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嘉书还真没听说这事儿,实在是比起各种大事,这都不算什么,在宫里都没引起讨论。于是此时不免讶然到:“曹家也被抄了吗?”
弘历点头,额娘对曹家一贯挺上心,大概是福彭是自己的伴读,而额娘跟曹佳氏也颇说得上话的缘故吧。
于是弘历还安慰了一句:“额娘放心吧,曹家只是抄家,命其变卖家产填补亏空。”
现如今,能落到一个只抄家的下场,都是命好的人。
——
端午后,弘历搬离阿哥所,入住了重华宫。
弘昼还非要做第一个上门居住的客人,并且自带铺盖,表示坚决不走的意思,还道:“等以后四嫂和小四嫂们入宫,我自然就不能来了,自然要趁这会子赶紧住一住。”
这一住就在重华宫住了五天,直到皇上偶然想起来,问太监们‘四阿哥在重华宫过得如何,五阿哥自己在阿哥所没闹事儿吧?’才知道弘昼居然跟着搬进了重华宫。
于是弘昼又被皇上拎过来训了两句。
弘昼作为目前唯一一个敢跟雍正爷顶嘴的人,嘟嘟囔囔道:“横竖四哥宫里也没有旁人,儿子住住也无妨。皇阿玛不知道,有经验的老人们都说,新房子阴气重,要多点人住,增添人气儿才好呢。”
皇上闻言板着脸骂道:“朕不知道?朕有什么不知道的,难道你就知道了?朕看你是只知道如何淘气!”
且说皇上拿弘昼还真有点没办法,这孩子皮实不走心,你骂他他笑嘻嘻,你真打他,他倒是嚎哭一场,但之后还是照旧。
偏生弘昼又不犯什么大错,只是小错不断,恨得皇上有时候无事都想敲他一顿。
见弘昼赖在重华宫不走,皇上便特意让高氏提早进了重华宫,且下旨在重华宫内摆了一场酒,算是新宫殿的温锅,同时也算是高氏入门摆酒(与寻常人家纳妾摆酒一般),弘昼这才不得不搬了出来。
耿氏为此事,还特意上门与宋嘉书笑道:“他们兄弟两个从小一起长大,那时候我与姐姐但凡谁有个不便之处,便将孩子送到对方处,让他们一桌子吃饭,一床睡觉的长这么大。如今都是要娶妻生子的人了,却仍是在一处玩不够。这不,直到惹得皇上发火了才罢。”
说到这儿又有点担心:“姐姐你说,皇上不会真生弘昼的气吧。”
其实她更想问的是,皇上不会把弘昼的黄带子也给革了去吧。
宋嘉书摇头:“皇上只是面上恼火罢了,心里是喜欢见到他们兄弟们一处的。”
弘昼因霸在重华宫不走之事挨骂后,弘历还特意去求见了皇阿玛,说想趁着高氏入门前,将七弟也接过去玩两日,兄弟们一同住两天才好。
皇上口中说着:你都是要大婚的人了,以后要将心思好生用在跟着你十三叔办差上,一边非常傲娇地批准了福惠往重华宫去,觉得弘历这孩子还是心里有兄弟的。
皇上现在仅剩的四根苗,也被自己拔掉了一根,自然希望剩下的三个儿子亲密友爱,都像他跟怡亲王似的才好。
弘昼赖在重华宫不走,弘历也包庇他,皇上虽是面上生气,说两个人没分寸,但心里还是乐见的。
耿氏闻言就放心了,热情转向重华宫的摆酒:“高氏的阿玛如今也算在皇上跟前的得力人,她又是第一个入重华宫的妾室,皇上还特意下旨摆酒,估计来往恭贺的官员不会少,很要热闹一番。”
宋嘉书只道:“此事自然是交给皇后娘娘筹办,这也是皇上登基以来,宫里第一次皇子纳妾的摆酒,皇后娘娘理顺了,也好有个定例。”
耿氏不免道:“还有一事我近来总想跟姐姐说一说:从前有皇贵妃和七阿哥,如今年家倒了,皇上虽然一样喜欢七阿哥甚至将他养在身旁,但到底不同。且七阿哥自皇贵妃去了,就总是夜惊,身子有些弱,皇上大概也只是心疼罢了。”
疼爱跟器重并不是同一回事。
“如今弘时又……”耿氏担忧道:“皇子中可唯有弘历最出挑了。皇后娘娘从前乐见弘历弘昼两兄弟好,也乐见咱们处的好,可如今就未必了。”
