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为了敛财才收贵重的礼物,只是觉得别人送一般的东西是看不起他,才扔了出去。
甚至隆科多还顺手又落井下石了一番。
且说隆科多这回虽然跟年羹尧一起上书,但其实纯粹是双面下注,一边跟弘历表示,我还是看好你的。但一边又卖了年羹尧好大一个人情,若七阿哥将来真是太子,也得记得这时候他与年羹尧是第一个吃螃蟹支持他的人。
真是两面不亏。
只是年羹尧跟隆科多原是私下上书皇上,请皇子轮流代祭的。
结果三日后,皇上却忽然将这折子拿出来,放到朝上,让朝臣们“仔细论一论”,于是这私下的密折就成为了人尽皆知的奏对。
隆科多有点傻眼:皇上你咋还这样干呢!我还想两边卖好,你这样一来,岂不让我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吗。
弘历阿哥知道了还不定怎么想我呢,从前的示好岂不是白费了?
如此,宋嘉书也知道了。
她忽然想起了上回皇上口吻凌冽说的那句“也是,除非隆科多这种身份,否则他也不愿相交。”
——
宋嘉书觉得必须跟弘历说一说这件事。
因她知道,去岁弘历代祭之事,隆科多自称是出了力的。
隆科多曾私下跟弘历表示过,多亏他那时候常跟皇上提起先帝爷抚养弘历阿哥的旧事,弘历才能代祭。
可这会子看来,隆科多可不是啥实在人。
弘历心里很有数。
此事一出,他就对弘昼说过:“隆科多想两面不亏,但他亏了最要紧的东西,就是皇阿玛的圣心。”
隆科多最大的功劳就是从龙,是先帝爷驾崩的那一夜,他违背了规矩先通知了皇上。
可这功劳就也是他的污点。
他能违背规矩第一次,就能有第二次。皇上难免会想,一旦自己有朝一日也有个意外,隆科多会不会也这样投机取巧,再来一回。
而这一次,隆科多会不会与年羹尧串联,故意扶持幼主七阿哥,好自己谋权?
一旦生了这样的怀疑,皇上再看隆科多掌着九门提督的兵权,就觉得很不安心了。
弘历是知道这回隆科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事儿,这会子见额娘又特意提醒他,弘历就安慰道:“额娘放心就是,我都知道。”
此时已临近先帝爷忌辰,皇上仍没有谕旨选定皇子,朝上人人都在盯着这件事。
弘历的脸上却没有丝毫的焦躁:“额娘,还记得我五岁的那一年,皇玛法第一回 驾临圆明园。那时候我还小,被三哥一蹿腾,就特别想去。额娘当时告诉我:皇阿玛给我的,我才能要,不然,一定不能抢。”
“额娘,这句话我一直记得,你放心就是了。”
宋嘉书笑了笑:弘历要是记着这点,她真的就放心了。
第89章 代祭
雍正二年十一月五日。
皇上都未曾与几位总理事务大臣商议,在朝上直接就宣谕道:“四阿哥弘历从前系先帝教养,又礼仪娴熟,此番祭祀景陵之事,依旧命四阿哥代行。”
直接扔下自己的决定后,皇上就自顾自转入了下一个话题,问众臣工还有无事要上奏。
朝堂上就有许多目光,若有若无的集中在年羹尧身上。
哎呦,年大将军的面子第一回 失灵了啊。
除了个别被皇上召见过的臣子心里有数,知道皇上已然对年羹尧生了不满,其余绝大部分朝臣,还是沉浸在前半年,年大将军风光显耀,所上奏之言皇上无有不准的情况里。
故而今日一见这年大将军被无视的西洋景,都有些乐了。可见皇上对年羹尧再信任,也是有一道底线在那里的,事关储位的事儿,什么大将军也不好使。
不单年羹尧,连跟着上书的隆科多也有点灰头土脸的,深觉:你说我图啥呢,还不如一开始就别开口呢。
年羹尧的骄傲被这些朝臣们的眼神深深刺伤了。
见皇上云淡风轻的直接定了这件事,年羹尧不免内心不满:皇上从前说过,凡朝中大事皆会与自己商议。若是皇上真的圣心已定,便早告诉自己,或是提前召重臣们透露一二,他也好有个准备。
如此直接在朝上宣布,就是不肯给他颜面了。
年羹尧的自尊心,皇上暂且懒得理会。
下了朝后,他把怡亲王和弘历召到了养心殿。
“弘历,这回朕让你去谒陵,除了礼仪之事,朕还有一事要交给你。”
弘历便跪了道:“皇阿玛吩咐。”
皇上垂了眼眸,有些伤感:“昨日夜里,朕跟你十三叔去了趟咸安宫。”
弘历忍不住有些惊讶。
咸安宫,是他的二伯废太子胤礽的幽禁之所。
皇上叹息道:“你二伯病的厉害,太医说,只怕难过年。他心里唯有一事记挂深重,便是未能祭拜景陵。”
“只是先帝谕令乃终身圈禁不得出。所以这回只好瞒着众人令他与你同行。朕将此事交给你了,路上要好生服侍你二伯,不得怠慢不得稍离,亦不要让旁人见到他,知道吗?”
