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按着从前弘时福晋的例子,每隔三日去给皇后娘娘请一次安便罢了。至于我这里,你有空就过来玩,倒不必每日都按着时辰过来。”
富察氏是个很文静秀美的姑娘。哪怕初入宫做了新妇,也并没有一点羞头羞脚,只是从容大方。
听宋嘉书说完后,就起身道:“多谢额娘体恤,只是儿媳听说,从前三福晋在王府的时候,是每日都往正院去请安的,行了两年多,直到入了宫才改成三日一请安。”
雍正爷的儿子少,就导致了进宫给他做儿媳妇的闺秀有点棘手:没什么妯娌可以做先例。
原本富察氏还有个三嫂,可皇上把弘时开革出黄带子后,弘时全家自然也都跟着革去黄带子,董鄂氏也随着丈夫一起搬出了宫外前廉亲王府。
雍正五年入宫的富察氏就是宫里唯一一个皇子福晋,满宫里都是长辈。
富察氏入宫前,自然是很做了一番功课的。
她出身真正的名门大家,家族中长辈的目光自然不同:皇上的立储之意几乎昭然若揭。富察氏入宫,与未来的五福晋不同。她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算在四阿哥身上,她几乎是以未来的太子妃和未来的皇后身份入宫的。
若是做不好,四阿哥也难免跟着在皇上心里丢分。
所以整个富察家族都动起来,私下里为她打听了许多消息,尽量避免她在宫中行差踏错。
宋嘉书见富察氏这样细致,连从前王府的事情都打听了出来,不免一笑:“是啊,从前在王府的时候,每日清晨我们往正院去,董鄂氏都会一并去请安。后来,皇后娘娘觉得这样不方便,便免了这个例。”
说完还对着富察氏眨眨眼睛。
富察氏的好奇心也被勾起来了:“额娘说的不方便是?”
宋嘉书笑道:“齐妃娘娘从前言语上不防头,喜欢在众人请安的时候挑事儿,皇后娘娘要开口斥责她吧,当着晚辈就不方便——皇后娘娘一斥责齐妃,董鄂氏自然就要起身与婆母一同受责。皇后娘娘看在晚辈的面上,也就不能如何了。”
富察氏闻言不由笑了,接口道:“所以入了宫后,皇后娘娘便免了这个规矩,让皇子福晋单独请安了。”
这是方便可以随时训斥妃嫔(包括但不限于齐妃),不用顾忌晚辈在场。
见熹妃点头,富察氏含笑福了福道:“儿媳入宫晚,不曾见过从前的三嫂,齐妃娘娘也极少露面。若非额娘告知,媳妇还真不知道这些旧事呢。”
富察氏说的乖巧,当时这话落在宋嘉书耳朵里却是唏嘘。
是啊,从雍正四年后,几乎是一个时代的终结:这宫里少了贵妃,少了弘时一家子,甚至少了那个爱挑事又总不胜利的齐妃。
多了的除了皇子正妃,还有皇上陆续给弘历和弘昼挑的侍妾们,那一个个年轻而目光清澈好奇的少女入宫,仿佛是一个新轮回的开启。
对富察氏她们来说,那个被皇上赶出宫再也不认的长子三阿哥弘时,还有那个曾经宠冠后宫的贵妃年氏,似乎都只是传说了。
且自打弘时被革了黄带子赶出宫后,齐妃的日常就是请病假,把自己关在宫里吃斋念佛,别说跟人起口角了,据说成日除了佛语一句话也不说。只道自己罪孽深重,从此后要一心向佛,从此也很少出门了。
她甚至跟懋嫔一起,成为了小宫女们口里的神秘人物:“那两位最早伺候皇上,如今都不露面的娘娘。”
富察氏听起这些旧事来的神色,让宋嘉书都觉得恍若隔世。
这些人,都一个个消失了。
——
“姐姐,你发什么呆呢?”
宋嘉书的思绪被耿氏的声音从两年前拉回来,于是摇摇头笑道:“没事儿,大概是昨晚没睡好,所以有点愣神。”
耿氏笑眯眯:“得知这样的大喜事,这几日我都高兴的睡不着呢。”说完耿氏又赞叹道:“说来姐姐真是我见过最沉得住气的人了,富察氏入宫马上就两年了,这才初初有孕,也难为姐姐这两年不急。要搁在我身上,都得去求神拜佛了。”
宋嘉书莞尔:“他们都还小呢,如今这十七八岁上有了孩子,我还担心呢,前两年那十五六岁,我更是盼着他们先别有孩子才好。”
耿氏摊手道:“满宫里也就姐姐你自己说这话——去年连皇后娘娘都替你着急呢,好几回留下姐姐说,弘历宫里怎么还没有消息啊,要不要请个萨满给看看。”
宋嘉书忍不住笑了。
耿氏也笑了:“可见好事不怕晚,如今富察氏有孕,咱们都可放心了。”说完压低了声音:“到底弘历有没有子嗣,与弘昼还不同,格外要紧些。”
耿氏在这里坐了半个时辰,成功的用各种育孙经验,把宋嘉书绕的头晕脑胀。
待耿氏走后,白宁上来换茶,宋嘉书就指着在册子上勾出来的几件皮子道:“就它们吧,让人包好了送到重华宫就是。我得先睡个午觉歇歇。”
白宁笑眯眯道:“娘娘放心歇着,交给奴婢就是。”又连忙嘱咐:“还有太医院熬得药娘娘得喝了再睡。皇后娘娘这回病的来势汹汹,就是从过年当日染了风寒开始的,娘娘常去探望皇后娘娘,可得提前喝了药预备着。”
宋嘉书举手做投降状:“好,我这就喝了再睡。”
——
重华宫。
富察氏收到景仁宫送来的皮子时,弘历刚好回宫用晚膳,见了便道:“额娘送来的东西吗?”