宋嘉书点头:“我明白,所以这事儿我才不管,让皇后娘娘来管。”
在雍正四年来说,四阿哥搬家加纳妾,当真是为数不多的喜事。
终于在上半年的朝堂清洗中撑过来的官员,也需要这样的喜庆社交场合交流一下情报。
兼之四阿哥现在又是基本内定的太子人选,官员们平日里不好结交,这会子都很想正大光明来刷个脸。于是这一回重华宫摆酒,到的人还真不少。
倒是高氏的阿玛这个本该出席的,倒是应皇上的旨意,已经往苏州上任去了。
待次日高氏拜见过合宫长辈后,众人便都向宋嘉书道喜。
耿氏更道:“这高氏生的真是貌美。”私下还说过一回:“叫我来说,高氏比之当年贵妃娘娘也不差什么呢,且高氏看着更让人喜欢,不似当年贵妃娘娘,哪怕宠冠后宫的时候,也总带着一丝愁绪似的。”
宋嘉书也表示赞同,高氏生的鲜妍明媚,最难得笑起来带着一种无忧无虑之感,让人看了就忍不住也要跟着笑笑。
青春年少,性子无忧,这样的姑娘看着本就让人解颐。
——
且说重华宫摆酒后的一日,曹佳氏上门拜访。
先是贺四阿哥迁宫纳妾,然后又说起福彭新娶的福晋——婆婆与准婆婆的对话,让宋嘉书觉得自己辈分和年代感都长了不少。
曹佳氏笑容满面道:“我们府上前几年艰难些,好在四阿哥肯顾念伴读时候的情分,常在皇上跟前提起福彭,皇上这两年便也给了福彭几件差事做,去岁指婚的时候更是给他选了个贤淑的名门闺秀。如今我们府上日子便也好过了。”
皇上给年轻的平郡王指婚,便是将从前平郡王纳尔苏的罪过恕过了。到底是铁帽子王爵,且如今的平郡王又是四阿哥的伴读,于是这几年下来,平郡王府也复了些原气。
当然,更要紧的是,这一年朝上倒霉的人家太多,且倒霉的方式都很惨烈,所以当日只是被皇上勒令传袭爵位给下一代的平郡王府,就根本显不出倒霉来了,甚至还显得挺有体面。
可见这世上福祸,真是难料。
当时皇上还是初初登基的时候,碍于三年孝期,对铁帽子王就没怎么下辣手。要是搁到现在,以纳尔苏当年在八爷和十四爷之间的左摇右摆,估计结局就没这么好了。
因曹佳氏说起自家之事,宋嘉书就不免问起她母家如何。曹佳氏道:“皇上开恩,全家老小性命无碍就是恩典了。如今我们家在江南也没产业了,便搬到京中来住了,也可就近有个照应。”
一听曹雪芹举家都搬到京城来了,宋嘉书便忙问道:“住在哪儿?”
曹佳氏也不知熹妃为何对自己母家这样感兴趣,也就顺着熹妃道:“如今就在蒜市口的小胡同里租赁了两间房子住。”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浙江停六年科举之事,见于查嗣庭案。
第98章 成家
且说曹佳氏说起母家搬入京城的住所,见熹妃娘娘似乎意味深长的颔首,就有点如坐针毡。
其实宋嘉书是对现今京城有什么街道,什么地段什么房价都不清楚,才只能缓慢的点头。
听曹佳氏说什么蒜市口的房屋,她更是脑子里没概念,于是点头后便只道:“有你们府上照料,想来曹家日子也过得去。”
曹佳氏却不知熹妃是不了解房价,还以为熹妃是故意这样说,不免一低头,笑容带了些苦涩的意味:“熹妃娘娘,并非臣妇不肯照顾母家,让他们住在蒜市口那等市井之地。而是家兄既然已无官职,便是住在京城官宦云集之处,也只是图增负担而已。”
宋嘉书刚想开口,曹佳氏却似乎是苦闷久了无人诉说,已经开了话匣子继续说下去了:“而且臣妇到底是平郡王府的人——福彭这孩子小小年纪担着一府,担子本就重。每回皇上开恩给了他什么差事,他都是宁可不吃不喝也要做好的。这般拼命自然是想着重振门楣,让平郡王府恢复祖宗时的荣光。”
“臣妇这做额娘的,本就帮不上忙也罢了,如何能拖他后腿呢?”
