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奔出来的丫鬟也趴在了地上:“求福晋做主,侧福晋晕过去了。”
福晋的声音带了一点空洞虚弱,指了年侧福晋的太监:“包林,你去前院请四爷过来。”
方才这太监来请自己,东大院一定也派人去请四爷了。
只是那时候还是不大好,这会子却已经……
福晋简直不敢想四爷的样子。
她的声音陡然转厉,面对跟前跪着的两个丫鬟道:“早起我还打发人问过六阿哥,那时候不是微有低烧,并无大碍吗!”
绯英泣不成声:“回福晋,方才六阿哥忽然抽搐起来,主儿吓坏了,大夫一直就在后面的小院,可还不等大夫过来,我们阿哥就晕了过去。三位老大夫一进来就说治不得了……阿哥就渐渐没了气息……”
宋嘉书看到福晋铁青而略微扭曲的侧脸。
福晋不再管丫鬟,带着人进去,一进门就见寿嬷嬷守着晕倒在摇车旁的年侧福晋,六神无主。
大夫们一溜儿靠着门跪着。
福晋两步迈过去,先去看摇车里的六阿哥。宋嘉书和耿氏并不敢跟过去,只远远站着。
时间仿佛是凝固的。
直到福晋从六阿哥摇车旁转过身,才声音嘶哑对宋嘉书和耿氏道:“叫你们的丫鬟帮着一起,把年侧福晋先扶到床上去,地上这样冰,她怎么受得住。”
寿嬷嬷与年氏主仆情深,对六阿哥的夭折感同身受,这会子人也软了,根本没有力气。
宋嘉书和耿氏忙应下,也不能单让丫鬟上前,她们袖手站着,于是都上去亲手帮着一起搀扶年氏。
白宁和宋嘉书一边,耿氏和青草一边,搀扶着年氏准备将她架起来。
不知是不是人多的关系,倒是轻易就挪动了年氏。宋嘉书觉得,年氏轻的要命,脸色也苍白的要命。
只是她们还没把年氏架起来,年氏就睁开了眼,她伸手一推——推的是耿氏那边。
显然年氏虽然虚弱,但情绪激动力气很大,耿氏穿着花盆底,脚下方才又沾了水,叫她一推,当即重心不稳跌倒在地。
宋嘉书和白宁连忙放手后退,躲过年氏的推搡,赶紧去抢救耿氏。
年氏扑向摇床边,像是一只受了伤深处绝境的母兽,不分青红皂白又去推福晋,不许人靠近自己儿子。
福晋也被她推了出去,撞到旁边的桌子,眼见得面容就扭曲起来。
宋嘉书这会子刚扶起耿氏——好在耿氏没扭了脚,只是摔得屁股疼。两个人见福晋磕在桌子上,又连忙去抢救福晋。
福晋可是着实撞了个好歹。
四爷就是这时候过来的。他赶来的时候大步如飞,在院子里就见了这一系列事故。
按理说,年氏再如何伤心欲绝也不能推搡福晋。可四爷看着年氏伏在摇车旁,牢牢抱着六阿哥的样子,根本升不起一点责备她的心,他心里全是苦涩。
福宜,他们的福宜……
年氏看到四爷,苍白带着泪痕的脸上,忽然浮现出很温柔的笑意:“福宜,你看,阿玛来了。”她带着满心的信赖和祈求看着四爷:“爷,你抱抱他吧。你总说宫里的规矩,抱孙不抱子,你看你不肯抱他,这孩子脾气大,不肯醒呢。”
“你抱抱他,他就醒了。”
四爷走过去,把已经没有气息的儿子接了过来。
还有一个月,福宜就要满一岁了。
门外是连绵不断的秋雨,似乎夹杂着霜雪冰粒,吹进无数的寒意。
宋嘉书被这寒风吹得浑身冰凉,但觉眼眶滚烫,眼前一片模糊。
——
雍亲王府周岁礼虽办的少,但夭折的孩子的丧事办的并不少。
福晋正在将养被撞了个好歹的腰,只是看着四爷的伤痛程度,她就不敢将此事托付给格格们办,不得不贴着化瘀的药膏子全权办理这件丧事。
四爷将东大院与府里的大夫查问了个底掉。
可六阿哥这么小,从未出过东大院,一应吃用都是年侧福晋亲自看着,实在是与各处都没有往来关联。
唯一一个百衲衣,是听了武格格的建议。可年氏何等仔细,武氏送去的东西都一概不用,那布都是自己人弄来的,且都经过大夫看着三蒸三煮三晒,再不会有问题。
何况这也用了半年了,也不会忽然有问题。
四爷不得不认下,六阿哥是忽然急病夭折的。在这个年代,别说民间,哪怕是在宫里王府,金尊玉贵的养着,这样去了的孩子也有很多。
就算跟百衲衣无关,四爷还是斥责了几句武氏多嘴,更叫她少说话。
这给武氏委屈的,一头哭到福晋跟前,恨不得发毒誓证明自己跟六阿哥的夭折没有半点关系。