富察氏点头道:“额娘待我跟女儿也差不了多少了,这两年凡有了什么新鲜的吃食和好东西便都少不了我一份。”
弘历点头:“额娘没有过女儿,只得我一个儿子。之前就说过,喜欢小姑娘来着。”
说完看着还未曾显怀的富察氏道:“所以这一回是女儿也无所谓的。额娘喜欢小姑娘不说,皇阿玛也喜欢女孩。毕竟……”他本想说他四个姐妹都没了,在当今的皇室,女儿其实是很稀罕的。
到了嘴边又觉得不太吉利,就把这话咽了回去。
富察氏是极为聪慧的人,不必他说完就明白,只是含笑:“是啊,只要孩子平安健康就都好。”
她心中也很是感动:方才夫君这话,明显是为了宽慰她的心思。
毕竟在如今的局势下,自己作为四阿哥的正妻,还是早些生个儿子才能更加巩固他在皇上心里的地位。
五阿哥虽然成婚还晚半年,但在雍正六年已经喜得一子。
作为自己儿子数目稀少的当今皇上,是十分看重儿子们的子嗣问题的。
富察氏知道,这两年重华宫没有喜讯,必然也给了弘历很大的压力。然而此时自己终于有孕,他却先夸口喜欢女孩,自然是不愿她心里负担太重。
弘历用过饭很快就要出门:“十三叔病了,这些日子我要忙的事多。”弘历握了握富察氏的手:“只怕有时晚上都难回来过夜,在部里或是前院书房就对付着吃住了。你自己要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就去找额娘。”
富察氏应下来:“爷放心就是了。”然后又担忧道:“听闻怡亲王叔这回病的厉害,可不要紧吧。”
弘历眉头紧锁,半晌才道:“这病是十三叔多少年的旧病了,他只是不肯好生保养,这回一下子发出来,是有些凶险。”
看着富察氏也跟着满脸担心,弘历又安慰道:“皇阿玛这些年为了十三叔的腿病,已然寻遍了天下名医,凡能治此病的大夫都在怡亲王府了,再有一位副院判常驻怡亲王府,想来是无碍的。”
富察氏知弘历繁忙,也就不再多问,只多打点了些弘历的衣物,交给小豆子,预备着弘历要在部里居住所用。
待送走了弘历,跟着富察氏入宫的侍女就笑道:“熹妃娘娘送来的皮子,给主儿赶着做两件大毛衣裳元宵节穿吧,这样熹妃娘娘见了也高兴。”
富察氏摇摇头:“不必这样。额娘的脾气我尽知,不是在意虚礼的人。她既给了这皮子,就是盼着我能物尽所用。倒不如真就做了家常的用物,额娘见了还高兴些呢。”
宫女答应着下去拿花样子。
富察氏想起家里父母在自己入宫前的担心——他们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皇上的上一个儿媳妇,嫁给其长子的董鄂氏,也是出自名门,当时弘时看起来也是颇有世子之相,然后结局也是人尽皆知了。整个大清还没有混的比他还惨的皇子,直接把自己亲爹混没了。
可如今,富察氏觉得过得很安稳。
年少结发夫妻,举案齐眉自不必说,最难得的是,上头两位婆母都算是好相处。
皇后娘娘是严明守矩,只要你按着规矩敬重她,就一切好说。
而熹妃娘娘,富察氏一时倒不知该怎么形容了。
从宫外所听说的,以及所有下人口中的,这位熹妃娘娘都是好相处,性子和善沉静的人。甚至她作为儿媳妇去给皇上磕头的第一回 ,皇上都嘱咐她,要多向婆母熹妃学着做人做事。
一言以蔽之,在宫里绝大部分人眼中,熹妃娘娘似乎是那种最标准的妃子。
可在富察氏看来,熹妃娘娘恰恰是跟众人都不同的妃子。
与四阿哥着意要宽慰她不同,熹妃娘娘这两年似乎是真的不着急于她的身孕,甚至还说过让她好生调养,等过两年再有孩子也好的话。
待自己有了身孕,熹妃娘娘也只是让她好生保养自己,说大人好了孩子才能好,叫她别本末倒置,甚至都没提男女的事儿。
这样的话,富察氏想过会从自己亲娘口中听到,但没想过,会从自己婆母口中听到。
就为了这个,她也觉得宫中日子并不难过。
——
雍正七年,正月十四。
宋嘉书这日奉召到养心殿的时候,还是有些诧异的。
自打过了年后,怡亲王忽然病了,朝上治水之事却正在紧要关头。自打去岁起,治水就是怡亲王带着高斌、高其倬等人最用心的差事没有之一。
各地水患永远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如今过了年,怡亲王却病倒了。皇上一面担忧怡亲王,一面又不能扔下治水之事,便只命高斌先暂代怡亲王之职。然论起官位和帝心,高斌照着怡亲王实在差太远,于是凡事都不敢自专,还得皇上拿主意。
俱宋嘉书所知,皇上近来忙的,所谓的睡觉都只是沾沾枕头罢了。
见苏培盛来宣,宋嘉书不免问道:“皇上竟有空见我?”
