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瞬间就清醒了。
月光照进屋里,把小豆子吓白了的脸映的像个鬼。
不比弘历是个长身体爱贪睡的少年人,这些奴才们睡觉基本都睁着一只眼睛,所以外面一有动静就醒了,连忙进来叫醒主子。
小豆子哆哆嗦嗦道:“奴才,奴才凑在门缝儿处瞧了,外面好多穿着甲带着刀的侍卫,有守在咱们门口的,也有列着队来回跑动的,奴才从未见过这么多热……”
弘历起身,也不用人伺候,自己伸手迅速穿上了褂子。
外间的灯也渐次亮了起来,进门来伺候他的宫女和内监,都是一脸惊慌,有着纸人似的雪白的脸。
面对着这一张张白脸,弘历一时间都以为自己跌入了鬼蜮噩梦中。
下人们都是做不得主的,此时只能慌成一窝子鹌鹑,连给阿哥打水和递毛巾的时候,都抖得不像样子。
弘历索性不让人兑热水,就用冰冷的水洗了一把脸,然后仔细的扣好衣裳的纽扣,就拉开屋门往外走去。
他走出屋门,才发现天上有点飘小雪。
小豆子连忙也跟出来,拿起廊下一把油纸伞,跟在弘历身后。来到院子里,外面的声音就更清楚了,弘历不但能听到外面侍卫跑动的声音,甚至连他们身上甲胄的摩擦声都清晰可闻。
抬头望去,这畅春园的夜晚,不是黑沉沉的夜色,而是灯和火光照亮的半边天。
弘历很快就站到了院门前:“开门。”
此时正守在门口的两个圆明园小太监,都怕的站不住了,面条一样跪在地上。听了这话便直磕头道:“阿哥,阿哥不能出去啊,外头不安呢。”
弘历再次重复:“开门。”
这院子里只有几个太监和宫女嬷嬷,要是外面哗然起变,真有人要自己的性命,这一扇薄薄的院门又能有什么作用呢?
躲在里面无非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罢了。
反而早早开门,多了解一点外面的局势,才好想一想要怎么办。
小太监开了门。
弘历还没有走出院子,便有侍卫半跪在他跟前道:“请阿哥在院内歇息。”弘历听了这个声音,又看清了这个人,心里就稳当了许多。于是伸手:“额宜苏侍卫,请起吧。”
额宜苏是隆科多曾介绍给他认识的人,说是自己要应酬御前事多,弘历若是要往外送信儿或一时寻个方便,只管找这位额宜苏。
在方才走出院门的片刻里,弘历已经想了很多。
畅春园是皇玛法的别苑,住了多年,断不会出现什么半夜被乱臣贼子揭竿而起造反攻入园中的情况。
那么入夜乱成这样……
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有皇子窥探帝踪,见着皇帝在畅春园而不在守卫森严的紫禁城,就趁机谋反了,此时皇玛法正在命人镇压;还有一种可能……弘历不想去想,但心里却知道可能性更大些,那就是皇玛法突然驾崩了。
如今这乱象,是为了将来的帝位!
弘历还来不及额宜苏说再多的话,就见对面的门也开了。
他与堂兄弘皙住的是对门,方才他没出来的时候,弘皙显然也是等在门内听信儿,只没有开门。此时见他开了门,弘皙便也叫人开门探一探外头的动静。
自然也有侍卫去‘劝’弘皙阿哥不要出门。
兄弟俩隔着夜色和兵甲的反光对视。弘皙的神色有些苦涩和古怪:弘历能想到的,他自然也想得到。
弘皙的苦涩在于,若真是皇玛法驾崩了——旁的皇子还好争一争,但原本的太子,原本此刻该名正言顺登基的,他的阿玛,却再也没有机会了。
额宜苏也见到弘皙阿哥出来了,却不去给弘皙行礼,只压低声音对弘历道:“外面霜雪重,还请阿哥入内歇息,隆科多大人有命,必要保阿哥您的安危!”
弘历的眼睛收回来,落在额宜苏被冻得有些泛红却十分坚定的面容上。
别说畅春园了,便是在紫禁城中,隆科多这个九门提督都是负责全面安保的。若是有皇子谋逆,那额宜苏这个隆科多的心腹必会去干正事跟着平叛。如今这人却被派来只保护自己的安危,兼之方才额宜苏一见他就跪了,这可是从没有过的事情。
这样突如其来的重视和恭敬。
弘历几乎要忍不住抬手按住自己狂跳的心:是阿玛,当是阿玛胜了!
