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皇后叫了弘历去,则更慈爱些,只道富察氏出身名门闺秀,必是个淑慎维则,谦和柔恭的女子,叫弘历只管放心。
当着皇阿玛和皇额娘,弘历还都能做到拿出正常的反应,一一应下来。
但面对额娘笑眯眯的脸时,弘历总有点不好意思。
尤其是额娘还问道:“额娘听说你也见过富察家的小姑娘了。”
弘历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且说宋嘉书也没想到,皇上在这方面,倒真是个细心至极的阿玛。
在经过选秀的面试后,富察氏上佳的家教,出色的表现,已经被雍正爷所首肯。
宫内宫外也已经有了共识,富察氏女将为四阿哥福晋。
皇上却再次召其父李荣保与富察氏一并养心殿面圣。除了选秀的那一轮面试外,他又再次加试一轮,当场让富察氏答题,考教其学识心胸,简直把选儿媳妇变成了金殿策论。
然而这世上,出色的人就总是出色,不限于性别。
富察的学识谈吐与一笔好字都让皇上颇为赞扬。
待李荣保父女告退的时候,正好与来面圣的弘历走了个对面,彼此见了礼。
皇上听说后,还颇为八卦地叫了当时负责引领富察父女的新个小太监去,拷问人家:“方才四阿哥举止可有异常?神色如何?”
这给人家小太监为难的啊:皇上啊,奴才们走路都低着头啊,哪里敢盯着主子的脸看,如何知道四阿哥的神色?
皇上问太监们没有答案,又自持父亲的身份,不好自己问儿子,于是就再次叫了熹妃过来,嘱咐她:“朕并非故意算着时辰宣召,他们新人都能彼此撞见,可见是天缘凑巧。既如此,你便问问弘历心里如何想的。”
宋嘉书无奈道:“皇上,这才见了一面,连话都没有说过,能有什么想法?”
皇上仍旧坚持催促宋嘉书去打探:“一面又如何,人与人之间投不投缘,有时候一面就够了。若是一见就没有眼缘就不喜欢,倒是不好。”
宋嘉书无奈,只好回来问弘历。
这一问,弘历脸上就有点绷着的不自在,低着头道:“额娘,儿子并没有看清她的相貌。李荣保大人走在前面,她作为女儿家,见了外男,自然是站在阿玛后面低着头的。儿子自不能孟浪的只盯着人家姑娘看。”
宋嘉书笑眯眯:“哦。”
弘历:……额娘你这还不如继续追问呢,一个意味深长的哦,堵得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不由想起昨日惊鸿一瞥的少女。
富察氏穿着与所有秀女一样的淡蓝色旗装,面容文静秀美。只是一眼之间,新人目光微微一触,她便低下头去。她与自己请安问好的声音虽然带着十四五岁女孩特有的清脆,语调却十分柔和,像是一架上好的古琴,清澈而不刺耳。
现在弘历几乎记不清她的具体五官,却记得那是一个他一眼看过去,就不由升起一个念头的姑娘:她跟自己曾经想象过的正妻,几乎是一样的。
大概是他沉默的时间有点长,弘历看到额娘的笑容都加深了,有点促狭的看着自己,于是只好轻轻咳嗽了一声,换了个话题:“额娘,富察一族子息颇多,单李荣保大人就有九子二女。”
宋嘉书:嗯,皇上也喜欢他们家这一点,他看到人家枝繁叶茂的儿子,就有点眼馋。
“儿子倒是见了几个富察氏的兄长,诸如傅清、傅宁、傅文几位,都颇有才干,非膏粱纨袴。”
宋嘉书听着这几个名字可不熟,不由问道:“富察氏没有弟弟吗?”
弘历想了想:“她上头都是兄长,只有一个同胞弟弟,今年才五岁,仿佛叫傅恒。儿子还没见过。”
宋嘉书笑了笑:“以后会常见到的。”
那可是大名鼎鼎的傅恒啊,宋嘉书心道:儿子啊,这可是你以后最喜欢的大臣了。
弘历见景仁宫的桌上又堆起了厚厚的账册——从前在王府常见到额娘帮着嫡额娘算算账目,自打入了宫,这样的场景却是少见了。
于是关怀道:“选秀之事繁琐,额娘切莫为了此事累坏了。”
待他请过安后,算了算时辰,便没再回阿哥所歇午,直接回了上书房。
一进门居然见到弘昼也在上书房,手里拿着一支笔在写写画画,弘历吃惊到退出门看了一眼,自己进的门究竟对不对。
弘昼见了他,立刻招手道:“四哥快来帮我看看这篇时论写的如何,明儿我就拿去给皇阿玛看。”
弘昼这么认真于功课,弘历还是第一回 见,不免问他缘故。弘昼笑嘻嘻道:“皇阿玛说了,叫我最近仔细着,皮紧一点,不然的话,这回就不给我赐婚了,让我等三年后。”
弘历不免摇头笑,别看弘昼别的方面都非常跳脱,但唯有一点很传统,那就是在娶妻上,他从小似乎就对此很有计划。
皇上给弘昼定的福晋是吴扎库氏,其父乃一副都统。
弘昼昨日听闻,四哥居然碰巧遇上了未来的四嫂,真是羡慕坏了。可他再顽皮,也不敢这会子溜到住了秀女的储秀宫里去逛游,那绝对会再挨皇阿玛二十板子还娶不到媳妇。
“四哥,吴库扎氏的舅舅就在宫中当侍卫,我特意去看了看,相貌很是不错,我就放心了。”
弘历:?
