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两三日,抚远侯的案判下来,赐死抚远侯,侯府其余人等废为庶人。
侯夫人听闻此事,自请下堂回了娘家,撂下一个烂摊子给顾泽,从前母慈子孝一夕之间不复存在。
她这“婆母”在荣华富贵尚能保留的前提下能当好一个好主母,好妻子,好母亲,一旦没了荣华富贵,她遛得比谁都快。
那时秋婉还没带着将军府万贯家财嫁过去,这位后来号称愿用己命换孩儿命的好母亲,可是连后路都想好了。
只是后来秋婉带着万贯家财嫁过去,侯府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她才安心待在侯府,扮演贤惠主母,慈祥母亲。
没等明溪从喜事中缓过神来,登闻鼓的鼓声惊破京城春雨的缠绵,也惊碎将军府的清静闲逸。
京郊兵营校尉陈立之妹陈氏敲登闻鼓,状告秋将军替老友杜将军泄私愤杀其兄陈立。
“荒唐!”明溪将茶杯掷到地上,从来没见过小姐发这么大的火,竹清等一干婢女连忙跪下。
石先跪在暖阁外,沉声道:“陈校尉之死涉及军中,大理寺领皇命扣下方下朝回府的将军,具体事宜得等大理寺查清后才可判定。”
明溪一听秋将军被关入大理寺狱,连披风都来不及披,提起裙角朝雨中奔去,不成想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别怕,没事的。”来人将明溪搂在怀中,用坚实的臂膀将心碎的人托起。
明溪抬起头,泪眼婆娑:“爹爹不会做那样的事,爹爹也没有理由做这种事。”
心上人眼角挂泪,煞是楚楚可怜,太子心一紧,连忙安慰道:“秋将军大智若愚,陈氏控诉理由太过牵强。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受人指使故意攀咬,秋将军定能平安归来,一定会没事的。”
“可是爹爹已经被关进大理寺狱,万一他们对爹爹用刑,那可怎么办?”
自古屈打成招造成冤案不知有多少,明溪自不会认为秋将军会在严刑下承认罪责,她担心的是秋将军的身体。
秋将军已是不惑之年,数次征战沙场落下一身伤痛。
大理寺狱的日子不好过,要是有不长眼的对秋将军动刑,他日就算还人清白,也还不了他一个康健的身体。
“放心,有我在,他们不敢动刑,”太子将下巴抵在少女的头顶,少女的颤抖也随着下巴传遍他的全身,“父皇亦不会允准他们用刑。”
这是他第一次正大光明拥她入怀,他会用他的臂膀为她撑起晴空万里。
“秋将军护国护民,天下百姓看着,那些个腌臜之人想要动他,也要掂量自己能不能承担天下人的怒火。”
在他来的路上已听闻有百姓为陈氏诬告秋将军一事火烧陈家,那烟在雨中飘了好久,围观众人拍手称快。
—
许是怕明溪想不开,阳华和唐听澜两人守着她整三天。
三日中,明溪也在两人的陪同下,去大理寺狱见上秋将军一面。
除却活动地方小了点,秋将军没受任何刑罚,反倒是一个劲儿劝她宽心,安心在家中等他便是。
三日静心细想,陈氏诬告一事在明溪心中有了头绪。
这陈立自然是死了,被人割断喉管扔在小巷里,失血过多而死,死前用随身的匕首在青石板上刻下一个秋字。
陈氏的状词里说秋将军曾几次打听最后与杜小将军饮酒的校尉,定是对老友之子心存怜惜,将杜小将军的死因牵连到她兄长身上,故而杀之。
细细想来实是说不通,一来喉管断裂之人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力气,在青石板上刻下一个秋字。
二来杜小将军故去多时,秋将军若真因此事连坐陈立,那他早该在打听出与杜小将军饮酒之人后的些许时日便动手。
三来秋将军位高权重,真要杀一个校尉比捏死一只蚂蚁难不到多少,根本无需亲自动手。
她看过话本,知道杜小将军不该在那个时候死去,然而偏偏杜小将军就在那时死去,还是醉酒跌入护城河而亡。
除了顾泽,没有人能改变杜小将军的命运,杜小将军死在顾泽手上是无疑的事。
顾泽……脑海里蹦出这个名字,明溪顿时豁然开朗。
贼心不死的东西,想必是因为吃绝户不成反被羞辱,他故意设计报复将军府。
可惜他现在一没钱财,二没权势,做局时顾不上许多,破绽百出。虽不能让将军府伤筋动骨,但着实真切地恶心了她一次。
“小姐,小翠跪在后门说要赎罪。”兰香靠近明溪耳语。
明溪莞尔一笑,低声道:“带她去暖阁。”
明溪反复重申自己已经冷静下来,不会做出傻事,在阳华和唐听澜狐疑的目光中将两人送出府,转身朝暖阁走去。
才踏入暖阁,不知是秋将军入狱给了小翠底气还是怎的。
她口中念叨着要赎罪,下巴却始终扬起,眼睛还直勾勾地盯着明溪,眼眶里甚至蕴含着一丝看好戏的意味。
明溪坐在紫檀木椅上,气定神闲:“你说要赎罪,赎什么罪?”