这一夜,畅春园上下,没有人再有半分睡意。
——
而这一夜的雍亲王府,宋嘉书睡的很好。
且说宋嘉书的先知,有个比较大的问题:她知道历史常识,知道康熙只有六十一年,但令她苦恼的是,她不知道康熙爷的六十一年执政截止在哪一天。
于是从进了康熙六十一年,她就有些心神不宁。
自打弘历进了宫后,随着时间的推迟,她就越来越有种刀悬在头上的感觉。
甚至有时候忍不住会想,要是自己就是那只蝴蝶呢,要是因为自己掺和了弘历的成长,以至于弘历没有变成历史上康熙爷喜欢的那样,皇位生了变动怎么办?
偏生她这个压力还不能露出来。
于是到了后半年,白宁白南都发现,自家格格每回用晚点的时候,都不再喝水用汤了,而是直接喝酒,是真·拿酒当水喝。
两人深深忧虑,觉得自打四阿哥入宫,格格思念过甚,以至于变成了个酒鬼。
对宋嘉书而言,喝酒却只是为了更好的入睡。
只不过她酒量实在太好,而她的库存里头高浓度的好酒有限,由不得她敞开喝,所以她只能日常用米酒代替茶与水,用量来取胜,每日喝上几碗,晚上略微带点微醺之意,才好早早入睡。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的夜晚,宋嘉书仍旧是喝了酒睡的,这一夜睡的很香。
不单单是她,这一夜,整个雍亲王府的后宅都没有被惊动,都只当是平静的一晚。
且说这一夜,四爷恰好的睡在前院的。隆科多的人快马加鞭,一刻不停从畅春园赶到雍亲王府叩门,顺利入了雍亲王府。
四爷从被惊醒坐起,到带人纵马出府,总共没用了一盏茶的时间——这时候,可不是好好收拾换衣裳的时候!
他带了府里的亲卫长,而张有德和苏培盛都被留在了府里,按四爷的吩咐,守好府里的门户。
四爷又格外叮嘱了不许提前惊动福晋和年氏李氏等人,尤其是弘时。
一切消息的传递都要等直到畅春园的事情尘埃落定才行,不能从自己家里走漏了风声甚至出了乱子,那才真是要命。
于是雍亲王府的这一夜,似乎与往日的夜晚一样风平浪静。
唯有张有德跟苏培盛两个人,悬着一颗噗通噗通狂跳的心,睁着眼等天亮。
自家的主子,若能再进一步,他们这些奴才,也就是天底下最高的奴才了。但若是一个不慎退一步,主子是皇亲贵胄或许还有命,奴才们定然是要死了。
——
次日清晨,宋嘉书撩起帘子,只觉得虽没点灯,屋里也比往日亮堂许多。
果然,等她往窗边一看,就见外面一片茫茫雪色,映的屋里都亮了。
“昨儿前半夜只是小雪飘着,谁知后半夜下了好大的雪啊。”白宁递上一杯飘着清香的红茶:“今日也是怪了,要以往夜里下了这样大的雪,福晋早就派小太监们,各处说一声免了请安,今日却还不见人来。”
这样的雪,主子们走着去请安,万一滑一跤也不是闹着玩的。福晋不是在这上头苛待的人。
白南在旁倒热水,笑嘻嘻道:“那就是福晋处有事儿要吩咐吧。”
然后又跟格格汇报:“昨晚起初雪还小,后半夜大起来,我特意叫小萝卜把兔子都移到屋里去了,格格放心。”
说完,却见自家格格有点魂不守舍似的。
“格格?”
宋嘉书望着窗外:是啊,今早福晋怎么没有免了请安?
府里近来并没有大事——十月份的颁金节刚过去,如今只是十一月半,又不忙着过年的事儿,正是有些空闲的时候。
府里是没事儿,那外头呢?
直到白南叫了她两声,宋嘉书才回神,然后按着往日梳洗了,由白宁撑着伞,踩着雪往福晋处走去。
雪在脚底下发出“吱吱格格”地声音,让人有种奇异的快乐之感。
每次踩雪都会让人觉得回到了小时候,只需要单纯的踩着雪蹦跶。只是宋嘉书还没快乐的走几步,只听从二门的地方,传来云板之声。
一声,两声……
宋嘉书不需要去数了,因为这云板声层叠不断,有远有近,可见周围的府邸都陆续叩响了府上的云板。
能让京中所有公侯王府一同敲响报丧云板的事情,唯有一事——康熙帝驾崩了。
——
今日请安,到的人很全。
连怀有身孕,略有不适的年侧福晋也坚持踩着雪到了。再有不舒服,也不能这会子不舒服,所有人都急于来福晋处,得到更确切一点的消息。
福晋脸色虽不是太好,但眼睛却是明亮,气度也是稳重。
见福晋这般稳如泰山的庄重,无论平日喜不喜欢福晋,甚至最厌福晋如李侧福晋,都觉得自己心内有了些底气和安心,俱是殷殷望着福晋。
福晋的眼睛,也一一扫过众人。此时并不入座,就站着道:“今日虽有大雪,我却没有免了请安,就是为了当面告诉你们,天有不测风云,皇上驾崩了。你们都回去收拾自己屋里的物件,不许有一点违丧仪之礼的地方。”
福晋说到皇上驾崩,还按着规矩礼数,露出悲痛来,拿帕子擦了擦眼角。
福晋正在作势擦眼睛呢,而一听皇上驾崩,本来就胆小的郭格格,便吓得嗷一声当真哭了出来。
众人:……
福晋皱眉望过去,李侧福晋直接骂道:“有哭的时候,你现在号丧什么!”