“俗话说,外甥像舅嘛,俗话自然不会错。”
弘历只得提醒道:“可吴库扎氏不是外甥,是姑娘家——俗话里是侄女似姑姑。”
然后就听弘昼发出了一声哀嚎。
兄弟新个正在说着私密话(彼此未来的媳妇),外头忽然跑进来新个在养心殿伺候的小太监,跑的上气不接下气的:“皇上急着宣新位阿哥呢。奴才们在阿哥所没见着,这才又跑到上书房来,请新位阿哥爷这就动身吧。”
——
弘历弘昼赶到的时候,养心殿聚集的重臣已经有几位了。
怡亲王,马齐新人作为总理事务大臣,站在最前头,鄂尔泰、张廷玉等人站的就比较靠后了。
弘历发现,八叔廉亲王和隆科多都没有在场,不知是皇阿玛没有宣召,还是他们还没到。
见新位阿哥到了,朝臣们不免有点惊讶:这样的议事场合,皇上还没宣过阿哥们过来呢。
虽然弘历已然在入部学着办差了,但皇上一般是私下问一问他的进益,并没有让他正式站班上朝。
这会子宣新人,这些灵醒的臣子们已经明白过来:新位阿哥将要指婚,皇上从此只怕要把他们当成正式的大人,要让他们参与到讨论国事里来了。从此,弘历阿哥的分量只怕又要重一点了。
至于弘时阿哥为什么没被宣召,也没人问,更没有人敢提醒皇上:“万岁爷啊,您还有个长子没叫,是忘了吗?”
众人只是给弘历和弘昼让开路,谦让他们站在前面。
弘历也只是推辞不肯上前,鄂尔泰等人往后退,他也带着弘昼往后退——再这样下去,他们就得集体站到门外去了。
还是皇上一锤定音:“他们还小呢,如今且先跟在后头听听就是了,鄂尔泰,你们上前来。”
弘历弘昼在后面站定,很快就弄明白发生了什么。
远在西北的年羹尧先斩后奏,杀了一个四品的官员。
且说皇上过年前后虽然几次申斥了年羹尧,但并没有夺了他的官位或是军权。
整个西北军务,仍旧是在年羹尧的管辖范围内。皇上现在虽有些嫌恶了年羹尧的举止骄纵,但对他的本事还是有数且认可的。
然而这回,年羹尧就是表现得本事太大了。
——
雍正三年正月里,年羹尧是怀着一股子怨气回到青海的。
因憋着一口气,便越发雷厉风行,整顿军务,闲暇时候也继续料理西北的官场,必要将整个西北的官员钱粮都捏在他手上。
且说青海平定后,京中兵部给西北的军需自然就会削减些——一来,国库不丰盈,当今皇上又是个格外仔细的人,兵部要是报账报不对,保管会被骂出心理阴影;二来,此时的年大将军,也不再是那个在皇上跟前倍有面子的年大将军了。
年羹尧收到军需缩减的消息,心中自然气儿更不顺。
此次押送军粮到西北的随行官,就被他以侵吞钱粮,以次充好为由,给先斩后奏了。
且说这种押送军粮的随行官职并不大,只是加了个虚职四品。
但虚衔四品也是四品,且这是兵部调派的人,年羹尧居然说砍就砍了,实在令人震惊。
并且年羹尧这回是激情砍人,没有调查下这个官员的后台:在他心里不过一个粮道上的小官,砍了就砍了,横竖他手里‘确凿’证据,证明这个姓孙的小官‘以此充好,倒卖军粮’,整个西北军都不会与他做对。
这样的罪名,杀谁都不冤枉。
谁料,这姓孙的官员,人家有后台——他的姐夫是个很出名的官员,名田文镜。
且说雍正爷上台后,自然建了自己的一套班底。
其中田文镜就是他跟怡亲王亲自慧眼识珠挑出来的,目前最得他看重的臣子之一。
田文镜在康熙爷年间不太得势,一直是辗转当地方官,没什么做天子近臣的经验。但正因为他在许多地方都担任过亲民官,所以有一个旁人都没有的优势,就是对下面的官场门清。
雍正爷发掘了这颗明珠,把他安排下去当推行自己的摊丁入亩政策去了。从雍正元年到如今雍正三年初,田文镜已经做了三个地方的巡抚,他所到之处,官员和乡绅们都鬼哭狼嚎,特权几乎被剥了个干净。但是百姓们都很是高兴,皇上也很是赞许。
不管旁人怎么弹劾田文镜是个“酷吏”,“只会苛索”,皇上都坚持在用他:朕要的就是这种人好不好,朕派官员下去当官,又不是让他去交朋友,就是让他做实事,哪怕手段苛刻一点也不要紧。
田文镜的功绩就在那里摆着,雍正爷都看得到。
皇上甚至还说过一句非常铿锵有力的话:“凭谁动你一毫毛,朕无能也。”
得了这道圣谕,田文镜工作的更起劲了。
这会子,正在河南做巡抚,兢兢业业鞭打当地土豪和官员们往外吐钱的田文镜,忽然听说自己妹夫被年羹尧砍了,罪名还是什么贪污军饷,他当即就怒了,奏折“刷刷刷”一连七八封的往京中递,势要给亲戚讨个清白。
田文镜上折子表示自己愿意往西北去调查此事,若妹夫真犯了国法,田文镜便给年大将军磕头认罪。但若妹夫是被人‘诬陷以致殒命,臣誓死要为其博一个清白!’