苏培盛赔笑道:“四福晋年前诊出喜脉,这才是大喜事,皇上自然记挂,哪怕朝事再忙,也要多跟熹妃娘娘说说话的。”
宋嘉书对苏培盛的话持保留意见,换过衣裳便往养心殿去了。
这回一进后殿,皇上却已经先在了,桌上甚至已经摆好了满满的酒菜。
宋嘉书行礼道:“是臣妾来晚了。”
皇上摆手:“坐吧。”
宋嘉书方落座,便听皇上随口问道:“皇后年后也病了,你常去钟粹宫,可见了皇后无事吧?”
宋嘉书直到坐下之后,才看清皇上的面容,一时惊讶的忘记回答皇上的问题。
因着皇上近来忙碌,自打正月初一的宴席后,她也有十来日未见皇上了。
可就是这十来日的功夫,皇上居然老了许多。原本皇上鬓边的星点白发,如今竟然成缕的交织在一起。与黑发减少相反的是,皇上的黑眼圈却是加深了许多,连着眼睛都深深眍下去,可谓是憔悴的无以复加。
皇上见宋嘉书不答,只是看自己,便蹙眉道:“熹妃?”
宋嘉书这才回神,然后起身郑重福身道:“回皇上,皇后娘娘这两日精神不错,太医只道娘娘是有些失于调养,年后染了风寒才病下的,如今风寒已去,只需静养。”
皇上不免有些奇怪:“好生说话,怎么忽然行礼?”
宋嘉书并没起身,依旧保持着福身的动作道:“臣妾之所以行礼,是请皇上保重自己。”皇上看起来,实在是太疲惫了。要是把他跟皇后放在一起,一百个人里面,九十九个都要说,病的那个是他而不是皇后。
宋嘉书实在不知,这么短的时间里,皇上怎么能憔悴成这个样子。
再想想方才苏培盛去宣旨的时候,那小心翼翼又热切的小眼神,宋嘉书就明白了,皇上近来想必状态一直很差。
果然,苏培盛呈上烫好的一大壶酒后,就很快带着宫人们消失了。
把一个状态明显不对的皇上留给了宋嘉书。
宋嘉书执着酒壶,先问道:“皇上今夜没有什么要紧的朝政吧。若是无事,臣妾陪您喝一点酒,您好好睡一觉。”
皇上用下巴示意宋嘉书倒酒:“今日无大事,朕也是想着弘历那里自有了喜事朕便一直忙着,也该就此与你喝一杯以表庆贺。”
宋嘉书迅速给皇上满上。
大概是疲惫与心情极差导致的,皇上醉的比以往还要快。才喝了几杯,皇上就已经在端着酒杯,盯住酒杯发呆了。
宋嘉书很熟悉皇上的神态,知这是酒到了,便试探道:“皇上若是累了,不如去歇歇?”
皇上只是摇头:“朕很担心。”他抬起眼来,眼里全然是困兽似的焦虑:“朕很担心,朕甚至很害怕。”
“熹妃,你知道吗,十三弟病的很严重。”
宋嘉书深叹:果然,皇上从前没有过状态这么差的样子,果然是为了十三爷的病。
皇上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见宋嘉书倒的慢了,甚至不由分说自己接过壶来又倒了一杯灌下去。
“朕失去过太多亲人了,皇阿玛,皇额娘,还有弘晖、弘时、福惠、福宜和那样多没有名字的儿女……”
宋嘉书低下头。
是啊,皇上失去过太多孩子了。甚至这两年,也仍在饱受离丧之苦。
雍正五年冬日,就在弘时被革去黄带子后的第二年,他就在府上一病不起。在弘时病逝前,他唯一的儿子永坤也夭折了。也就是从那以后,齐妃彻底断了指望,不再去哭求,不再去吵闹,只剩下日复一日的吃斋念佛。
至于福惠,则是雍正六年的时候因病过世,他离世的时候也只有八岁。那时距离其生母年皇贵妃的薨逝,才过了不足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