“今岁他外祖家遭抄家,福彭已然面上无光,肯周旋着让抄家时曹家少受些缉拿关押的苦楚,能保全全家的性命,便已经是这孩子孝顺了。我实在不忍给他再增麻烦。”
“且我的母家至今亏空未清,还欠着朝廷的银子,得子子孙孙还下去,自然也不能吃住精细,否则岂不让皇上更加动怒……”
宋嘉书温声打断不停说话的曹佳氏:“你有你的苦衷。”
曹佳氏一时差点落下泪来。
是啊,她这么多解释,未尝不是于心不安的掩饰。在母家和儿子前程之间,她终于放弃了帮扶母家,狠心不顾曹家来保全自己的儿孙。
她不免想起父亲。
其实她这个王妃的尊荣,未尝不是父亲曹寅一辈子伺候康熙爷换来的。可如今父亲去后,她却只能舍弃母家不管。
见曹佳氏这般情状为难,宋嘉书也知道为何曹雪芹为何有着一个王爷表兄,王妃姑母,但曹家还是落到“举家食粥果腹”的地步了。
曹佳氏说到这里,索性也不怕丢脸了,直接道:“且皇上下旨抄家的罪名之一是不敬——年初江宁织造送进宫的石青色龙袍,居然因缎子工艺不佳而落色了,皇上自是恼怒。有这个罪名在,平郡王府实在不敢沾手。”
宋嘉书颇为无语:这可真是……皇上都看你家不顺眼了,还不瞪起眼睛来好好当差。雍正爷是什么脾气,那真是精益求精,连狗窝都得是圆圆满满的,曹家倒好,给他老人家弄个褪色的龙袍,这真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曹佳氏其实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兄长要是有父亲的体面,也就算了,当日曹寅别说把龙袍染褪色,就算亏空两三百万,康熙爷也会主动给他遮掩,可这会子没了这个金刚钻,实在应该谨慎些的。退一万步讲,别的东西差些也罢了,怎么能给龙袍弄成个褪色呢。
话说到这儿,宋嘉书也不好继续问下去了:连曹佳氏都不能伸手帮扶自己的母家,以至于曹家现在举家挤在闹市里的两间房子内,旁人就更不能管了。
或许是命运定了的轨迹,必得有先富贵后苦难的岁月,才能诞生千古巨著。
这要是红楼梦让自己蝴蝶没了,宋嘉书的悔恨肯定仅次于把乾隆帝蝴蝶没了。
曹佳氏今日似是敞开了心扉,说到后来还很是落了两滴泪。
最后擦着眼泪道:“不怕熹妃娘娘笑话,其实出身包衣,从来是我与阿玛的痛楚。”
“枣梨欢罄头将雪,身世悲深麦亦秋。人群往往避僚友,就中唯感赋登楼。”
“这是我做了福晋后,阿玛有一封家书里,夹杂着写下的诗。那时候我们曹家在江南已是风光无限,虽说织造的官不大,但娘娘也知道因其可直接上达天听,所以是官小但位重,江南的一二品大员也要畏惧阿玛手里一支笔,面上都是客气的。可阿玛又是包衣,凡见了旗人也要正经行礼,自称奴才。”
曹佳氏笑容凄凉:“这官职就像我们一家子一般,又是风光又是卑微。阿玛出门的时候,就总是躲避着同僚,只盼着旁人都不要看到自己才好。”
曹佳氏关于包衣的这一番感慨,宋嘉书听来其实颇为触动。
她对包衣人家了解的不多,宫中妃嫔,基本都出身满蒙汉三旗。
倒是高氏再来请安的时候,宋嘉书想起她出身内务府包衣,就问起她的成长经历来。
谁知高氏欢欢喜喜道:“妾身从小日子就过得很好,阿玛在内务府做事,家里常有些新鲜的玩意儿,吃穿也从来不缺。”
说起小选入宫,高氏也丝毫不委屈,还很有点得意道:“选秀的时候,同在一屋子住的旁人,都被分去各宫伺候茶点了,唯有妾身,因为认识字会读书,就被嬷嬷们挑去整理后宫中册文及各种书录,十分清闲。”
还特意跟宋嘉书强调一下:“熹妃娘娘,臣妾一天茶盘子都没有端过。”
宋嘉书不免莞尔,捧了捧场:“好。”
高氏见此,越发带着一种明亮的喜悦道:“之后皇上恩典,妾身就入了重华宫。四阿哥待妾身也极好,别说责罚了,对妾身从来都没说过一句重话。”然后她还给自己总结了一下:“可见妾身这一世命好。”
宋嘉书心道:别说弘历了,我对这姑娘都一腔怜爱好不好。
想想活的通透看得明白却痛苦寥落的曹寅父女,再看看眼前无忧无虑的高氏。
再想到近来听闻朝上之事,皇上将年希尧再次复职,让他回内务府继续接手造办之事。
宋嘉书不免感叹:当年人人都说,年羹尧是年家的龙凤,反而是身为长子的年希尧没出息没本事,只会做点工匠之事,不如弟弟半分。
可到头来,年希尧却能有平安。
宋嘉书不免想起苏轼赠与儿孙的诗词:“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
且说宋嘉书见高氏日日过得似乎幸福的冒泡,不免将弘历叫了来想要嘱咐两句。
在这个时代来看,所有嫁到爱新觉罗家当福晋的姑娘都是压力颇大的——没进门前,阿哥们都有了正经的妾室,还都是御赐的,轻易动不得。
宋嘉书希望弘历,总不要做出什么让富察氏难堪的事儿来。
只是当弘历来了,面对一个长大成人的儿子,宋嘉书却不知该怎么说了,酝酿一回才旁敲侧击道:“前日高氏来请安,说起你待她极好,重话都没有说过一句,可见你对高氏很满意。”
宋嘉书就见弘历露出了一个又无奈的笑容来:“额娘,儿子便是说了什么隐喻提点的话,她也听不懂的。”
宋嘉书:……
弘历便道:“儿子原想着暂时将重华宫的琐事叫她管两日,但后来看她行事,又觉得她能管好自己从高家带来的两个侍女就已然是极好了。”他脸上露出了一点不解:“儿子在前朝也与高氏之父来往过,知那是个难得的妥帖精明人,实不知高氏竟是这个性情。”说完又摇头笑道:“倒是颇可解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