小翠说道:“从前是奴婢猪油蒙了心,被顾泽蛊惑背叛小姐,”她一面说着一面脱下衣裳,语气略微哽咽,“从前我只当他真心爱我,谁知他原是想借着我攀上小姐。”
“那日小姐送奴婢给他做妾,奴婢心里高兴极了,怎料待奴婢至侯府后,顾泽竟然想要掐死奴婢。”
“而后虽未要奴婢性命,却是动辄打骂,每每夜里又将奴婢当做小姐来侮辱,奴婢……奴婢这满身伤痕皆是他……”到最后小翠泣不成声,再没有最开始的趾高气扬。
到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竹清看着小翠身上的青紫伤痕满是不忍,就连被她划了一钗的云梅都惊呼一声。
女子本就难过,为奴为婢的女子更是贱命一条,小翠咎由自取不假,顾泽不是个东西也是真。
明溪手中把玩着红宝石钗:“你可认得这支钗?”
小翠看了眼,说道:“见过,奴婢记得小姐簪过,好像是阳华公主的物件。”
提起阳华公主,小翠蓦地想起夜里顾泽将她下半张脸蒙起来,只深情地盯着她眼睛时的模样。
顾泽酒醉后说过她的眼睛像极了阳华公主。
明溪略微停顿一会儿,挥退暖阁里的众婢女后,继续说道:“此物本为双,一支作为彩头由杜小将军得了去,另一支则被赠与唐家大姑娘。”
“杜小将军突然醉酒落水,你的眼睛又像极了谁,陈立究竟为何离奇死亡还需要我一一讲来吗?”
从她让爹爹打听和杜小将军饮酒的校尉时,她便有过怀疑。如今看来,她的怀疑不无道理。
小翠接过明溪掷下的红宝石钗捏在手中,怨恨在一瞬间迸发而出:“奴婢明白。”
明溪知道那怨气不是冲自己来的,浑然不在意:“你打小跟着我,略有些小聪明。”
“奴婢知道该如何做,绝对不会牵扯出小姐,”小翠迟疑了一下,“只是……”
明溪懂她的意思,莞尔一笑:“我许诺你日后衣食无忧,顾泽活多久,你便活多久。”
犯了此等大罪,顾泽必死无疑。小翠不免抬起头望向明溪,只见素日温和的她眼中渗出凛冽寒光,不禁打了个摆子。
“他不会因为此事获罪至死。”
她改变主意了,她不要他这么容易的死去。
国朝传统,太子成亲,大赦天下为太子夫妻祈福。
他会活着,在她的关照下好好活着。
第17章 将军独女17
领了明溪吩咐的竹清将小翠送出将军府后门,又坐上马车悄悄跟着她,目送她回到顾府才转身回府。
明溪正斜倚罗汉床上闭目养神,听见脚步声,她半眯着眼:“人送出去了?”
“奴婢看着她回了顾府,未往别处去,”竹清低头望着空荡荡的手腕,想了想说,“奴婢把小姐赏的一对玉镯送给她了。”
明溪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她从前那般欺负你,你倒心善。”
最初陪着秋婉的是小翠,过了两三年竹清才入府贴身侍候。因着比她提前入府两三年,小翠没少对她颐指气使。
虽没有打骂,秋婉赏给两人的物件玩意儿,私下里总是被小翠独占了去。
面对狐假虎威的小翠,竹清心底也曾恼过,但又念及自己不如她在秋婉面前的情分深,只得忍下。
竹清回忆了下过去,摇头道:“她现下落得这般田地,是她的报应。至于以往看来那些天大的事,到现在也没什么值得奴婢记住。”
这便是看开了。
待来日小姐嫁入东宫,她们便是东宫太子妃的左膀右臂。她们会在富丽堂皇的东宫里服侍小姐与太子妃,衣食无忧,体面风光。
天家婢不比侯府妾好?
可惜小翠眼皮子浅,如今也没什么好怨恨的了。
回到顾府的小翠将竹清赠的一对玉镯埋在花园的一颗树下。
自从今上下旨夺爵赐死、夫人自请下堂,顾府的仆役除了签了死契的,大多走的走,散的散,往日人来人往的偌大府邸也渐渐显出荒凉。
小翠站起身将土踩实,不曾想还未踏两步,头发便被人用力扯住往后一拉,她只觉得头皮都要被扯掉。
“今天你去了哪里?”顾泽身着孝服,一手拎着酒,一手拽着小翠的头发,呼一口气便是浑浊的酒气。
闻到酒气的小翠不禁打了个哆嗦,没喝酒他便是个禽兽,落到喝了酒的他手上更是生不如死。
许是破罐子破摔,顾泽越发用力:“爷问你话,哑巴了?”
