会被刁难了——不过陛下的狗脾气近来好像少了些,连我喜欢你这样的话,都能说的面不改色。”
星落没来由地提不起兴趣,语音闷闷。
“我才不要做皇后。”她下了决心,将额上的碎发向上抚了抚,“我就要半年修道半年住我家,休想叫我住进那个四方城。”
青团儿十分赞同,“御花园的鸟儿都拴了腿儿,飞都飞不远,您可不能进宫,宫里头还有太后娘娘那个老虔婆呢——实在是可恶。”
星落想起太后娘娘也是一阵儿头痛,车轿慢慢地启动了,帐帘放下了,小窗还开着,雨丝密密的像是一张接天连地的珠帘,星落望着外头,忽的有些怅然若失。
“如果师尊只是师尊就好了……”她小声地说了一句,忽然愣了一下,惊觉自己竟然在认真地想着这件事。
青团儿在一旁抖搂着陛下的衣衫,冷不防地从里头抖搂出两块小金令,她拿起来端详了一阵儿,无奈地递给了星落。
“您看,皇后令牌还是落下了。”她凑过去,看姑娘手里的另一块,“这一块是什么呀,莫不是真龙令牌?”
星落觉得头大,将两枚小金令放进了陛下送她的绣囊里,青团儿就在一旁随意一问,“陛下为何写个‘一’字儿给您啊?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星落心念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只是雨大风急,心里又莫名有些烦躁,这便按下不想了。
一路顶着风雨往回赶,到得山上时风雨虽已停歇,但山路崎岖泥泞,十分地不好走,刑铨就在前头喊,“姑娘坐稳了!”说罢一扬鞭,驭起马儿来。
星落便掀开小窗看,雨后的天气涳濛,车边挂着的行路灯晃的厉害,照的地面时亮时暗。
因一直盯着路面,星落便瞧出来一些奇怪之处:雨是晚间才下得,陛下的护卫队早已离开了老君山千丈崖,如何泥泞的土地上却有杂乱的脚印一路向上?
老君山这等仙山,平日里不接受上香参拜,山脚下以及半山腰或许会有百姓走动,位于至高之处的千丈崖和金阙宫,这时辰无论如何是不会有大批百姓走动的。
除非有土匪山贼。
这个念头一起,星落浑身起了一身细栗。
天子护卫将将离开老君山,青鸾教教众知晓,那旁得人马说不得也知晓。
比如六婆。
联想到前几日自己在金顶崖下遇袭,乃是六婆中的二婆,他们六人自始至终与她们为敌,一定也密切注意到了天子护卫的离去。
此时护卫甫一离开,又在三盘山遇袭,一定无暇顾及千丈崖,正是六婆领人趁机进攻的时候。
思绪至此,星落已然推演完毕,直惊的捂住了心口,探出头去唤刑铨,“换条路,从南路上千丈崖!”
刑铨从前是在帝京府里做捕快的,自有一番警觉,不待姑娘说完立刻打马回转,拐进了另外一条崎岖的山路。
马车渐渐驶近千丈崖,只见火光隐约,势头越来越大,待上得那千丈崖屋舍的后山陡峭处,便能看见熊熊大火烧起来了。
千丈崖上只有她们这一处屋舍,其间还有百余名女童女婴,静真领着几位大婶,另外刑铨手下有十二名家丁,若只六婆几人,尚可抵挡,若是匪徒人多的话……
星落不敢再想,跳下车,往那千丈崖后崖陡峭处跑去,遇上陡峭处,能徒手攀爬。
待上得那屋舍下,星落同青团儿的手已然血痕累累,但见屋舍上空全是浓烟,再开了后门进得院中,正撞见百名女童们被几位婶子领着,从第二道门奔进来。
到底是女孩子,大的拽着小的,再大点的怀里还抱着不会走的,除了几个月大的在哭以外,其余的女孩子个个虽面色慌乱,可个个都噤声不乱跑,见星落进来,女孩子们都满脸惊喜,围簇了上来喊干娘的喊干娘,喊姐姐的喊姐。
前面的院子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喊打喊杀的声音嘈杂入耳,脚步声更是杂乱纷繁,那领孩子的几位大婶乃是农妇出身,平日里最是勤劳快不过,可今夜遇着了这等事,已然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倒是那小女孩儿窦淮叶年纪大一些,见状立即说了起来。
“干娘莫慌,今夜凌晨咱们都睡熟了,听见民夫大叔喊,才知道有好些人翻进了院落,叫建屋子的民夫大叔们逮了个正着,后来静真干娘领着咱们躲进了后院,民夫大叔们拢共有四五十个人,全抄着家伙去了前门去堵,那些贼人越来越多,在外头放火砸门,护院们怕护不住,叫咱们快逃呢!”