福晋正烦着呢:她跟六阿哥的夭折也没关系,还不是直接被推一跟头,腰到现在都青着。何况武氏本来就话多。
福晋只道:“爷心情不好,便是说你两句又如何,你还哭天抹泪的委屈上了?还不回去老实呆着,别再惹爷心烦。”
武氏只得哭哭啼啼的走了。
雍亲王府一片灰暗,别说十一月份六阿哥的周岁月了,连这个年都不曾好生过。
外头自然也得了信儿。
主要是四爷本想大办,所以提前一月就发了帖子——宗室勋贵都是忙人,总得提前让人安排一二。
这会子只得再上门去报丧。
相隔不远的贝勒府。
“四哥又没了一个孩子。”八爷披着大氅,站在窗边看雨,这几日天就不好,阴雨连绵的。
“这上头,他与我倒是同病相怜。”
八爷府里是生不出,四爷府里是留不住。
九爷不肯站在窗边吹风,他守着小茶炉亲自煮茶喝。虽然手艺不比专门煮茶的奴才强,但他自己动手觉得有意思。
听这话,他咧了咧嘴:“那府里又不是个乱窝,据说四嫂是个持家严明的,老四自己也是个仔细性子。那这孩子一个个的留不住,可就是他自己的命数了。”
九爷表示:既不是人祸,则为天灾,这是老四自己的命。
两人既说起雍亲王府的阿哥,就索性接着往下说。
“如今老四府上这三个阿哥都拿出来见了人,我倒有些失望。”八爷笑容温和,说出来的话却讥讽:“可惜不都是三阿哥那般的孩子。”
老九给自己倒茶:“是了,他家那两个小的倒是聪明许多,虽一个稳重些,一个跳脱些,但那小嘴都是牢牢的。虽则叔叔伯伯哥哥弟弟的叫的甜,家里的事儿却一点不说。”
说着老九又笑了:“更有那个小胖子,是他家五阿哥还是六阿哥来着,还反过来悄悄问弘旺呢,你嫡额娘是不是胭脂虎,居然想从八哥你府上反套点话回去。”
八爷先是皱眉,又是一笑:“罢了,皇阿玛都说这话,难保旁人不说。”
当年皇阿玛当众说自己是受制于女人,所以无子,让自己福晋背上悍妒之名。①
说白了,大约也是皇阿玛对自己的鄙薄,让天下人看到的鄙薄——这个男人连自己的女人都管不住,你们居然推举他为贤王能做大清的皇位?
此事当时何等难堪,现在八爷说出来,除却感慨却并无什么羞恼之色,可见他的城府。
倒是九爷自悔话多了,提起八哥的伤心事来,于是连忙用茶水再烫一个紫砂小杯,然后给八爷倒上茶:“天冷的很,八哥快过来喝盏茶暖暖。”
听弟弟一招呼,八爷也不站在窗子前面搞对月临风感慨万千那一套了。
他被冷风吹了个透心凉后,也连忙关上窗子回来抱着手炉,把风渡潇潇的鹤氅也换成了大毛袄。
九爷看着八哥裹成熊,‘噗嗤’笑出声来:“是啦,八哥,比起好看来,还是暖和要紧些——咱们也不是二十啷当岁只爱风度的时候了。我还记得老十有一回跟咱们赌气要风度,大冬天的就挂一披风,策马狂奔,喝一肚子风第二天着了风寒,还腹泻的起不来。”
想起少年意气趣事,两人皆是会心一笑。
那时候,兄弟间,争的就是这点子面子意气。
这如今,就在挣命了。
八爷放下这些惆怅,只道:“十四在西藏一切也顺利,只是眼见得要入冬,只怕拉萨城易守难攻。正好趁着这段时间养养兵马,与将士们也再走的近些。等天气回暖,只怕最晚明年夏,此战就能功成。”
九爷转着杯子一笑:“是啊,当时老四装个好哥哥的样子,把十四推了出去,若是十四立下如此大功,不知道老四后不后悔。”
——
各宗亲勋贵之家既然得了信,宫里自然也听闻雍亲王府又夭折了一个孩子,康熙爷难免为儿子叹息感伤。
德妃这些日子也准备多念些经文,为这个还没有见过面的孙儿超度。
十一月康熙爷出巡塞外的时候,闲暇时也担心四儿子的身子骨。想起上回他连失两女那种支离憔悴,康熙爷就打发了两三回侍卫回京,垂问雍亲王状态,还赏了两回黄羊和狍子。
四爷被皇阿玛这样关注,也只得打起精神来,向皇阿玛递谢恩折子,然后也关心皇阿玛的身体。
皇上看了感慨:看看老四,自己难过成这样,这孩子还关心我呢。
然后又写折子回:放心吧,朕现在好的不得了,别说走路啦,上马都不用人扶,天天在院子里放鹰,感觉重回了年轻啊!②
四爷接到这个折子真是百味杂陈:自己虽不敢盼着皇阿玛明儿就过身,但说句大不孝的话,四爷是在等着皇上自然老去,安然离世的。结果老迈的亲爹越活越精神,不足周岁的小儿子嘎嘣死了,这种事儿都找谁说理去。