“没,没有,”小翠咬着唇忙道,“奴婢想着园子里的花开了,准备摘两束搁在公子……啊!”
话未说完,小翠惊呼出声,顾泽将小翠的脸压在树干上来回摩挲。
凹凸不平的树干紧紧贴着她细腻的肌肤,不多时她的脸上多了一条条细小的红痕。
“我是抚远侯的嫡子,是抚远侯世子,你该叫我世子!”顾泽恶狠狠的说。
小翠藏在袖中的手握成拳头,眸中闪着泪光:“是,世子,奴婢记下了。”
她最引以为傲的美艳容颜竟然被他这样糟蹋,他千万不要落到自己手上,否则他定叫他生不如死。
想起怀中的红宝石钗,小翠嘴角慢慢上扬。
不用多久,再等个两三天他就无法折磨自己。
—
不过两日,阴雨绵绵落下帷幕,天光大盛,是一个极好的兆头。
秋将军杀害校尉陈立一案已有眉目,事发当日秋将军虽在城中,却从未到过陈立身死的小巷。
一酒家掌柜也敲响登闻鼓为秋将军申冤,称死者陈立是他的常客。
因军饷不多从前隔三差五来一回,点的酒怎都便宜。从去岁腊月起突然出手阔绰,每每都点店中最贵的酒。
掌柜跪在堂下振振有词:“有次他喝醉了,我问他最近发了什么财,他告诉我他替一富贵公子除去眼中钉,富贵公子赏他的酒钱。”
此言一出,又是去岁腊月那样的时间,而陈氏状纸中又清清楚楚的写明了秋将军是因杜小将军落水一事。
陈立究竟替富贵公子除去了何人,才能出手阔绰至此,一夜便饮尽二十两银子的美酒。
而那富贵公子又是何人?
正当大理寺卿焦头烂额之际,雄浑的鼓声和女子尖细的嗓音穿过厚重的院墙,落到威严肃穆的大堂上。
“前抚远侯世子顾泽为泄私愤,买通陈立谋杀杜小将军!”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围在大理寺外的民众也如炸开了锅的蚂蚁,你一言我一言猜测起来。
倘若女子所言是真,加上酒家掌柜的陈词,不难推出陈立借谋杀杜小将军一事威胁顾泽。
结果顾泽不堪其扰,决心杀人灭口,还栽赃秋将军。
细细想来这不无道理,书院开学日顾泽在大庭广众之下欲图攀扯将军府小姐,反被小姐在陛下面前打回去。
抚远侯府自此开始衰落,直至夺爵赐死,顾泽更是恨上秋家,这才栽赃秋将军。
但顾泽为何要杀杜小将军,他和小将军无冤无仇,没理由杀害他。
大理寺卿沉声道:“大胆,你说前抚远侯世子谋杀杜小将军,本官问你,这顾泽为何要杀小将军?”
女子环视众人,朗声道:“兹事体大,还请大人屏退不相干之人,妾才敢告知。”
大理寺卿沉默一会儿,最终还是让众人退下。女子从怀中取出一支红宝石钗:“妾乃顾泽妾室小翠。”
“此物乃是阳华公主之物,当日阳华公主设宴投壶,此物作为彩头被杜小将军夺得,小人却在顾泽枕下发现此物!”
无论面前毁容的女子说的是不是真的,这已经不是他一个大理寺卿可以权衡左右的事。
沉默良久,大理寺卿决定带着小翠和红宝石钗入宫觐见,一面命人去顾府将顾泽绑到宫门前。
由于秋将军一事还未落定,阳华和唐听澜依旧在将军府中陪伴明溪。
皇后身边的宫女到来时,三人正在翻看医书,准备替秋将军搜罗一些养身膳食。
听完宫女所言,唐听澜最是按捺不住性子的一个人,当即骂道:“龌龊东西!”
阳华秀眉微蹙,一面恶心自己的红宝石钗落到那等人手中,一面又愧疚杜小将军因自己而死。
她不仅一次听父皇念叨杜小将军,说他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是能接替秋将军的将才。
明溪面不改色起身整理衣裙:“此事亦涉及我父亲,我陪你一同入宫。”
唐听澜一边说着她也入宫,一面转头吩咐贴身婢女回家中将另一支红宝石钗取来。
不多时马车驶入皇宫,由于此事涉及今上和皇后的唯一嫡公主殿下,为了阳华公主的声誉由圣上亲自断案。
才入殿中,明溪便听见企图用她来开脱罪责的顾泽,心底不免觉得恶心。
抬眼望去,只见顾泽跪在正中,小翠则在他其后,陈立之妹陈氏单独跪在一边。
“陛下,此贱婢一派胡言。世人皆知草民爱慕秋小姐,草民又怎会因杜小将军得了阳华公主的红宝石钗而将其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