难得这小姑娘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话,清晰不打磕绊,星落立时就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便急急道:“静真呢?”
小女孩邓芳丛就抹眼泪,“外头往里面浇油,静真干娘领着人垒石头墙呢!”
星落蹲下身来,叫她们不要急,这便吩咐刑铨,“你去领护院护着她们由后山下去,青团儿和几位婶子也跟着,我去前院支应静真。”
刑铨再放心不下自家姑娘,这时候也只能依言行事,只是还未及将后院门打开,便见围墙上方也升起火焰来,有几个形容猥琐的大汉爬着围墙露了头,眼看着就要翻过来。
刑铨最是机警,领人抄起铁锹等物便往上打,直将上来的几人击落下去。
这下前后皆被围,形势愈发紧迫,星落叫青团儿领着孩子们躲进中间的屋舍,这便同刑铨等人将后围墙防守了起来。
那围墙上被打下了许多汉子,又有更多的人爬进来,正在疲于应付之时,星落隐约听见有尖细嗓音在外响起,听起来尤为熟悉。
她心念一动,施展了轻身功夫,跃上房顶,对着那围墙下正指挥着攻墙的女子喊了一声。
“厉翠微!”
那红衣女子闻声抬头,面庞尤为艳丽,她瞧见了站在房顶的黎星落,冷笑数声道,“叫姑奶奶做甚?撕了你的嘴!”
星落并不惧她,见墙壁下等猥琐汉子们已然停了动作,用令人厌恶的眼光看向了她,虽心生反感,但胆色愈壮。
“虔婆、牙婆恨我们尚有缘由,你从前是请神问命的师婆,为何也要助纣为虐!”
厉翠微乃是六婆里的师婆,从前做着画符施咒,请神问命的营生,并不曾与略卖女童沾边,却于几人为伍,实在令人不解。
厉翠微啐了一口,姣好的面庞上浮现出一层冷笑。
“世上被拐走、被略卖的女娃娃千千万,你个女道士管的忒多!不过就是生在了好人家,命好没被溺死丢弃罢了,老娘就讨厌你们这些装模作样的人!自以为能拯救苍生,我呸!”
厉翠微总将她的伤心往事挂于嘴边,中原江湖一带皆知她的遭遇,星落眼见着这时候千钧一发,那些猥琐汉子正要砸墙放火,星落沉吟半刻,定了定神,高声同她说话。
“溺死你闺女的,是你相公,赶你出家门的是你公爹,从前伤害你的,也是香雪馆的男客们!这些罪孽皆为男子所为,你却反而助纣为虐,同这些男子们一道,要来伤害这里的女娃娃!厉翠微,你也是女子,你知道若是被牙婆、虔婆他们抢走了这些女孩子,她们将遭遇什么,小道不求你感同身受,只求你能想一想你那可怜的女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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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弯弓射鸟
星子渐渐隐去了, 只剩下漫天的火光,照在厉翠微的面上,愈发显得妆容浓厚。
小道姑的声音柔和清润, 字字句句落在她的心上,使厉翠微眼神怔忡,思绪一瞬回溯到了那些苦难艰辛的日子里。
她不言不动,良久才往地上啐了一口,挥起手来。
“烧!全烧干净!”