他郁闷的又去郊外和尚庙枯坐了两天。
——
雍亲王府。
宋嘉书已经半个多月没见过年氏了。
自打福宜阿哥去了,年侧福就病倒了,唯一出门的一次,是为着当日以下犯上推了福晋,去正院磕了个头。
福晋自己是经过丧子事的,对年氏当时的失智也不追究了,只是叹息:“回去好好调养,总会好的。”
年氏既然过来请罪,可见到底没有伤心的死了心。能守着规矩礼节,就说明未曾放弃自己。
从福晋免了年侧福晋请安后,东大院就闭门谢客。只有四爷每日能去看看她,旁的人她一概不肯见,也不肯出门。
李氏就曾在请安的时候不阴不阳道:“要真伤心坏了,谁都不见也罢了,只能挑着爷的面见,倒让人疑惑。”
福晋蹙眉:“六阿哥才去了不足一月,年氏自然伤心,你要体谅。”
李氏就淡淡回了一句:“阿哥没了的心痛,妾也亲身经历过两回,怎么敢又怎么能不体谅年侧福晋。”
说起阿哥的夭折,福晋自然也不会快活。
请安只能没滋没味的散了。
雍亲王府就是一种阴阴沉沉的冷。
直到弘时的妾室钟氏有孕,才算给府里带来一点好消息。
四爷甭管对弘时失不失望,但对于第一个孙辈,还是格外期待的,难得露出些笑脸,将弘时叫过去温言说了几句话。
又嘱咐他道:“该早些有个嫡子,到底是嫡子更要紧些。”四爷拿自己的遗憾嘱咐了一下弘时,弘时自动翻译过来:嫡子更要紧,要是有了嫡子,阿玛就要立我为世子!
怀着这份激动,弘时这边谢过阿玛,转头就往自家媳妇那里去了,都来不及喝盏茶就问道:“你有了吗?”直接给董鄂氏问蒙了。弄明白弘时的意思,董鄂氏闹了个大红脸:“爷说的什么话,我嫁过来才不足三月……”
弘时理所当然:“钟氏的孩子也不足三月啊。”
董鄂氏:……
这事儿不提还好,提起来她就犯堵:雍亲王府三阿哥有个妾室的事儿她入门前就知道。这妾室比自己早入门近半年,要是早有了身子也罢,偏生算日子就是自己入门的时候,这位怀的孕,这份堵心就甭提了。
她刚做好嫡妻应该大度的心理建设,弘时就跟个推土机似的来了,把她的心理建设推了个一干二净。
董鄂氏深吸了一口气才道:“钟氏入府久些,伺候爷自然多些,此时福气到了自然就有喜。”
她虽然努力把话说的得体,但到底还是十五岁的女孩,又在家里娇养惯了的,难免脸色还是有点僵。
弘时看了看董鄂氏的脸色,拉了她的手笑道:“唉,我不过多去两趟钟氏处,这有什么可醋的?你要是跟她学些柔顺和孝敬额娘,我保管来你这儿更多!”
董鄂氏险些气背过去!
这一句话,弘时简直给她扔了三个雷:她是正妻,怎么能对一个妾室吃醋,岂不是嫉妒不容?!且福晋为弘时的嫡母,弘时居然能叫她跟一个妾室学着先去讨好李氏!还要学点妾室的柔顺!
这短短几十个字杀伤力太强,董鄂氏头晕目眩,一直不知从何辩驳起。
她,她怎么没发现弘时的脑回路异于常人呢!
弘时跟董鄂氏说过了‘贴心话’,见董鄂氏‘沉思不语’,就满意的点点头,从桌上拿了一块糕点吃。
谁知还没放到嘴里,就听董鄂氏起身怒道:“爷说的是什么话!我,我是正妻,你居然叫我去学一个妾室的做派……”实在太委屈,眼圈都红了。
弘时手里的糕停在嘴边,看着发火的董鄂氏愣了一下,然后也恼火起身:“人都说堂前教子背后教妻,你没遇喜我都不曾当着人责怪你,还好声好气私下来教导你,你却如此不识抬举?这样对着夫君吆三喝四的就是你董鄂氏的家教吗?”
说完就走了,留下一个被气死过去的董鄂氏。
董鄂氏带进王府的乳娘王嬷嬷围观了全程,简直要心疼死自家小姐了。她上前搂着呜呜哭泣的董鄂氏:“主儿别哭坏了身子。”
董鄂氏反手抱住奶娘哭的更厉害了:“你也听见了,他说的都是什么话啊!”
王乳娘也要哭了。
她是奉夫人之命来伺候小姐的,劝着小姐做明白人的。可这阿哥爷糊涂到这个份上,小姐自己明白有啥用啊,越明白越受气罢了!
董鄂氏痛哭了一阵子,又想到晨昏定省,晚上还得去福晋处,连哭都不敢再哭了,生怕把眼睛哭成个桃见不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