这时候,哪里顾得上先哭先帝啊,当然要先问新帝是谁啊。若是旁人,她们就该哭哭自己了。
李氏喝止住郭氏,然后继续眼巴巴望着福晋。
福晋也不理会两人,只道:“收拾物件的时候,都把自己的东西理一理。待大行皇帝大殓后,梓宫便要安置到乾清宫,咱们得日日入宫守丧,等丧仪完毕就要搬入后宫,到时候在收拾,只怕是来不及了。”
最后一句话,福晋虽然说得轻,但落在众人耳中,仍旧是惊雷一般。
她们搬入后宫!
那也就是说,四爷为嗣皇帝!
年氏是最先反应过来的——这样的大喜事,福晋为何不先说爷要登基,反而要隐晦的说,她们要准备搬入后宫之事。
也就是说,登基之事,还未彻底落在实处,以至于福晋不敢直说,只得以妻妾搬家为隐喻。
年氏眉宇间就现出忧色。
果然福晋接着道:“遗诏未宣,咱们府里如今便要一个稳字。”然后雷厉风行的表示,这几日外头都有侍卫守卫,不许任何人出府,连采买运输都不成,更别提各院里想派人出去跟家里人传递下消息。
所有人都要老老实实蹲在自己院中,直到宫里安定了,需内外命妇进宫哭丧才能出门。
这回包括李氏在内,都表达了对福晋铁腕政策的支持。
吃两日不新鲜的菜蔬算什么,府里暂时缺少些使用又算什么,只要遗诏宣读,爷登了基,这些都是小事儿。
宋嘉书坐在椅子上,说不上是什么感触,有一种触摸历史,却又与历史重叠的感觉。
福晋却格外对她点了点头道:“弘历在宫里,自当能平安,你且不要慌了神去。”
宋嘉书起身谢过福晋。
至此,众人便散了。
都得先回屋里去,换上丧服,收起所有色泽鲜艳的物件,然后加紧缝制来日哭丧的必备品,譬如膝盖处要加厚缝上棉花的绸裤,譬如到时候恐哭不出来,要提前备好的熏泪小香囊。
这一回哭丧,比当日给太后哭丧又不同了:一来是皇帝驾崩,二来这回雍亲王府的所有人,都会是别人注目的焦点。
整个丧仪期间,雍亲王府的女眷是绝不能出一点岔子的——新帝的后宫,居然在先帝的丧仪上举止不当,那真是好说不好听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上阁内谕》和《清世宗实录》都可见,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十三日康熙帝驾崩之时,并没有留下遗诏,而是先由隆科多口头宣读遗命,等到三天以后的十六日,康熙遗诏颁布天下。
第69章 母子
宋嘉书扶着白宁的手,再冒着风雪走回去。耿氏与她顺路,也与她一道走,此时低声道:“姐姐针线做的慢,要是一时有什么不凑手的,就告诉我,咱们便先凑一凑。说来……大约以后的日子,这就这两日算是轻松些呢。”
宋嘉书与她对视一眼,点了点头。
是啊,入宫只是个开始。
凝心院前,白南一直撑着一把伞等着。
此时一看见远处自家格格和耿格格的身影,白南就招呼里头的白露白霜准备热水和新茶。
等迎着宋嘉书入门,她就笑道:“格格快进来用热手帕捂一捂手,然后再……”正说着,白南看着白宁的脸色问道:“怎么了,白宁姐姐这脸色怎么跟见了鬼似的。”
宋嘉书:……
白宁恨铁不成钢似的问道:“方才外头云板声你都没听见不成?”
白南只道:“方才我带着他们在院子里铲雪来着,恍惚听见些动静,也没有理会。”
宋嘉书就留下白宁给白南和凝心院众人分说现在的情况,她自己坐到妆镜前面去,一点点摘掉头上的珠饰。
她本来就不甚喜欢沉甸甸的头饰,所以发上簪的并不多,此时不管金银还是珠玉自然要全都取下。
在白宁带着人去取当日太后薨逝时的用的两套素银钗环时,宋嘉书对着镜子,用薄棉纱,轻轻沾着清油擦拭去自己唇上的口脂。
待镜子里是一张纯素颜,宋嘉书才细细端量这张,自己已经看了六年的脸。
钮祜禄氏是康熙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出生,今年正好三十岁。
再有十一天就是她的生日了,当然,今年的生日是别想过了。