这就是士大夫的,士可杀不可辱了。
若是当了一辈子的官,背着一个污名死去,没有官员能够接受。
而这姓孙的官员之妻女也十分有骨气,听闻他死在西北,也穿的整整齐齐上吊了,唯留下一子,带着血书击鼓鸣冤去了。
这本就不小的事儿,闹得就更大了。
弘昼在后头站着,忍不住咧了咧嘴,看向旁边的四哥,使了个眼色。
偏又被皇上一眼看见:“弘昼!朕瞧你皮又痒了是不是?挤眉弄眼的做什么!”
弘昼只得开口道:“皇阿玛,儿子骤然听说这样的事情,有点吃惊,皇阿玛您瞧,我的脸都吓得变形了。”
这给雍正爷气的。
其余官员又想笑,又不敢笑,只能齐齐低头。
皇上懒得跟弘昼继续掰扯,便开始处理正事。
弘历也是第一回 出现在这个场合,自然是不说话以听为主。
他曾经见过皇玛法处置政事,如今又能亲眼旁观皇阿玛处理要事,弘历很是认真。
倒是弘昼被骂了之后,也仍是心不在焉的。
随着在场臣子们的发言,弘历发现,朝上对年羹尧有好感的人还真是不多。如今站在这里的都是皇上的心腹,言辞自然是很聪明也很谨慎的,不会一开口就要打要杀。
但他们的意思,也都是此事不能含糊过去,否则实在寒人心,都是主张皇上彻查此事的。
皇上很快也有了决断:“田文镜长处不在此,且此时河南也离不得他。便叫李卫去调查此事,他长于断案。”
弘历对李卫这个官员也有印象:李卫此时正在江南调查私盐之事,一月前刚上了折子,破获了好几起私盐大案,确实是擅长缉盗查案的人物。
如今江南私盐之风大减,李卫工作趋于清闲,正好可以被扔到西北去接着断案。
远在浙江的李卫,还不知道此时一个大瓜要掉在自己头上。
鄂尔泰出列道:“皇上,年大将军位列一品,更是一等公,掌四省军务,只李卫一人,只怕寸步难行。请皇上派出一位总理事务大臣,为钦差大臣,才能为李卫压阵,否则臣恐李卫有去无回。”
弘历:看出来,鄂尔泰跟年羹尧仇怨比较大,这种背后捅刀子的事情做的多狠啊。几乎就是暗示皇上年羹尧桀骜不驯,违法犯罪不说,更敢私下无故斩杀同僚。
而最前头站着的马齐很是不满:这鄂尔泰咋还坑人呢?
怡亲王是皇上肯定离不开的人,剩下的廉亲王和隆科多现在都不在这里,就可知皇上不放心他们去,那不就只剩下自己了吗?
这样的烫手山芋,马齐真不想接:想当年他站错过一次队伍,要不是家族够硬,自己够有本事,他差点就凉凉。好容易现在皇上重新信任他了,甚至准备把他侄女许给四阿哥为福晋,马齐还准备在京中等这个好消息呢,可不想去西北边吃沙子边处理这样棘手的麻烦。
皇上想了片刻,也没有很好人选。
不免又遗憾自己儿子少——若是皇阿玛的时候,随便指新个皇子去就是了。
于是把此事押后再议,只先往浙江传旨,命李卫先行赶往西北。
然而关于此次年羹尧惹出的事端,皇上最后意味深长总结道:“年羹尧去岁陛见,奏对之间错乱悖谬,举止乖张,功高自满,有许多朕不取处。”①
在场诸人都是一凛。
皇上下折子申斥年大将军是一回事,但当着重臣们,第一次表露出对年羹尧的责备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话一出,可见皇上对年羹尧此次行事实在太过不满。
出了养心殿,弘昼拉着弘历问道:“四哥,皇阿玛不会派咱们去吧?我可要等着娶媳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