六婆里只有师婆与药婆是女子, 其余皆是男子, 师婆这里说不通,更不能指望其他四个渣滓了。
星落见她顽固, 显然不能说通,眼见着女娃娃们都被领着躲进了灶房, 星落一脚踢翻了正搭梯子向上爬的那名猥琐汉子,接着跳下了房顶。
沾了油的火把不停地被投掷进来, 院中火光一片, 刑铨领着护卫在院中灭火, 还要应付不断从围墙哪里跳下来的匪徒,却在这时, 后门已然被砸开,厉翠微大摇大摆地引着匪徒冲了进来。
星落眼见着情况不妙, 一阵风似的冲进了灶房,见孩子们挤在一起,面带恐惧,不由地心生焦急:这些孩子万不能落在那帮匪徒里。
她们与六婆的矛盾, 已不单单是抢夺女孩子这一桩事。
而是不能容于同一片江湖上, 不能共存, 所以六婆此番寻到了左近几片山头的匪徒,谎称这千丈崖上的屋舍里金银无数、财宝汇聚,引得众多山头的贼匪起了掠夺之心,这便举旗前来。
星落并不知这些人马的来历,只听得外头厮杀声狂乱,星落定下神去,将土灶上的大锅搬下来,露出了一个黢黑幽深的洞。
当初决定建造时,屋舍的图纸是星落绘制的。
她们三人之中,只有星落是住在公府里,对这样的建筑十分熟悉,故而用了七日,同世仙、静真一道儿,绘制了图纸。
这灶房下,就设置了一条暗道,直通后山门外。
只是星落并未参与建造,不知这暗道有无修建,紧要关头,这便让孩子们先钻进去。
百十来个孩子全进去之后,便听里头在喊,“到头啦,到头啦!”
原来,这暗道只修了一半……
耳听得外面的声响雷动,星落不及多想,带着青团儿钻进去,自己随后,又托着大锅,将洞口依原样放好。
忽的一阵儿踢门声,接着是杂乱的脚步,星落屏息听着,只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紧绷。
洞深处传来几声婴啼,微弱而尖细,随后又没了声响,想是被安抚住了。
土灶外的世界杂乱不堪,那些粗鲁的贼匪似乎在将所有的物事都砸碎,还有人骂骂咧咧地,喊着奇了怪了,人呢!
头顶上的大锅忽的被晃动,接着被一下子移开,外头的浓烟涌进来,星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一双猥琐而脏污的三角眼盯住了星落,四目相对,那贼匪笑的邪淫,正要上手拉拽,忽的双目向上一翻,唇角缓缓流下了血,悄无声息地委顿下去了。
这一刻星落的心由天坠到地,她不敢相信地看着这贼匪倒下了,下一刻,洞口又显出一张浓妆艳抹的艳丽脸庞来。
她微眯着眼睛,长眉扬进了鬓发里,眼神略有几分慌乱,其后深深地看了星落一眼,即刻便将那口大锅盖了上去。
星落重回黑暗,惊魂未定下听得外头厉翠微的声音尖利地响起来,“他爹的!这还有个门!给老娘追!”
大约是浓烟笼罩的缘故,想必外头的匪徒都没有瞧见厉翠微的动作,随着她的一声令下,脚步声又杂乱起来,应当是悉数涌出了门。
星落领着孩子们静静地等待着,听得外面毫无声音了,才将头顶的大锅顶开,只见灶房已然被破坏殆尽,残破不堪。
星落跳出了土灶,环顾四周,没有什么危险之后,这便命孩子们先安静一时,再将大锅坐上,跑出了灶房。
一出门,便见刑铨浑身是血,昏迷在地,身旁几个国公府的护卫同样血染衣衫,躺在地上。
这些天杀的匪徒!
刑铨是青团儿的同胞哥哥,打从星落小时就护卫着她,跟着从帝京到仙山,辗转无数,星落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担心,疾步夺在刑铨的身边,唤了他好几声。
好在被唤了几声之后,刑铨便醒了过来,只颤着声儿说了一句姑娘对不住,星落忙叫他不要说话,从土灶洞里喊来了青团和几位婶娘,一道儿将刑铨并受伤的护卫送进了左近的屋子里。
青团儿抹着泪看顾着哥哥,星落瞧着这些稚弱的孩子,再听着前院喊打喊杀,只觉得冷汗直冒。
眼下情势危急,静真同太初师兄、还有民夫们在前方迎敌,后山的数百匪徒又往前院儿去了,这下静真他们岂非前后被夹击?
她当机立断,先冲出房门,向山下环视了一圈,确认了境况之后,旋即回山上,命青团儿领着刑铨和几位伤势重的护卫下灶底,其余能走的,由婶娘、还有伤势不重的护卫们领着,从侧方山路悄悄下山。
这么多孩子,这么贸然下山去,一定会有危险,更何况深山老林里,山势陡峭,万一再下起暴雨来,怕是有危险。
星落左思右想,只觉得哪个方式都不妥,正踟蹰,忽听得后山又是一片脚步声,星落抢出门去,只见火光冲天,有许多人影奔上来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