弘历道:“皇阿玛放心,儿子必朝夕陪伴服侍在二伯左右。”
皇上颔首:“朕再指两个粘杆处的侍卫跟着你,若有意外,你便随机应变处置。只记得一点,祭景陵是大事,不要闹出什么不好听的事情来。”
弘历这次应的更郑重一点:“儿子明白。”
皇上见弘历明白自己的深意,便换了家常话题:“让你额娘给你收拾行装——朕听说上回你自己带着小太监打包,到底少带了些厚衣裳和雪帽,回来的路上有些着了风,险些病了。”
弘历便露出一点赧然:“叫皇阿玛操心了。”
皇上露出一点笑容:“朕也该给你挑个妻室了。好了,回去吧。”
弘历先给皇上行礼,又向怡亲王行礼,然后才退了出去。
弘历告退后,皇上沉默了半晌。
怡亲王就见皇上眉目间带了些别样的怅然。
他有些能理解皇上的心情。他们的阿玛儿子太多,许多时候根本就是哥哥带弟弟,正如四哥小时候教过自己算数和读书。听闻当年四哥的算数却是当时的太子二哥教的。
“皇兄……”怡亲王轻轻开口。
皇上这才回神,语气茫然道:“十三弟,你也跟朕去见了二哥,他才不到六十岁啊……”可不用太医说,他们也看得出,胤礽活不了多久了。
怡亲王安慰道:“二哥说了,皇兄肯成全他最后的心愿,便是从前兄弟之情了。”
皇上点头:他初登基的时候,为了帝位的稳固,命人将二哥和弘皙等亲人分隔以免其生异心,那是作为帝王的决断。
如今去探望,肯冒着风险成全二哥最后的心愿,是兄弟之情。
怡亲王跟太子爷的年纪差得多,情分到底也差了些,此时倒是更担忧现实问题:“二哥到底做了那么多年的太子,虽然被皇阿玛两度废黜,清洗了当年太子宫中服侍的人,但实不知二哥是否还有别的底牌。”
“或许是臣弟小人之心了,但总要防二哥是故意找机会要离开京城再生事端。皇兄,是否要再给弘历多一些人手,总要保证他的安全才是。”
在怡亲王眼里,自家皇兄这几根苗着实少到令人堪忧,可不能折了这重要的一根。
皇上沉默片刻:“此事朕会再交代弘历的。”
怡亲王点头:“弘历从前跟弘皙一起读了一年书,见着弘历,二哥自然也会惦记自己的儿子,当不会行鱼死网破之举。”
怡亲王也离开后,皇上独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当日给弘历算命的瞎子。
其实这一次,皇上本不打算让弘历独自代祭的,否则接连两年都是弘历单独出头,在朝臣看来,只怕是定储的意思。
雍正爷都写好了批复礼部的折子,这次让弘历主祭,其余三位皇子也随祭。
然而就在他要把折子明发礼部的前一晚,咸安宫的宫人冒死求见。
皇上在答应二哥,许他去拜祭景陵后,回头就烧了写好的折子——这次代祭既然有如此机密之事,自然还是让一位阿哥单独去的妥当。皇上又想起,在自己刚登基的时候,就曾遣弘历去处理咸安宫和弘皙之事。
两年前的事情跟今日的事情,被岁月连成了一道必然的路线:唯有弘历自己能代祭景陵。
这难道就是皇阿玛也深信不疑的,弘历的命格吗?
皇上陷入了沉思之中。
——
且说宋嘉书接到弘历列的行李单时,不免笑问小豆子道:“回去问问你们阿哥,是不是忙糊涂了,把单子都列了两遍。”
上头的炭火、手炉、丸药等,都足够出门一趟七八个人的使用了。
小豆子回去没一会儿,弘历自己来了。
宋嘉书正对着单子,给他准备那些出门在外不带也行,但带了会过得比较舒服的琐碎之物,比如的分装好的茶包、肉干、果干;在眼睛前面一晃就能落泪的小荷包;专门用来分赏景陵奴才的素荷包和银锞子等。
见弘历进门,就笑道:“可见是上次冻坏了你,这回怎么连手炉脚炉都要带好几个?银霜炭更是带了能烧一个月的量。”
弘历见白宁也出门倒水了,才轻声道:“额娘,这不是给我一个人带的。皇阿玛密旨,让我陪二伯一并去景陵。额娘,此事您不要外传。儿子告诉您,是怕若有意外耽搁,消息不灵惹您害怕忧虑。”
宋嘉书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位二伯是谁。
弘历就见额娘面上浮现出一层显而易见的担忧:“那这回祭陵你可要凡事当心了,万要保重自己的安全才是。”
弘历还不等安慰,就发现额娘已经开始往单子上继续添东西了:“那多带点薄荷香料和薄荷油提提神吧,估计这一来一回的小十天,你睡觉也得睁着一只眼睛看着。”
——
雍正二年十一月九日,时隔一年,弘历再次启程往景陵去。
从京城到景陵,以车马的速度走官路,哪怕中间遇到雨雪,两天的时间也足够了。
再留出一天来,沐浴焚香更衣,十三日便是祭拜景陵的正日。
弘历的马车在驾驶出紫禁城的时候,里面就已经是两个人了。马车旁边的跟着的护卫也都换了精干的侍卫。
弘历起初还有点担心二伯这回坚持要祭拜景陵是有别的缘故,然而去的这一路上,他这位二伯却几乎一直在沉睡。醒来的时候,也很少用膳,多半是喝一些米粥和参汤,然后用白水吞服几粒丸药就再次睡过去。
弘历从担心二伯会不会是装病出京要搞事情,变成了担心二伯会不会在路上过世。
好几次,他见到二伯好半天不动,都忍不住想伸手去试探一下他的鼻息。
十一月十三日白日,弘历按着礼部早就安排好的流程,走完了繁琐的礼仪。
然后又替皇阿玛代为赏赐了一些东西,给至今在景陵蹲着看坟的十四叔。果不其然,送东西的太监还是回禀,十四爷不但不收,言辞还很不客气。
弘历这回也无暇去理会十四叔的心情了,待夜色沉沉后,他亲手扶着二伯往陵墓前去。
胤礽的眼睛带了罕见的光彩。
这座景陵里,埋葬了他的一双至亲:从未有过记忆,生下他就撒手人寰的额娘,和那个珍重养育了他几十年,却亲手废黜了他的阿玛。
如今,他的阿玛和额娘,会永远在一处了。
作为元后,赫舍里皇后毫无疑问是离康熙爷最近的那位皇后。
胤礽长久的注视着景陵的墓碑,现在,他可以一起看到阿玛额娘了。很快,他也可以见到他们了。
不知是不是如愿以偿的缘故,回京的路上,胤礽睡的少了,显得有了些精神头。
而弘历,在马车起驾回京的时候,也就基本放心了。
最容易生变的地方是景陵,那里地广人稀,守卫人数再多也会吃紧。
如今已经在回京途中,这一队外头包着好几层侍卫,且都打着黄旗,除非是有人不要命要谋反,且已经成功谋反到了京城边上,否则他们便是极为安全的,只等着在马车上一路晃悠回去。
胤礽醒着的时候,便在跟弘历聊天。
他见弘历腰上还带着自己送的玉佩,就温和笑道:“咸安宫还有一枚跟这块玉佩同出一石的扳指,是你皇玛法从前带过,给了我的,待我回去寻了来给你。”
弘历要推辞,胤礽就安然道:“你收着才好,若不然我死了,只怕就叫那些小太监随手摸了去。”
剩下的时间,胤礽还问了许多朝上的事情。
弘历捡了些不要紧的,人尽皆知的事儿说与二伯听。大约是很久没跟人讨论正事,哪怕是过时的消息,胤礽也听得津津有味,在听说皇上雷厉风行的查处亏空甚至抄家的时候,胤礽只笑道:“果然是他的脾气。”
又道:“从前我做太子的时候,见户部里那样多亏空,也是心急火燎的。那时候,我常觉得你皇玛法老了,怎么看不出这样下去要酿成大祸,很多时候,就恨不得越俎代庖,替他做了决定才好。”
弘历默默听着。
他发现,二伯没有再称呼先帝爷为皇阿玛,而都是顺着弘历来称呼,只道:“你皇玛法如何。”
胤礽说完后,自己摇了摇头,似乎感慨似是后悔却又似释然道:“弘历,你要记着,无论什么样的人,做了皇帝,也都先是一个皇帝。”
排在阿玛、丈夫、儿子这些身份之前的,是皇帝的身份。
是不容人沾到一点的皇权。
再然后,胤礽便没再提过这些话题了,他只是再问了些曾经关心的朝政弊端,便似乎已经了却了所有的遗憾。
余下的时间里,他神色淡然温和,甚至回忆起了当年康熙爷关心他的旧事。
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康熙爷往蒙古去,给他心爱的太子爷写朱批,只道:“草原上忽然降温了,蒙古人都穿上了皮袄和皮外褂,但朕觉得,蒙古虽冷,却也不如京城中格外冷的时节。朕如今觉得倒好,倒是你从小不耐寒,随信命人带去银鼠皮袄两件,记得加衣裳。”
时隔许多年,胤礽仍然记得这些事情。此时开了话匣子,便说了许多件给弘历听——除了弘历,大概再也没有人会听这些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